蘇同心已然許久不曾上街閑遊了,難得今日這一回,自然便覺秋日也許勝春朝。


    眼下,日頭正好,卻不至於太熱,她與蕭子窈並肩走著,手挽在一處,寒暄的話並不很多,清淨也有清淨的好,更何況,她本就不善言辭,哪怕有人上前諂媚恭迎,到底還是她來遷就。


    她怎會不知,蕭子窈是坦誠待她的唯一一人。


    思及此,蘇同心於是不自覺的又貼近了蕭子窈些許。


    誰知,隻此一瞬,她竟沒由來的打了個寒戰,涼意自下而上,從她手心綿延開來——那恰好是她正與蕭子窈相交而握的手,她一點兒也不奇怪,反倒是太過清明了,所以腳步適才漸行漸漫。


    蕭子窈也覺出她有異,便立刻問道:“怎麽忽然發抖?難道是穿得太薄,風吹得冷了?”


    蘇同心微一抬頭,不敢聲張。


    “沒有呀,我沒關係,應當是新鞋子不合腳……子窈,我的手發了冷汗,並不適合再挽著你了,我這便鬆開了。”


    蕭子窈一時嗔怪:“那有什麽關係?正是冷了才要挽得緊些呢,你我之間是不必說這些見外話的。”


    蘇同心聽罷,直覺心驚肉跳,複又一瞥身後——果然,她一眼便就瞧見了,那分明不是活人,而是一條凶犬。


    沈要滿眼凶光。


    他隻管死死盯住她的手,那眼光好戾,仿佛剔骨尖刀,活活剜下她的肉。


    她於是一下子縮回了手去,簡直再也不敢依偎在蕭子窈的身側分毫。


    那凶光終於淡下去了。


    蘇同心微舒一氣,左右別無他法,便隻好一前一後的同蕭子窈逛起了街來。


    然,嶽安城雖大,可到底算不得頂頂時髦的大都會,蕭子窈轉過一遭百貨公司,又去雍園瞧了瞧古董字畫,誰知,半日都過去了,卻總也選不出個稱眼的玩意兒,最後,她實在沒了心情,便繞進銀樓裏去,隻管盲眼挑了隻足金的鐲子出來。


    蘇同心問道:“子窈,你可定下來了?就選這個嗎?”


    蕭子窈大病初愈,身子到底是大不如前了,甫一開口,那聲音便很輕很輕,竟要人湊近了聽去方才可以聽得分明。


    “嗯,這鐲子不壞,就選這個了。反正我這次送禮也沒想過什麽別出心裁的,隻盼著不會貽笑大方就好了。”


    誰知,她正說著,在旁啞了一路的沈要卻倏爾插進嘴來,道:“那為什麽我選的禮物不可以?”


    蕭子窈於是掩唇一笑,根本懶得同他分辯:“呆子,你選的那些,隻是讓人聽聽便會覺得丟人現眼了。”


    她心無一事,此話說來本也不過是個玩笑罷了,實在不足為外人道矣。


    ——偏偏,沈要竟然當了真。


    他總是這般,該聰明時不聰明,隻管一門心思的想著她,字字句句都不放過。


    更奈何,他全然不惱,反是一瞬還嘴說道:“我不在乎丟不丟人。我隻在乎你累不累。”


    是時,蕭子窈搓茶搖香的細手微微一頓。


    又仿佛是那茶水有些燙人,十指連心,她便心下一顫、又一緊,疼得不太夠,像隔靴搔癢,自然便不可言說了。


    好在,那赤金鐲子不刻便工工整整的包好了,掌櫃滿麵堆笑,直請沈要前去付賬。


    “見過沈軍長!”


    此人口齒伶俐,不過寥寥幾句,便已是親近非常,“我記得,您二位有些時日沒來過了,我瞧夫人還戴著舊時那副紅玉墜子呢!這款式都快有一年了吧,如今已經不太時新了,要不要讓夫人過來瞧瞧咱們樓裏新打的頭麵?”


    沈要眼也不抬,卻是不冷不熱的應了一聲,道:“不必了。她就喜歡那一副。”


    他麵無表情,說罷便提了織錦盒子轉身離去,掌櫃遙遙見他走得很急,原是那廂,蕭子窈正與蘇同心有說有笑,隻道是待會兒要去吃咖啡,偷偷的、不帶他,複又一笑、立刻反悔,說,算了,還是不欺負他了,有些舍不得。


    果然,兜兜轉轉、來來往往,他之二人,到底還是念念不忘。


    那咖啡廳與銀樓之間隻隔了一條馬路,短短幾步之遙,便已然聞得見滿街的飄香。


    其實,蕭子窈尤其稱不上愛喝這些洋人的飲料,不過是走得困倦了,便想著淺嚐半杯提一提精神。


    然,她到底是個嬌貴的,六盎司的咖啡隻呷了一口,便連連的將那琺琅彩的杯子推了開去。


    “——太苦了!”


    她微一凝眉,頗有些嫌棄,“我試過好幾次喝咖啡,結果次次都喝不慣。算了,呆子,你幫我喝掉。”


    沈要沒有作聲,卻是一瞬不瞬的接過那杯子去,隻一仰頭,便一飲而盡了。


    “苦不苦?”


    蕭子窈盈盈笑問。


    他麵不改色:“苦。”


    “既然覺得苦,那為什麽你還是一臉沒事的樣子?”


    沈要眉眼輕垂,默默想了想,最後竟如是反問她道:“那如果我有事,你會管我嗎?”


    真討厭,這呆子偶爾也有殺招,總是將她殺得措手不及。


    ——蕭子窈隻在心下暗自腹誹道。


    隻不過,她難得出來一回,又是約了朋友的,心情一好,自然便同蘇同心聊得多了些,若非天色漸晚,興許兩人還能寒暄上一陣子,於是,臨別前又作約定,明晚帥府,不見不散。


    蕭子窈隻管親自招了黃包車送她。


    暮色四合了。


    路燈亮起來,蕭子窈忽然問道:“呆子,我們怎麽回家?走路,還是坐車?”


    “我去招車。”


    沈要很快的說道,“你很累了。”


    “可是我想和你走路回去。”


    她眼裏有繁星,更勝過漫天繁星。


    “呆子,我們一起走回去吧,然後把一路上的星星都數一數,好不好?”


    “好。”


    他一頓,又立刻矮下身來,單膝點地,仿佛求婚。


    “那我背你。”


    “會不會覺得我重?”


    “不會。”


    “會不會覺得我煩?”


    “不會。”


    ——他終於打斷她道:“不會。蕭子窈。都不會。我隻會更喜歡你。”


    他唯見蕭子窈忍笑階前,一麵無言,一麵依依。


    停雲靄靄,繁星將晚。


    這是命中注定之人執起他手的一天。


    而後,翌日。


    是夜大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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