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慘白一片。


    那天花板是白色的,一條纏了白色膠皮的電線吊一頂罩著白色搪瓷罩麵的燈,窗子沒拉布簾,而用白色油漆的木百葉,床是鐵藝的,不必說,也是白色,至於其他的,枕頭、被子、吊鹽水的瓶子,無論是何物件,好像都是白色。


    ——所以,此時此刻,梁顯世的麵色沒由來的變成了白色,便不會顯得有多奇怪了。


    梁延微微一怔。


    他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蕭子窈,一白一紅,像出殯時有人擋在前麵風光出嫁,像一則陰風瑟瑟的鬼故事,不忍卒讀。


    蕭子窈也笑也不笑的問道:“你看著我做什麽?不是說要叫你父親起來看看我嗎?”


    梁延於是伸出手來。


    他先是碰了碰梁顯世吊著鹽水的左手,溫的,不算硬,死人都是會變硬的,便又去試探一下父親的鼻息——


    沒有了。


    真奇怪。


    怎麽會。


    他一下子窒住了。


    四下無風,木百葉緊閉如死人的眼皮,他的指尖安安靜靜,像是沉進了水裏。


    “開什麽玩笑。”


    他不可置信的沉吟道,“剛剛還好好的。”


    說罷,複又猶疑的收回手來,踱步三兩步,默了半晌,便去拉電鈴,卻隻拉了兩次,終於,突然暴起。


    “來人!”


    他陡的叫起來,又撞開門,連帶著門邊走神的沈要竟都被他撞的一歪,蕭子窈也嚇了一跳,於是掩著唇,向後退了一退。


    “醫生都在哪裏!快來人!我父親他、梁大帥他——大帥沒有氣了!速來人急救!”


    不多時,幾個穿白大褂的大夫便聞聲趕到了,身後跟從三兩個年輕護士,其中一個心細,隻一打眼,便立刻瞧出了不對,叫道:“糟糕,鹽水吊不下去了!”


    “快做心肺複蘇!”


    “不行,來不及了!”


    “那注射腎上腺素呢?”


    “沒用的,已經死透了!”


    為首的大夫高聲喝道,“怎會如此,大帥半小時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誰知,那大夫正還說著,梁延卻兀自揚起了手來,仿佛作勢要打。


    蕭子窈一瞬心驚,卻是想也不想的,赫然擋上了前去。


    於是,那一記又快又重的耳光,便狠狠的落在了她的臉上。


    ——砰!


    卻又是一瞬,伴著一聲駭人的震響,梁延竟一下子跪倒在地。


    他反應不及,根本還未回過神來,左腿卻已然血流如注了。


    是槍傷。


    蕭子窈愕然抬起頭來。


    她隻見沈要陰鷙的眼,還有那纏著繚繚硝煙的、黑洞洞的槍口。


    “給她跪下。”


    他分明麵無表情,卻隱隱咬牙切齒,“不然就去死。”


    說罷,他便再次撥動槍栓,發出哢嗒的一聲。


    那聲音清脆也輕快,像一條人命,輕不足惜。


    蕭子窈一凜,頓時斥道:“沈要,你瘋了!他可是少帥,他若是死在你手上,你難道還會有活路!軍事法庭和大總統都不會放過你的!”


    “我不在乎。”


    他撇撇槍口,“讓開。六小姐,你擋到我了。”


    “——你閉嘴!我之後再罰你!”


    蕭子窈瞪他一眼,立刻轉向梁延,卻見他兩手死死掐住左腿,可傷口依然血流不止。


    “子彈有沒有留在裏麵?”


    她問道,又奪過晨間梁延搶走的紗衣來,一把綁在他腿上,“梁延,我可不準你因為這點兒小傷死掉!”


    他忍痛一笑,冷然吸氣:“怎麽,你舍不得?”


    蕭子窈無動於衷。


    “我是舍不得沈要。”


    她說,“你的命,根本不配來換他的命!我哪怕要你死,也隻會要你死得死無對證,就像梁顯世那樣!”


    說罷,複又冷冷指住那幾個嚇破了膽的大夫,道:“公署醫院難道就養了你們這樣一群飯桶!?還不快把少帥送去止血包紮!要是留了子彈在肉裏,耽誤了手術,你以為你們誰能好過!”


    於是,她話音方落,房中幾人便紛紛應聲而起。


    梁延尚且還能走路,便被攙著送了出去,至於那死在床上的梁顯世——


    蕭子窈微微咬唇。


    塵埃還未落定。


    一方大帥無端暴斃,軍政兩界總要驗屍求個說法。


    她不敢就此定心。


    如此,她便站起身來,還握著一手的血,卻也顧不了那許多了,隻管撲上前去,狠狠的撞進沈要的懷裏。


    “瘋狗!”


    她緊攥著他的衣角,渾身都抖得厲害,“沈要,你真的要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差一點就沒命了!”


    她一麵說著,一麵不自覺的蓄起了哭腔,最後冷不丁落下淚來,反倒還把自己嚇了一跳。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生怕你一槍把人打死了,還怕梁延同你打殺起來,如果那幾個目擊的人去報警,警察來了把你打死了怎麽辦……”


    她抽抽噎噎,眼都哭紅,那模樣好不可憐,他太喜歡,也最喜歡。


    “沈要,你要記住,你很重要,你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你的‘要’是‘重要’的要,是‘需要’的要!我要你,我不會再丟下你,所以,你也不能丟下我!”


    沈要舉槍的手慢慢的垂滑下去了。


    隻不過,那槍裏的子彈分明還在膛上,他不敢妄動,便隻好小心翼翼的捧起蕭子窈的臉來。


    “六小姐。”


    他直覺嗓子啞得厲害,一時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偏偏心下卻有千言萬語,盡數在發苦的舌尖塞了車。


    “疼不疼。”


    他指尖輕顫,猶疑許久卻始終不敢落下,唯恐再弄疼她。


    蕭子窈輕輕的搖頭。


    “疼。”


    她咬著唇,又垂淚,“所以,你不可以再像剛才那樣了,不然我就白挨這一巴掌了。”


    正說著,她便抬起手來想要拭淚,偏她忘了,自己還握著滿滿一手的鮮血。


    還好,隻此一瞬,沈要竟一把丟開了槍去,隻管欺身而上,想也不想,便重重的吻上了她淚痕縱肆的臉。


    是苦的。


    他一麵吻盡她的眼淚,一麵這般想到。


    ——其實,那眼淚又有一點點鹹,像血的味道,他卻心甘情願還想再嚐一嚐,仿佛所有的歧途都將他引向她,如此貪得無厭,如此鮮血淋漓,不敢細究,也不忍卒讀。


    “小心。別把臉弄髒了。”


    他靜靜的說道,“不然,那樣就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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