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傑趕到時,約莫已是三更天了。


    他做了副官,便有了副官的特赦,晚間可以外出,車子也開得,隻不過,胡同巷口寬窄寒酸,煤渣巷子自有煤渣巷子的不盡人意,車子開不進去,他便隻好在外頭停下車來。


    那胡同實在算不得太深。


    偏他每走一步都吃力,卻又不敢走得太慢,便像是走刀尖,一刀又一刀,隻在他眉間心上殺了一下又一下。


    他終於停在第十三間的門前。


    他本想敲一敲門——不過是出於禮貌罷了,卻又清楚得很,小金鈴絕不會出來迎他,好在,他也不要她來迎,非但如此,更對她避之不及,於是默不作聲的推門而入,果然,那院門是沒有落鎖的。


    四下隻有一點點淒涼的月光,微微的亮也微微的暗,暗比亮多些,他走得像個瞎子,麵色卻被照成冰霜。


    小金鈴一見他來,便道:“瞧瞧,好嚇人的一張臉。”


    夏一傑沒有說話。


    他一向彬彬有禮,畢竟,投生在權貴之家,禮數上總不會太差,更何況,他從小便是個討喜的,愛笑、卻不愛仗勢欺人,是公子哥兒,便也自然見過一些出身不好的女人,卻是無論如何也從未與人甩過眼下這般的冷臉。


    沒由來的,他竟忽然想到——幸好,蕭子窈不在。


    太好了,她不在。


    倘若她就在眼前、倘若她肯分出半寸目光覷他一眼,定會瞧見他冷麵難掩的忿恥與不悅。


    那太不好了。


    如此一副好沒出息的表情,他當真是不想讓她瞧見。


    所以,她不在,反倒最好。


    這般想著,夏一傑於是拉了拉燈線,沒有亮光,便將鋁盒裏的電閘關了,啪嗒一聲,重重的落下來,隻將小金鈴嚇了一跳。


    他毫無同情的說道:“讓開,你擋著我了。”


    話畢,便拖來一把椅子,墊在腳下,踩上去擰下了那隻熄了火的燈泡。


    “燈泡好像沒有壞。”


    他擰著眉,借著月光左右細看,道,“應該是工人安裝的時候沒擰緊。”


    說罷,便又將那燈泡安回去,一字一句都像自言自語,沒有小金鈴的事,也沒有他自己的事。


    然後,又是啪嗒的一聲,電閘拉上去了。


    他一拉燈線,白孔雀山水畫,便都從夜裏醒來了,明晃晃的光,明晃晃的刺眼,晃得人搖搖晃晃的,睜不開眼。


    他於是轉身便走。


    誰知,隻此一瞬,小金鈴卻忽然叫住他道:“夏一傑,看來你今天過得很不如意。這臉色簡直比臉譜還難看。”


    夏一傑沒有回頭,卻說:“你知道就好。”


    “我當然知道!我看得出來!”


    小金鈴笑起來,那笑裏還帶著些戲謔的意思,“莫不是沈要或蕭子窈又礙著你了?你一個做副官的,天天要圍著他們二人轉,每天被迫看著他們相親相愛,你一定很不好受吧?”


    話音至此,又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現在十二點,軍營裏應當是早早熄了燈睡覺的,而你的衣裝絲毫不亂,我猜,大概是你本來就是準備熬夜的,所以衣服根本就沒有脫下來過,所以才這樣的整齊。”


    夏一傑身子一僵。


    他本來不想承認的。


    偏偏,小金鈴卻一語中的。


    其實,事情的原委並不複雜,也不大,偏他一直記著,又揮之不去,便像一根刺,紮了他整整一天。


    原是白日裏,他見沈要來得遲了些,便說道:“沈軍長,現在梁延未歸,大帥之位懸空,你身為軍長,一切事宜都由你來代辦。你遲來這麽久,萬一有人拍了電報來請示命令,我都不知道要怎麽回,請不要為難我。”


    軍中的事務,他與沈要一向公事公辦,於是,這般說罷,倒也不至於太過忌憚。


    誰知,沈要默了片刻,竟不知所謂的反問了他一句。


    “她以前愛吃醋溜白菜嗎?”


    夏一傑怔愣一瞬。


    “你說誰?子窈嗎?你問她愛不愛吃醋溜白菜?”


    他一下子覺得難堪起來,連唇舌都打架,更隱隱約約的有些窒,所以口不擇言,像心虛,而不像辯解。


    “她怎麽會、她不會喜歡的,子窈從小就挑嘴,但是卻不挑食,不過,讓她吃也未嚐不可,她會給廚子賞些麵子,但她應當最愛吃菜心,因為很嫩。哦,對了,有一回她過生日,她說她很愛吃溏心的鮑魚羹……”


    他隻管絮絮的說著,然,沈要卻在此時不緊不慢的插進嘴來,道:“她今天告訴我,想吃醋溜白菜。但是我怕當時市場上沒有新鮮的白菜賣了,所以緊急跑去阿姨的家裏請她幫忙。”


    “……就因為這個?”


    他一頓,“就因為這件事,所以來晚了?”


    “對。”


    沈要麵無表情的說道,“而且,下午我還要早走。”


    “……為什麽?”


    “——因為阿姨要做醋溜白菜。”


    他依舊麵無表情,“因為她答應我了,晚上會等我一起吃飯。我不想讓她久等。”


    夏一傑啞然無言了。


    他靜靜的聽下來,直覺沈要方才說話的語調實在是再平常不過了。


    仿佛是很平常的一日,一個成了親的、有家的人忽然與同僚講起他的愛人來,說她忽然變了口味,並沒有其他的意思,像一句沒有味道的寒暄的台詞,就隻是這樣,而已。


    隻不過,他聽過之後,一顆心心卻徹徹底底的涼了下來。


    “可能是子窈她……最近胃口變好了,所以想多嚐試些口味吧。”


    他於是幹巴巴的應道。


    沈要說:“我也覺得。”


    “其實,不奇怪的,很正常的,天冷了,人的胃口就會變好,子窈太瘦了,她得在入冬前長胖一點,這樣身體才會鍵看。”


    他自言自語道,那樣子又像是自欺欺人。


    沈要又說:“她身體好很多了。”


    他話音至此,又一頓,複又開口,慢條斯理的,好似炫耀。


    “她還給我織了圍巾。”


    “但是我今天沒戴。”


    “因為怕她冷,所以先給她戴了。”


    ——事情便是如此了。


    夜涼如水。


    夏一傑於是哀求著說道:“小金鈴,我求求你,閉嘴吧,我快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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