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剛才,沈要曾經設想過許多再見蕭子窈的畫麵。


    也許暴雨很快就停,他不過才熬一個通宵,第二天便可以回家了,然後推門而入——甚至不必自己開門,鑰匙插進鎖孔時蕭子窈便會飛奔而來,隻管惡狠狠的推他一把,說:“怎麽是一隻落水狗回來了!”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便是暴雨不斷,他好幾日都與蕭子窈斷了聯係,終於在一日放晴之後回了公館,而後下車,就瞧見玄關簷下的蕭子窈正抱著手笑他,道:“你這次倒是學乖了,居然還知道回來。”


    總之,他總有他的不是,而蕭子窈,卻總有她的道理。


    唯一不變的是,她應當始終都在想他,同他一樣。


    沈要隻想過這些,沒想過別的。


    在他無數的設想之中,什麽樣的重逢都有,長的短的,幹淨利落的或漫長拉鋸的,都有,甚至連不太體麵的都有,卻唯獨一種想法沒有——便是蕭子窈親自跑到前線來找他這一種沒有。


    他連想都不敢想。


    既不忍心去想,更不準許自己去想。


    暴雨依舊瓢潑。


    他隻見那黑傘下的笑眼,眼波清柔,簡直不像這洪流裏該有的顏色,然後是一張細白小臉,臉是工筆畫,唇是水彩畫,明豔豔的,好絕色的一個美人,。


    沈要直覺喉嚨有些發緊。


    “蕭子窈。你不該來。”


    他說,那語氣是裝出來的生氣,所以根本掩不住無限的欣喜,又覺心下牽動,那麽動容,實在好難對她說出半句狠話來,於是就道,“你現在就回家。回去等我。”


    蕭子窈就朝他一笑。


    “你要讓我站在水裏和你說話?”


    她話裏明明白白沒有半分責怪的意思。


    偏偏,沈要卻一瞬驚醒過來,一把就彎下腰來將她抱進臂彎裏坐穩。


    “打好傘。”


    他一眼也不眨,隻管同侯耀祖這般說到。


    侯耀祖立刻打了個寒噤。


    “……是。”


    眼下,前線風雨交加,根本立不住帳篷,沈要先前在的那片高地,也不過隻剩一麵瓦牆可以遮雨罷了,於是,蕭子窈一來,那麵瓦牆自然就被讓了出來,那麵黑傘也是,更不會例外,從始至終都打在她的頭頂,一動不動。


    夏一傑啞然無言。


    他懷裏還捧著那隻鋁皮飯盒,為了防雨,所以蓋上了蓋子,冷冰冰的觸感,卻唯獨他一個覺得燙手。


    他甚至想不明白,這會兒,自己到底應該不應該湊上前去。


    是時,斜風冷雨,風聲如泣,雨聲如刀。


    他隻聽見沈要沙啞的喉音,明明那麽低沉,卻是甕聲甕氣的,像小狗撒嬌,哼哼唧唧個沒完。


    “我讓人去送信,不是為了讓人把你接來。”


    “你吃過東西了嗎?餓不餓?我這裏還有早上的包子。”


    “你的腳怎麽樣,冷不冷,襪子是不是都濕了?你休息一下,我馬上背你走出去,送你回家。”


    蕭子窈一言不發,卻是笑笑的望定了他去。


    “六小姐,別不說話。”


    沈要道,“我很著急。”


    “著急什麽?”


    “著急你。”


    蕭子窈立刻說道:“我也是著急你,所以才來的,但你卻要趕我走。”


    沈要微微一頓。


    “不是趕你走……”


    他囁嚅著,卻不過沉默半響,便說:“算了。哪怕你生氣,我也要趕你走。現在洪水還在漲,可能之後會衝過來。你不能在這。”


    蕭子窈一瞬沉下了臉來。


    “沙袋呢?這都快一個下午了,難道一個水口還擋不住?”


    夏一傑終於開口道:“物資不夠,許多沙袋是壞的,我已經在緊急調運了。”


    她輕輕抿唇:“沙袋不夠,那炸藥夠不夠?”


    夏一傑頓時一愣。


    “子窈,現在是救水,不是挖戰壕……”


    “你是讀過軍校的,你也知道戰場上有挖戰壕這一檔子事!”


    蕭子窈眉心緊鎖,重重的說道,“去取炸藥來,然後把堤壩旁邊的墳山先炸了,用土石來填水口,再把墳山旁邊的土坡挖開——那裏是去年我哥哥他們燒死人用的地方,已經被挖過一次了,所以土質一定十分鬆軟,就把那裏當戰壕挖,挖通了排水,這樣不久有辦法止水了嗎?”


    她一字一頓,雖說也是頤指氣使的一副樣子,偏偏,眼下,她卻再沒了從前蕭六小姐那般囂張跋扈的態度。


    她到底還是蕭家的女兒。


    “你們兩個,簡直都是廢物,一個不好好讀書,一個不好好工作。倘若再有一天東北日軍南下,我真不知道嶽安城要怎麽守!”


    她說,更連帶著所有人都一起罵進去,毫不留情道,“都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就找我說的,立刻去辦!”


    是時,四下裏竟無一人應聲。


    沈要自是沒什麽所謂的,他的心思本就不在救水上麵,總之是個自私自利的壞人,梁軍之中有屍位素餐者,他應當也算其一,反倒是夏一傑,嘴唇顫抖著,仿佛欲語還休。


    “夏一傑,你難道是有什麽要說的嗎?”


    蕭子窈很是不耐。


    於是,他便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終於遲疑著問道:“子窈,你也知道,那是墳山,有原本城北居民的墳,也有去年瘟疫時留下的墳……炸墳山,恐怕……”


    “恐怕什麽。”


    “恐怕不妥。”


    他說,“哪怕止水,之後也會被登報批罵。”


    蕭子窈忽然就笑出了聲來。


    “我難道挨的罵還少嗎?爹爹在時,他總罵我小家子氣,不心懷天下。後麵爹爹死了,天下又罵我不孝不義苟且偷生。不過是書生的破筆頭子罷了,難道真能寫死我不成?”


    她話音至此了,偏偏,夏一傑仍是忐忑。


    “但,哪怕你不在乎報紙,你也該在乎民聲……倘若洪水止住,開始建難民營了,難保這附近活下來的村民不會罵你炸了他們的祖墳……”


    蕭子窈於是笑意更深。


    “那就讓他們都去死好了。”


    她眉眼彎彎,眼中卻毫無笑意,皮笑肉不笑的一張臉,卻無論如何都好看。


    蛇蠍美人,到底是冷血無情的。


    “我想法子救他們,他們卻不領情,那就盡管讓他們去死好了。”


    “他們這些人也是好笑,既要又要,自己做不到,卻要別人做到,動不動就說什麽以死明誌——可人一旦死了,就隻剩一抔黃土了,難道還能騎到我的頭上來?”


    “反正,現在隻有兩個選擇,要麽就等大水淹平此處,然後你們調運物資來堵水,要麽就按我說的來,立刻炸山,以土石為牆,救水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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