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決堤的這一日,大概是嶽安城有史以來最為喧囂的一日了。


    那暴雨幾乎從未有過,遮天蔽日,狂風呼嘯,仿佛是在雷雨之中點燃無數火藥,開山炸石,天下不寧。


    然後,洪流便慢了下來,像一場大戰終了,天人交戰的大戰,濁水廣袤無垠,卻潺潺而下,如戰後成河的血流,哪怕淌了滿地,卻也不會淌得太快。


    再之後,有些苟活下來的人便瞧出了其中的端倪,於是紛紛爬上高地,隻管遠遠的看著那片斷壁殘垣——破碎的屋舍與崩塌的山石,有墳碑被掀翻在地,緊接著,又被撬棍撬起,從一麵嶄新的懸崖滾落水口,最終變成一座新墳。


    “格老子的!那些狗日的丘八炸了咱們的祖墳!”


    “他們還挖了去年的屍坑用來排水,當真是一群畜生!”


    “是哪個雜種下的命令!老子要把他的祖墳也刨了!”


    一時之間,激流之中隻剩罵聲一片。


    蕭子窈疲憊的站起身來。


    她本就身子弱質,方才又淋了雨,這會兒臉色便好不起來了,像白事上的紙人,從雨裏被人撈出來,皺皺巴巴的,快死了,根本點不著。


    沈要甚至不敢用力拉她的手。


    “我現在就送你回家。”


    他說。


    話畢,便又低頭看看自己的大衣,照樣也是濕的,連一個給她擋雨的辦法都沒有,於是便去看她的貂裘,還好,獸的皮毛果然要比人皮來得牢固,她身上隻濕一半。


    是時,天色已然漸晚了,卻唯獨那暴雨不見晚,隻管一如既往的劈麵而來。


    夏一傑亦然說道:“這邊沒路燈,如果雨還不停,之後的事情實在說不準。我們接下來的工作還有很多,當務之急,是馬上把難民營建好,讓難民先吃上飯……子窈,我們分身乏術,你不如先回去。”


    蕭子窈於是茫然的望定沈要。


    “這些事情,我也能安排好,為什麽我不能留下?”


    沈要眸光淡淡。


    他也許並不急著應她,所以便蹲下來撫她的臉,那動作不輕也不重,像是在擦她臉上的雨,又像擦她臉上的淚。


    “因為他們不配。”


    ——他一字一頓,冷冰冰的,又麵無表情,一副看不出喜怒的模樣,生人勿進,也無人敢近。


    偏偏,此時此刻,蕭子窈卻隻想把臉埋在他掌心喘一口氣。


    “真可憐啊,六小姐。”


    “你看,除了我,根本沒人會幫你擦眼淚。”


    “因為沒人敢,也沒人願意。”


    “所以,還不跟我回家嗎?”


    說罷,他便不容置喙的,一把將人攬入了懷中。


    是時,人潮擁擠。


    人也擁擠,但洪潮更甚。


    沈要一點兒也不作停留,隻管拉起蕭子窈轉身便走。


    之於他的六小姐,他一向都是小心翼翼的。


    不能拉她拉得太重,因為生怕拽疼她的腕子,太輕也不好——隻不過,這便是他自己的毛病了,總覺得握不緊她的手心心下便不踏實。


    所以,應當還是把她抱在懷裏最好。


    要抱得很高,讓她坐在他的手臂上,一旦她露怯,便會順理成章的勾住他的脖子,要多親密便有多親密。


    他算得剛剛好。


    侯耀祖隻在一旁撐著傘。


    所有人的腳下水流都漸緩了,甚至還從過膝的高度降至了膝下,此時的情勢,除去暴雨不停或天黑不視,幾乎沒有一處不好。


    誰知,眼下,沈要卻走得格外慢。


    他隻怕自己一時不察,腳下挨了絆子,便要連帶著蕭子窈一起摔進水裏去。


    偏他嘴裏卻又一遍一遍的重複著:“我馬上就帶你回家。馬上。”


    那一聲緊似一聲。


    像是說給蕭子窈聽的,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蕭子窈於是就笑。


    “你怎麽真的像條狗似的,還是那種幫主人拖小推車的狗,主人都不急,你卻急得汪汪叫。”


    那廂,沈要隻管聽她說罷了,也不覺得惱,便順勢蹭她一下,道:“那你現在知道我的心情了吧。”


    “什麽心情?著急的心情嗎?”


    “對。”


    他說,“你根本就不懂。”


    “不就是著急嗎,這有什麽不懂的?”


    “不對。”


    沈要一字一句的同她還嘴,“不僅是著急,還有擔心。”


    蕭子窈仍是笑。


    “那,除了著急和擔心,就沒別的心情了嗎?比如說,開心什麽的?”


    然,她話音甫落,難得一次,沈要居然明明白白的怪起了她來。


    “有開心。”


    “但是這樣的開心一點兒也不開心。”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心情從開心變成不開心。”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我會不開心的。”


    他語聲斷斷續續,好像在說胡話,一點道理也不通,又好像風馬牛不相及,偏偏,蕭子窈卻清楚,他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唔。懂了。”


    她適時的笑笑,又低頭親親他的額角,道,“簡單來說,就是比起想見到我,更想看我平安順遂的意思唄。”


    沈要立刻點頭嗯了一聲,那幅度很小。


    “所以,以後別來了。”


    “你說的是哪一種別來?是不來看你……還是?”


    沈要說:“要來看我。但別來這種地方看我。”


    他多好哄的樣子。


    是時,蕭子窈直覺雨幕漸疏。


    “你有沒有感覺雨變小了?”


    她於是問道,“如果是這樣,那難民們今天晚上就能有著落了。”


    誰知,她正說著,緊跟在側的侯耀祖卻忽然說道:“那事情便難辦了——倘若這雨不停還好,那些人生死攸關,自顧不暇,自然便不會太惦記墳山的事,倘若雨停了,營帳也紮起來了,一旦讓他們吃飽穿暖,那我部可就要被他們秋後算賬了。”


    話畢,他似是還有些忐忑,便補充道:“沈軍長,今日之事,我會在營中封鎖消息的,定然不會讓軍長夫人聲譽受損。”


    然,他話音方落,蕭子窈卻一瞬打斷他道:“不必。如今梁軍上下軍心渙散,若是再受百姓的白眼,以後遇上什麽敵寇的時候豈不是要軍民離心了?你就隻管同那些人說,炸山是我的注意,反正我早就是個罪人了,誰又會在意我身上到底背了幾樁罪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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