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社的女記者,沈要曾經也是見過幾個的,模樣不一定好看,但嘴巴一定伶俐,所以蕭子窈學得像又不像,他不好說。


    於是,他自知不必解釋太多,遂張口應聲,很快的哎了一句。


    “沒有不喜歡。”


    他說,“喜歡的。”


    其實,什麽不喜歡,什麽喜歡,他根本就沒有說清。


    不喜歡的是記者。


    喜歡的是蕭子窈。


    他一向偏心,並且偏心得很沒道理,卻好在,於他而言,偏心一個人並不需要什麽道理,隻需要一個蕭子窈就好。


    畢竟,如此顯而易見的偏愛,本就不太帶有良善的心思。


    那是肖想而後得逞的偏執與妄念。


    沈要麵不改色。


    城北無一處不荒涼,實在沒什麽可逛的地方。


    他於是拉著蕭子窈往營帳裏走。


    “幹什麽,不是說要帶我參觀城北嗎?”


    是時,蕭子窈隻管笑盈盈的嚷著,又是有意逗著他玩的一句玩笑話,偏偏卻比先前說的那幾句都來得嬌氣,他聽罷,就回過頭來,道:“你不是說要采訪我。”


    “在外麵采訪也是一樣的,還能順帶采訪一下民眾們對沈軍長的看法,你難道不好奇別人是怎麽看你的嗎?”


    “不好奇。”


    他一字一頓的說道,“我隻好奇你對我的看法。”


    蕭子窈微微一怔。


    “為什麽忽然這麽問?”


    沈要說:“我上次看到有個女的在和她丈夫分饅頭吃,她勸男人多吃一些。”


    他這話說的好生奇怪,乍一聽隻會讓人覺得無頭無尾,什麽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可蕭子窈卻一下子回過神來,幾乎是眨了眨眼睛就聽懂了他的意思。


    他或許隻是太想被愛了。


    時至今日,他尚且不能明白,普通人的愛與生活,究竟是何種樣子。


    果然,他到底還稱不上人,隻能算狗。


    他體內瘋長的愛意,終將把他變成一個愛的怪物。


    蕭子窈沒有作聲。


    卻是半晌過後,她終於開口說道:“沈要,如果有一天我們落難,我也會這樣說的,勸你多吃一些。”


    她眼波既清且柔,勝似千言萬語。


    沈要搖了搖頭。


    “不會有這麽一天的。”


    他道,“不會的。”


    是時,天光爛漫。


    暴雨之後的天色尤其鮮亮,天高雲淡,除了冷了些,實在沒有別的不好。


    營帳裏布置簡單,桌椅各一張,倘若一人坐著,那另一人便隻能罰站幹看。


    偏偏,沈要卻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懲罰。


    早先前,他還不是沈軍長的時候,便十分喜歡站在角落裏偷看蕭子窈做事。


    她身姿嬌軟窈窕,無論坐在案前還是榻邊,都像一隻成了精的狐狸,看人偶爾斜眼看,斜著眼睛也好看。


    他於是經常居高臨下的偷看起她來,一截霜白脖頸,又冷又清雋,高貴不可侵犯,卻不知血肉模糊之後會有多情色,抬頭看人就微微一動,牽動他心眼唇舌,將他變成一條低三下四的狗,立刻從俯視變為仰視,唯一不變的,隻有糾纏他終生的饑餓。


    他隻管壓著蕭子窈坐在桌前。


    蕭子窈立刻笑他道:“沈軍長,受訪者一般才是坐著的那個,如果條件不允許,隻能是采訪者站著。”


    他無動於衷,並且自說自話。


    “無所謂。”


    他說,“因為那些記者不是你。”


    誰知,他話音方落,帳外卻有人叫道:“沈軍長,抱歉打擾您一刻鍾,營外來了個女記者,自稱是之前那位李記者的學生,她說她有要事相求……”


    沈要眉心微皺。


    “不見。”


    “可是,她看上去真的很著急,說是李記者失蹤了,四處問詢不獲,就隻能來……哎,誰準你亂闖的,那營帳裏的可是……”


    ——是時,外頭那人話還沒說完,營帳的油布簾子便陡的被人掀了個底朝天。


    卻見是個穿藍布旗袍的女學生,臉皮皸裂發紅,看不出是曬的還是哭的,卻總之進來便喊:“沈軍長,我老師李斯先生不見了!請問您有沒有什麽線索!”


    沈要眼光一瞬陰沉下來。


    “出去。”


    他一字一頓,又話音急轉,道,“拖下去。”


    那後半句不是同她說的。


    蕭子窈立刻揪住他的衣角。


    “呆子,等一下,聽她把話講完。”


    眼下,她隻管柔聲細語的說話,任誰聽了都願意讓她一讓。


    沈要於是一下子軟下去了。


    他不太情願,卻為了裝乖,不得不從。


    “那就隻給她十分鍾。”


    “不。五分鍾。”


    “我不想被打擾。”


    蕭子窈微微頷首。


    如此,她便轉向那女學生問道:“請問姑娘怎麽稱呼?我是他夫人,他這幾日事務繁忙,實在有些焦頭爛額,我替他向你賠不是。你若有什麽要緊事,可以先和我說。”


    那女學生就道:“軍長夫人,我叫葉則鳴,是公報記者李斯的學生。我老師這幾日天天來城北采訪,無一日例外,卻在昨天一去不回,報社那邊最開始還以為他是出公差耽誤了,誰知今早去他家裏找人也不見。我師母去的早,老師隻有一個養在鄉下的女兒,倘若他失蹤了,那孩子究竟該如何生存?”


    她隻管如此說罷了。


    蕭子窈自是凝眉。


    “沈要,昨天你見過她說的這位李斯記者嗎?”


    “見過。”


    沈要麵無表情的說,“他跟我說,想采訪你。”


    “那你答應了嗎?”


    “沒。”


    他全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很冷又很淡,氣得葉則明幾欲落淚。


    “我不答應。他就走了。”


    “你胡說!我老師的脾氣我難道不知?他為了寫出好新聞,為達目的誓不罷休!這幾日他天天來,就是為了求你答應他,讓他采訪軍長夫人!”


    沈要忽然就嗤了一聲。


    “既然他不想罷休,那他也得有不罷休的本事。”


    “我不答應,他能怎麽辦。”


    “最後還不是隻能走掉了?”


    葉則鳴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那你知不知道老師去了哪裏?”


    “墳山。”


    沈要十分不耐,“五分鍾到了。你。出去。”


    然後,他話音方落,營帳之外便一前一後的鑽進來兩個衛兵,又一左一右的架住了葉則鳴去,幾乎一眨眼的功夫,便毫不拖泥帶水的將人拖沒了影。


    蕭子窈立刻站起身來。


    “沈要,這件事情不能就這麽算了,公報記者失蹤,是大事。”


    沈要眼也不抬:“都和她說了。人去了墳山。還要我怎樣。”


    蕭子窈直覺有些毛骨悚然。


    她實在不忍去想,卻也忍不住的問道:“沈要,你如實告訴我,李記者失蹤之事,和你有沒有關係。”


    一時之間,四下悄然無聲。


    那營帳的油布門簾並不算隔音,隻將外麵的人聲或腳步都蒙住了,像一麵鼓,咚咚咚咚,她不知自己是不是被蒙在鼓裏,更不知外麵那群可憐人是不是也被蒙在鼓裏。


    偏偏,那廂,沈要卻始終麵不改色。


    “當然和我有關係了。”


    他淡淡的說道,卻不像是認罪,也不像是辯解,反倒像是不屑,不屑一個死人的那種不屑。


    “他說要采訪你,寫你炸山的事情。”


    “他想把你推到風口浪尖。”


    “我怎麽可能答應他。”


    蕭子窈心下頓時一寒。


    “所以你就……殺了他?”


    沈要歪了歪腦袋。


    “我沒有。”


    他說,並且麵上無波,眼也無波。


    “你讓我怎麽相信?”


    他聽出她的膽寒與疑心,於是立刻反問道:“蕭子窈,你不是不讓我再做這種事了嗎。”


    她啞然無言。


    沒人再說話了。


    是時,正是午間時分。


    青天白日滿地紅,青是屍青,白是死人白,紅是鹵水紅。


    外頭有孩子大叫著:“娘親,今天的鹵水好香啊!我要吃我要吃!”


    然後便是衛兵的笑聲,想來應當是個好說話的人,正笑道:“人人有份,大家不要急,都吃得上的!沈軍長怕大家隻吃菜餓肚子,今天還讓人鹵了肉進來。”


    “哇!還有肉!我好久都沒吃過肉了!是什麽肉,豬肉還是牛羊,我不挑!多給我打點兒!”


    “聽說是狗肉。”


    那人又道,“現在是要緊的關頭,豬牛羊都寶貝著呢,輕易宰殺不得,所以隻好吃狗肉,正好天氣寒冷,狗肉可以驅寒,還請鄉親們別有什麽顧慮,這都是為了活命的下下策。”


    蕭子窈隻管默默的聽著。


    沈要於是目不轉睛的望定她去。


    “你不信我,就算了。”


    說罷,他仿佛很委屈似的,轉身便走。


    蕭子窈直覺心下一緊。


    “呆子,你站住!”


    她一下子叫出聲來,因著心虛,尾音便又矮了下去,像撒嬌。


    “是我錯怪你了,我沒有不信你。”


    沈要沒有說話。


    然,一見他如此,蕭子窈更是情急,便又問道:“你要去哪裏?我我給你帶了點心,你不吃嗎?”


    “我去看看那個女記者。”


    沈要不情不願的開口道,“雖然不想去,但是,我會聽你的話的,六小姐。”


    “那我和你一起。”


    “不用。”


    他說,“你在這裏等我,然後我們一起回家吃飯。”


    蕭子窈十分納罕的皺了皺眉。


    “可是,營裏不是正好開飯了嗎?我們可以在這邊吃……更何況,我還挺好奇這種大鍋飯的味道呢,也不知道那鹵水到底有沒有百姓們說的那麽好吃。”


    誰知,她話音方落,沈要卻一瞬插進嘴來打斷她道:“不行。”


    “為什麽不行?不就是吃一頓飯嗎,我也不是那種挑三揀四的人……”


    “就是不行。”


    沈要一字一頓,“不準吃這裏的東西。”


    “那你總要告訴我個緣由!”


    “因為不幹淨。”


    如此,沈要便一麵說著,一麵掀起了油布簾子,那日光一下子灑了滿地,如菜市口殺頭,鮮血四濺,像狗血,潑得到處都是。


    蕭子窈頓時眯起眼睛。


    然後,她便隱約聽見外麵有人哭了起來,那聲音並不耳熟,卻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過似的——原是那個紅臉蛋的葉則鳴,懷裏正抱著一台摔碎了的相機,哭得泣不成聲。


    她於是側身,隻管扶著沈要站了起來,又走出去問道:“葉小姐,你這是……”


    葉則鳴已然口齒不清了。


    “軍、軍長夫人,我在墳山那邊撿到了老師的相機……他一向愛惜此物,從不敢離身,連下雨天都是傘給相機打,自己卻淋雨……可如今,他的相機卻摔碎了掉在懸崖邊上,我實在不知道、不知道老師到底怎麽了……”


    是時,她一旁還站著個隨行的衛兵,就說:“那李斯天天就想寫墳山的新聞,這是大不敬,一定是冤魂收走了他,讓他拍照的時候腳滑,所以一下子摔到河裏衝走了!”


    “你胡說!我老師隻是想寫出震驚天下的事實,他能有什麽錯!”


    葉則鳴正說著,蕭子窈便有些看不下去了,便上前來拍拍她的手,道:“我會讓營中士兵四處找找李記者,也會讓人在河流下遊多多留神。你呢也先別哭了,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把相機拿回去,再把裏麵的膠片洗出來,萬一從中能看出什麽端倪呢?”


    “多謝軍長夫人。”


    葉則鳴道,“那我這就回去了。”


    誰知,她適才說罷,沈要卻冷不丁的張口叫了一聲。


    “留下來吃頓飯再走。”


    他說,那語氣照樣很淡,聽不出喜怒,更聽不出什麽莫測,就隻是客套,卻又因著他的臉色與眼色,所以那客套便尤其變得不像客套。


    “李斯想問的事情不止隻有墳山這一件。”


    “還有這口鹵水。”


    “你難道不想嚐嚐嗎。”


    真奇怪。


    眼下,他分明就是迎光而立的。


    偏那日光,竟根本照不亮他的雙眼。


    葉則鳴於是冷不丁的打了個寒戰。


    “如果……如果這口鹵水也是老師本來就想寫的內容,那我一定會去吃的。”


    沈要冷然擺手。


    “來人。”


    他道,“去給葉小姐盛一碗鹵菜來,多加肉。”


    葉則鳴連忙搖頭:“不用,這是百姓們的救命糧,我不能搶他們的肉吃……”


    “沒關係。”


    那廂,沈要還在說著,一字一句,不冷不熱,不鹹不淡。


    像刀,又不像刀。


    像毒藥,又不像毒藥。


    “葉小姐,肉還有很多。”


    “你一定要多吃一點。”


    “然後回去,把李斯沒寫出來的東西,替他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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