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月答道:“練月,你也可以叫我月娘。”


    “練月……”她咀嚼了一下,“真是個好名字。”又頓了下,“聽口音,不是本地人?”


    練月點了點頭,道:“以前在穆國住過一段時日。”


    容鈺又問道:“家中還有其他兄弟姐妹麽?”


    練月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好生奇怪,劍客都沒問這些問題,偶爾說起了一點,還是她主動挑起的話頭,現在劍客的師妹倒是替劍客查起戶籍來了,看來是真關心劍客。


    練月道:“沒了,就我一個人。”


    容鈺高深莫測的瞧著她,練月被她打量的有些不自在,正想問她為什麽這麽看她,容鈺提前一步道了句告辭。如此,練月也不好問了,一路將她送到院外,看著她嫋嫋娜娜的沿著鵝卵石的小徑一路走遠,方才轉身回到院子裏。


    練月走到伽藍樹下,蹲下去逗了一會兒那幾隻兔子,才拎起食盒進屋去。她把食盒擱在桌上,又繞進裏屋去瞧。劍客還在睡,他難得睡這麽多。練月脫了鞋子,合衣鑽到他懷裏去。


    她身上的涼意到底還是把劍客弄醒了,劍客這次沒有抓住她,要把她扔出去,而是將她往懷裏攬了攬,聲音含糊:“起這麽早,不累麽?”


    練月在他懷裏縮成小小的一團,輕聲道:“你師妹剛才來了。”


    劍客“嗯”了一聲,似乎不奇怪也不在意。


    練月道:“她一大早出城來,幫你喂了兔子,還做了飯,你不起來吃點麽?”


    劍客這才睜開眼來瞧她,見她正在自己懷裏垂著眼皮玩手指,就道:“嗯,那是應該起來了。”


    練月正在玩手指的動作便頓住了,她“哦”了一聲,從他懷裏爬出來,道:“我去幫你把飯菜熱一下。”


    他又把她拽回來,道:“你剛來,對這地方不熟,我來吧,你再睡會兒。”


    練月又“哦”了一聲,乖乖移到裏側去,背對著他,卻不睡覺,而是繼續玩手指。


    劍客穿戴好之後,便出去了,練月聽見他走了,方才轉過身來,發了一會兒怔,又裹緊被衾,這被衾上有劍客的氣息,她抱著它,就覺得在抱著劍客。


    她的劍客,白天和晚上是兩個不同的人。白天的劍客有些冷漠和疏離,他不說話時,練月有時也不敢碰,因為太鋒利,她怕會傷到自己。隻有晚上的劍客,是可親的,她想怎麽抱就怎麽抱,想怎麽親就怎麽親。


    她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的一會兒,又聽到劍客的腳步聲,忙轉身到裏側去,假裝睡著了。


    劍客走後,她轉身回來,瞧見裏屋的竹架的最上層擱了盥洗盆,盆上麵搭了一塊布巾。架子的第二層則擱了漱口的杯子。


    她呆了一會兒,起身下床,漱了口,洗了把臉,然後出去了。


    第十章


    竹屋旁邊有間低一點的小竹屋,煙囪裏已經開始往外冒炊煙了,練月站在灶房門口往裏瞧,劍客正在灶下煽火。那真是一種奇怪的景象,像本該高高懸掛在蒼穹的太陽,忽然掛在了灶房,於是整個灶房都跟著局促了起來。


    練月想,劍客不僅跟菜市場不配,跟灶房也不配,跟整個煙火人間都不配。可是她要他呢,想要他在煙火人間,想他陪著自己過庸常生活。寶劍那麽鋒利,不小心就會刺傷人,可她不怕呢。她走過去,掀開鍋蓋,瞧了瞧鍋裏,鍋中的箅子上放三個碟子,一碟紅燒小鯽魚,一碟水晶蒸餃,一碟鍋塌豆腐,然後還有幾個饅頭。三個碟子把箅子擺得滿滿當當的,所以饅頭就擱在水晶蝦餃上麵。


    練月笑了:“她做了這麽多呢。”


    衛莊卻道:“不是她做的,她沒這麽好的手藝。”


    練月蓋上鍋蓋,詫異的看向他:“不是她做的,那是誰做的,難不成她專門跑去酒樓給你買的?”想了想,“可她從城裏出來,就算坐馬車,到這也要半個時辰,那個點,酒樓應該沒開張啊。” 又想了想,“你師妹不會是開酒樓的吧?”


    衛莊聽她一通亂猜,沒想到竟然還猜對,他有些不可思議的笑了一下。


    練月自動領會了他笑容的含義,忽然高興起來,於是挨著他蹲下去,確認道:“真的,她真是開酒樓的?”


    衛莊瞧了她一眼:“猜對了,就這麽高興嗎?”


    練月理所當然道:“不啊,我是看見你笑了,我才高興的,我為的是這個。”


    衛莊愣了一下,接著又若無其事的去看灶裏的火。


    練月“咦”了一下,趕緊側著身子去看他,一直看到他臉上,衛莊躲了一下,她不依不饒,一直追著他的臉看,他忽然伸出一隻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聲音有些啞:“不許看。”


    練月的手覆在他手上,忍笑道:“我不看可以,但你告訴我,你剛才是不是臉紅了?”


    劍客繃緊臉道:“沒有。”


    練月道:“可你明明就有……”


    劍客繼續繃著臉否認:“沒有。”


    練月使勁要把他蓋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拿下來,確認一下,可她怎麽掰,他都紋絲不動,於是她裝作因用力過猛,而往後摔的樣子,這下劍客慌了,慌忙撤了手去拉她。練月正憋著勁兒,他這猛一拉,練月剛好借力,直接就跟他臉對臉了。


    她抓緊時間,瞪大了眼睛,仔細去瞧。


    衛莊發現自己上當,麵上浮出了些惱意,但他發現對麵這個人見他惱了,眼睛瞪得更大了,情急之下,捉住她的雙肩,親了上去。


    練月的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衛莊也沒閉眼,兩人大眼瞪小眼,就這麽親上了。


    親了一會兒,衛莊見她還不閉眼,大有越研究越上癮的意思,他臉上的熱意就往上湧得更厲害了,壓都壓不住。


    他猛地推開她,握著她的雙肩,將她轉到了另一麵,她哪裏肯就範,一直要回頭,衛莊一不做二不休,攔腰抱住,將她扔了出去,然後關上了灶房的門。


    練月第一次調戲劍客成功,很有成就感,她正興致勃勃呢。劍客不讓她進灶房,她就去側麵的窗子,從窗子往裏喊:“小娘子,不要害羞,不要躲,郎君都看到了,沒關係,小娘子你放心,郎君一定會為你負責,郎君不日就去府上提親去,你一定要乖乖的等郎君……”


    剩下的話,練月沒接著說完,因為她從窗子裏看到衛莊又打開了灶房的門,出來了。練月撒腿就跑,不管三七二十一,隻要有路就跑,上房頂,躍樹上,沿籬笆牆,在竹林裏,跑得比風還快,但一切都是徒勞,她被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劍客整個撲翻在地,兩人重重的落在厚厚的竹葉中。


    在劍客撲過來,到落地的這個過程,練月心存僥幸,出招想搏一個逃跑的機會,但很顯然,她的垂死掙紮是徒勞的。


    練月被劍客整個壓住,不能動彈,又見劍客臉色深沉,殺氣騰騰,她立即換掉倔強神色,氣喘籲籲又可憐巴巴的告饒:“郎君,郎君……你是郎君,我是小娘子,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我我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大人有大諒,饒了饒了小女子這一次,好不好?”


    可劍客在她開口時,就已經上手撕扯她的衣裳了,等她磕磕巴巴說完這一段告饒的廢話,劍客已把她的衣衫扯得鬆散的不成樣子了。


    劍客麵色冰冷:“晚了。”說著俯身去噬咬她肩頸處的肌膚。


    練月被咬得渾身發抖,她見軟的行不通,就換硬的,她咬牙切齒道:“我不過同你玩笑了兩句,你就要報複我,你一個大男人,如此斤斤計較,一點也輸不起,我看不起你。”


    衛莊的動作頓了一下,抬眼瞧她,這個眼神哦,真是又寒了幾分。


    練月心裏“咯噔”一下。


    他道:“你說得對,我是輸不起。”


    不知道為什麽,看到劍客麵無表情的說出這樣的話,練月忽然有些心疼,插科打諢開玩笑的心情一下就沒了,她在一瞬間變得柔腸百結起來。劍客的吻,真是凶狠,又凶狠又密集。她的身體變得柔軟,像春藤一樣將他緊緊纏住。她低低的喚他,衛郎,衛郎……她以前從不這樣親熱的喚他,因為關係還沒到那麽親密的程度,可現在她突然就這樣喚了他,如此自然而然,仿佛他就是她的情郎,纏纏綿綿的情郎。他的凶狠被她撫慰下去,百煉鋼也成繞指柔。她被他抱回去,放在榻上,他壓抑住吐息,啞聲道:“以後不準笑我。”


    她摟緊他,緊緊地,仿佛要融到他身體裏去,和他骨血相纏,徹底歸為一處,不用分離。他連著衝撞下來,似乎是要逼她答應他。她的劍客,對一切都有所謂又都無所謂的劍客,若即若離的劍客。原本以為他固若金湯,可還是教她窺到裂縫。劍客最怕的不是厲害的對手,而是自己的破綻,他在她麵前露出了一點破綻,他就怕了,那是他不想承認的隱秘,所以他惱羞成怒了,作出凶狠的樣子來威脅她。她的劍客這樣惹人憐愛,她摟緊他,緊緊地,忍不住,低泣道:“我愛你。”聲音又小又輕,還悄悄的,似乎怕他聽見,她隻是忍不住。她忍得好辛苦,他露一點,她也露一點,這樣誰也不用怕了。


    劍客忽然停了下來。


    練月混沌的意識中竄入了一絲清涼,她有些清醒了,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麽,可真糟糕,她沒摟住。劍客的臉貼在她肩窩裏。她想,她是不是嚇到他了。他們隻是太寂寞,所以找上彼此,相互做個伴,等厭倦了,就各自撒手。可她竟然說了這樣話。她於混沌中清醒著,想她和劍客是不是完了?劍客忽然將她翻過去,再次壓了上來,熱浪一股一股的湧上來,把她狠狠的淹沒了,她溺水了,要溺死了。她有些承受不住,低低的求他,求他讓她回頭瞧瞧他,可他不讓,他不讓她看他,怎樣都不允許她回頭,於是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空白起來。


    練月醒來的時候,劍客已經不在了,她全身都沒有力氣,胡亂扯了衣衫穿上,全身酸軟的下床去。


    鍋裏的飯菜一動未動,掀開也沒有熱氣了。


    練月呆坐在灶下,心裏清楚,劍客走了。


    第十一章


    練月呆坐在廊下,等了一個下午,劍客也沒有蹤影,晚上回竹屋抱著劍客的被衾睡覺,影影綽綽的,總覺得他回來了,就在自己身邊,一夜驚醒了七八次,可回回都落空了。


    次日一早,她便回城裏去了,回到自己家裏去,燒了一些熱水,泡了一個熱水澡。熱氣蒸騰,她不曉得自己有沒有哭。她掰著指頭數了一下,也不過兩日而已,露水姻緣罷了。他要走就走吧,她攔不住的,誰能攔得住劍客的腳步?


    她回到城門口,繼續擺自己的攤。


    蔡婆說她看起來失魂落魄的,問是不是病了。她心想,可能是吧,不過過幾日就會好的。沒有什麽事情是熬不過來的。十四歲那年,她第一次單獨出去執行任務,長劍穿腹,流了很多血,可隻躺了半個月就好了。十七歲那年,她和東音去薑國,中了毒箭,半條命都沒了,可最後也好了。十九歲那年,她從那人的地宮裏逃出來,被他派人阻殺,身上十一道淋漓傷口,最後掉進河裏,又被衝上岸,好幾次都覺得自己要死了,可最後也沒死掉。她一向命大,她想,會熬過去的。


    劍客始終再未露麵。練月也沒去平昌府打聽他到底幹嘛去了,因為沒有必要。第一次,他一句話未留,一走三個月,她能理解。這一次,他走了,一句未留,那是因為不想留,她懂。他們這樣的江湖客,不像世俗中的兒女,有諸多規矩,來要問安,走要道別。他們合則來,不合則去。她懂這個,她也玩得起,她不會死纏爛打,也不會因愛生恨,最多是自己放不下罷了,可她放不下隻為難了自己,所以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從穆國逃來沛國兩年多了,她一個人也住了兩年多,其實她已經花了很長時間來適應寂寞,她已經做得很好了。隻是他忽然來陪她了,中間說了一些好聽的話,她差點就當真了,然後他忽然又走了。以前的主子教她,得到了再失去,不如從來沒有得到。可她沒有學會,或者說她覺得那話不適合她。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還是要。得到了就是得到了,失去就是失去,她要中間這個過程。哪怕她現在正在為那個過程痛苦不堪呢。


    八月末的一個黃昏,練月收了攤,從城門口回到家,沒有心情做飯,就拿了把椅子坐在廊下發呆。


    過了一會兒,暮色四下,她擎了一盞燈,到院子西側的那片蘿卜地裏去。蘿卜的葉子長的又肥又大,看樣子,泥土裏的蘿卜快要長成了,馬上就能吃了呢。蘿卜地後麵的圍牆上爬了半牆葫蘆藤,這時候正是葫蘆收獲的季節,可她這些天,心不在焉的,竟忘記了收。葫蘆藤已幹枯,葫蘆有的墜在藤上,有的已自動脫落到泥土裏。


    練月舉著燈,將脫落在泥土中的葫蘆一個一個撿起來,然後又去摘藤上的葫蘆。


    就在她摘藤上的葫蘆時,院門響了起來。有人在拍門,聲音還挺大,響在暮色裏,驚起牆外樹上的倦鳥,撲棱一聲,飛入天空。


    練月有些納悶,聽這拍門的節奏,中氣十足,似乎不像蔡婆,那會是誰呢?


    她腦子一瞬間閃過衛莊的身影,又立刻否認了,衛莊從來沒拍過她的門,衛莊都是翻牆進來的,她覺得自己真自作多情。


    她舉著燈去開門,打開門看到的卻是披著黑披風的莫盈。


    莫盈見她開門,便把兜帽褪了去。


    練月邀請她進來,又把門插上,然後舉著燈,上上下下的將她看了一圈,道:“幾個月不見,你倒是豐腴了不少,不錯。”


    莫盈把燈從她手中奪過來,舉到她麵前,上上下下照了一圈,又還給她:“幾個月不見,姐姐倒是清瘦了不少。”


    真是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練月道:“進屋坐吧。”


    莫盈坐下之後,練月給她到了杯茶,她接過去,一口飲盡,然後開門見山道:“請姐姐再幫我一次。”


    練月正在給莫盈的杯子裏續茶,聽她這麽說,心裏便明白了一、二分,她不動聲色道:“怎麽說?”


    莫盈從袖中摸出一張紙,推到她跟前,道:“這人是平昌君夫人的胞弟,沛國丞相的五公子慕容遠。三個月前,他來太平城探望自己的姐姐,我在飛仙樓見到了他。之後,他常來找我,說喜歡我,要娶我。兩個月前,他啟程回臨安,臨走之前,說讓我在這等他消息,結果自此一去,了無音訊。我想他要麽在耍我,要麽是變心了。花前月下之時,我曾經說過,如果他負了我,我就殺了他,他當時也同意了。他以為山高水遠,他以為我一個弱女子,拿他沒辦法,他太小看我了,請姐姐幫我。”


    第十二章


    練月聽了莫盈的話之後,登時覺得自己之前對她的判斷應該有偏差,她絕對不止十三歲,她問:“莫盈,你今年多大了?”


    莫盈幹脆道:“十五歲,為什麽這麽問?”


    練月道:“我覺得你不止十五歲,我覺得你像二十五歲。”


    莫盈道:“我當姐姐在誇我了。”


    練月用手指挑開桌上的那張畫像,瞧了眼,道:“沛國慕容世家的五公子,你知道殺他,要收多少酬金麽?”


    莫盈從手腕上取下一個珍珠手串,道:“這是他送給我的,少說也值一千兩銀子。”


    練月瞧著那珍珠手串,是上好的珍珠,飽滿圓潤,千兩說少了,這要是拿到珠寶玉器店沽價,少說也能沽三千兩銀子。


    練月把目光移回莫盈身上:“送這麽貴重的東西,他不是對你挺好的麽?再說,沒有音訊也不代表負心,萬一是有事耽擱了呢,你沒弄明白就要殺了人家,萬一殺錯了怎麽辦,這事又容不得後悔。”


    莫盈冷笑道:“兩個月不是兩天,他若心裏真的有我,會連寫封信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練月道:“或許他家裏人聽說他要娶你,把他關了起來?”


    莫盈看著練月:“姐姐可真會給人找借口,如果姐姐的心上人一去不回,也沒音訊,姐姐也會這麽往好裏想,不往壞裏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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