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湛一愣,接著笑了:“你這樣白,我還要說你黑,真是天理不容。”


    練月也笑了:“那可能就是你在夢裏說過。”又道,“我這就走了,大熱天的,留步吧。”


    她轉了身就要走,葉湛忽然叫她:“月娘。”


    練月撐著傘回頭瞧她,以為他有什麽事要說,他卻擺了擺手,道:“沒事,走吧。”


    她朝他笑了一下,轉過街角,不見了蹤影。


    風吹過來,榴花在太陽底下開得如火如荼,整個街道都懶洋洋的,看不見什麽人,葉湛在石榴樹下站了一會兒,回去了。


    第五十三章


    六月初時, 牡丹姐要去天闕城為參與月末花魁大選的姑娘們定製時新的衣裳。


    東門焯原本要指派楊龍一路護送, 練月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便同東門焯商量了一下, 讓她護送牡丹姐去。


    夏國和宗鄭接壤,安陵距離天闕城也不遠,練月想去, 東門焯就讓她跟著去了。


    臨行之前, 練月同葉湛和葉荻辭行,葉湛也沒說什麽,葉荻則讓練月去南十四街的百果鋪給她帶點橘餅回來, 她說她小時候,葉湛因為公差去過天闕城,給她帶過一次,她吃過之後, 念念不忘。


    不隻葉荻要練月幫忙帶東西,樓裏的姑娘們也托練月帶東西,倒是沒什麽大件東西, 除了沈九要了幾本書之外,其他姑娘們的全是胭脂水粉, 練月不好拒絕,就應承了下來。


    楊龍楊虎在一旁說風涼話, 說往年為了給姑娘們買那些東西,差點把腿給跑斷。姑娘們又摳摳搜搜的,給的那點辛苦費, 還不夠塞牙縫。原想著今年再派他們誰去,他們打死也不給帶了,沒想到她竟主動攬過了這個差事,簡直是他們兄弟的救命恩人。


    練月讓他們有話快說,別耽誤工夫,倆兄弟立刻說,請她去天闕城的酩酊酒坊給他們帶兩壇酒回來......


    六月二日,練月和牡丹姐從安陵啟程去天闕城,並趕在六月七日晚上城門落鎖之前,進到了城內。


    進了天闕城之後,撲麵而來一股熟悉之感,練月覺得自己好像來過似的。她想,難道她摔丟的那三年裏,來過這裏?還是因為她少女時期一直向往這座城,午夜夢回間來過,所以覺得熟悉?


    練月和牡丹姐及牡丹姐手下的一個小總管在城內的客棧落了腳。


    長途跋涉對練月來說是家常便飯,四、五日的行程對她來說是小事,就是牡丹姐和小總管有些受不住,洗了熱水澡之後,連飯都沒吃,就躺下了。


    她們睡著之後,練月下了樓,去櫃台打聽韓厥的府邸在哪,掌櫃的正在扒拉算盤,頭也不抬,問:“韓厥,哪個韓厥?”問完之後,他方才反應過來,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瞧著她,不可思議道,“姑娘說的是那個劍客?”


    練月點了點頭。


    掌櫃奇怪的瞧著他:“都是五、六年前的舊事了,姑娘怎麽想起問這個?”


    練月道:“道聽途說過一些,來了這城裏之後,就突然想起了,所以問問。”


    掌櫃的聽她這麽問,就歎了口氣,又去撥算盤:“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倒塌,可惜了。”


    練月奇怪道:“不是他自作自受麽,有什麽可惜?”


    掌櫃聽她這麽說,又抬眼來瞧她:“話這麽說是不錯,可個中曲直,誰又真的清楚呢?”頓了頓,神神秘秘的湊過來道,“姑娘不在城裏,大約是不知道,事情剛出來時,韓厥確引起了眾怒,說這樣的人五馬分屍都不解氣,他畏罪自盡之後,城裏又流傳出另外一種說法,說韓厥其實是被冤枉的,實情是當今王上看上了韓厥的夫人,王上的內侍便串通四王子構陷於他。為什麽四王子這麽憎恨韓厥呢,傳言說天啟十八年的劍魁之爭最後落在韓厥和欒頓之間,這欒頓稍長韓厥幾歲,劍術已達純青境界,王城的各大賭場開的賭局,以一百比一的賠率賭欒頓會拿下劍魁。這四王子同文成公的世子下了大注,四王子賭欒頓贏,文成公的世子賭韓厥贏。結果後來韓厥贏了,四王子慘輸,所以就記恨上了。”


    練月聽了之後直皺眉:“這隻是傳言吧。”


    掌櫃的道:“當然是傳言,不過既便不是傳言,那又怎麽樣,反正人都死了。”又開始看賬本,“不過這傳言也不是空穴來風,據說當今王上有位慧夫人,就是那韓厥曾經的夫人。”


    “慧……慧夫人?”練月咀嚼了一下這個字眼,覺得好熟悉,她似乎在哪裏聽到過,可認真去想呢,腦子裏卻一片空白。


    掌櫃的繼續道:“就是十八王子的母親。”


    練月腦子裏突然蹦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這個十八王子不會是韓厥的兒子吧?”


    掌櫃的手一頓,瞧向她,看她好像很認真,並不像在開玩笑,忽然一陣哈哈大笑,笑得大堂裏的食客都紛紛看了過來,掌櫃的意識到之後,趕緊朝食客們擺手:“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吃好喝好。”又對練月道,“姑娘可真會開玩笑,小王子是雲啟二十三年大年初一出生的,出生時天降瑞雪,所以王上下詔書,行了大赦,這是城裏眾所周知的事情,而韓厥在雲啟二十一年就死了,怎麽可能會是他的孩子。”


    不知為什麽,練月突然鬆了口氣。


    她又道:“我聽說衛安侯府現在還廢棄著?”


    掌櫃道:“怎麽,姑娘想去瞧瞧?”


    練月沒說話。


    掌櫃道:“倒也不算是廢棄,一些乞丐和流浪漢住在裏邊,城裏哪家的富貴人家發善心了,便會去那裏施舍粥飯,可熱鬧了。”


    練月模糊的記起好像誰同她說過,要麽就是她在什麽書上看到過,說衛安侯府成了乞丐和流浪漢的聚集地。她問:“這衛安侯府在什麽地方?”


    掌櫃道:“就在永陵巷,離這倒是不遠,一炷香的功夫就能到,就是龍蛇混雜,大晚上的,姑娘一個人還是不去為好。”


    練月謝了他的好意,出了客棧,一邊走一邊問路,很快就找到了永陵巷。


    永陵巷是條不算熱鬧也不算冷清的巷子,巷子裏有來往的人流和車馬,她在一處半敞著的府邸門前停下,覺著就是這裏了。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心在腔子裏跳的特別快,好像她即將要走進一處什麽了不得的地方。她的手撫上心口,穩住自己,邁步,跨上台階,走了進去。


    門內是一方琉璃影壁,隻是夜色太暗,有些看不清上麵的圖案,不過想象中影壁上應該有一把劍,或者是一片劍林。一個劍客的府邸,什麽都能缺,就是不能缺劍。影壁後麵有火光,火光跳躍,還伴著一個渾厚的中年男人的聲音,這渾厚的聲音此刻正在講韓厥大戰東方曉的故事。


    練月站在影壁後麵聽了一會兒。


    韓厥大戰東方曉的故事,她不是沒聽過,隻不過她聽到的那個版本,跟中年男人的版本顯然不同。練月聽到的版本是,東方曉不敵韓厥,後棄劍離去。中年男人的版本是韓厥打不過東方曉,但東方曉卻由衷欣賞這個年輕人,最後還將自己的寶劍贈給了他。


    不過講故事的這個中年男人最後話鋒一轉,說他認為東方曉之所以把自己的佩劍贈給小韓,主要是因為小韓當年年輕又漂亮,就連那股子銳氣都銳得很漂亮,而東方曉作為一個年近四十歲的前輩,麵對這樣上進又漂亮的後生,很難把持住。


    中年人歎息:“想當年,我在天闕論劍上輸給他,也是因為這個一時分了心,叫他贏了我,否則哪裏會有後來那一堆破事。”


    中年男人的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女子的輕笑聲傳過來:“得了吧,小韓看你年長,給你幾分薄麵,叫你一聲兄長,你倒好,還沒完沒了的占人便宜。”


    那中年男人笑:“什麽叫我占他便宜,明明是他占了一個長得好的便宜,要不是他長得好,我才不願意跟他相交呢。”


    女子又道:“我還不知道你,打不過的全部拉過來做朋友,這樣才能心理平衡,小韓多好啊,整天欒兄欒兄的叫你,把你都叫出優越感了。”


    中年男人責怪道:“萱娘,怎麽說話呢,當著這麽多朋友的麵,一點麵子都不給我?”頓了頓,解釋道,“你們別聽她胡說,沒這回事,小韓的確打不過我,他自己承認的。”


    女子輕笑一聲,不再說話。


    圍坐在火堆旁的聽故事的朋友中有一個粗聲粗氣的發問:“欒先生,除了東方曉,”頓了頓,“和您之外,小韓還有打不過的人嗎?”


    欒先生開心道:“這個問題問得好,我想除了東方曉和他師父,”頓了頓,“當然,還有我之外,他應該沒有打不過的人,如果真有,我想那個人應該是他自己。”


    火堆旁的另外一個朋友問:“他為什麽要打自己?”


    欒先生笑道:“因為他閑得慌唄。


    火堆旁的聽故事的那堆朋友哈哈大笑起來,好像覺得很有意思似的。


    練月想韓厥打不過自己,所以最後死了,他要是打得過自己,或許就不會死了。如果他沒死的話,不知道現在又是個什麽光景?她正想著,忽又聽到那位欒先生道:“月色正好,涼風習習,後麵的那位朋友不打算出來與我們痛飲一番?”


    練月愣了一下,知道他早就察覺了,於是道:“在下就是路過,見此處有火光,故而駐足一聽,希望沒有打攪諸位。”


    欒頓有些驚訝:“沒想到是位姑娘。”


    練月道:“夜色已深,在下就不打擾諸位的雅興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有緣他日再見。”


    萱娘緩慢的站起來,側耳傾聽影壁那側的動靜:“既要再見,不知姑娘可否願留下姓名,以待他日相逢?”


    練月人已躍出高牆,聲音卻剛傳過來:“相逢何必曾相識,多謝兩位盛情,後會有期。”


    萱娘走到影壁後,果然已經沒人了,欒頓也起身走了過去,影壁在地上投出黑漆漆的影子,他倆就站在陰影裏。


    欒頓不解問:“怎麽了?”


    萱娘納罕道:“我怎麽聽著聲音有點像小衛的那個月娘?”


    欒頓一聽,立刻縱身越到高牆上,前後左右四處查探一番,這會兒人早已沒影了,隻好又回來了,道:“走了。”


    萱娘想了想,又放棄了:“也有可能是我的錯覺,否則她既然到這裏了,為什麽不出來與我們相見?”


    欒頓道:“小衛不是說她跌下斷崖,生死不明嗎?我想應該不是她,如果她還活著,第一時間應該去找小衛,而不是來找我們,對不對?”


    萱娘歎了口氣:“小衛的情路也太坎坷了些,前一個那樣,這一個又這樣。”


    欒頓伸手將她攬進了懷裏。


    圍坐在影壁另一側的乞丐和流浪漢正在熱熱鬧鬧的吃肉喝酒,旁邊的草叢裏有夏蟲嘶鳴,今晚的月色和星光也正好。


    萱娘道:“希望小衛能快點找到她,然後帶著她來這裏,跟我們吃肉喝酒。”


    欒頓默了一下,道:“會的,會有那麽一天的。”


    第五十四章


    練月從衛安侯府出來之後, 一路往客棧走, 邊走邊想,這個欒頓其實說得對, 天下不止韓厥一個劍客,可她為什麽獨獨把韓厥從裏邊挑了出來,還不是因為當時他正年輕, 又意氣風發, 長得好?雖然她沒見過他,可所有的說書人說起他時,都不會省略他長得好看這件事, 說他是劍客圈裏頂漂亮的人物,否則她為什麽不挑東方曉?還不是因為東方曉已經老了,當她爹都綽綽有餘。


    而且,練月就此還推論出, 她對葉湛有好感,多半也是因為他長得好看,當然不能否認他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這麽一想, 練月發現自己真是淺薄,看人竟然先看長相, 其次才看性情。不過這能怪她嗎,蕭珩長的好看, 她日日看著他,難免把胃口看大了,所謂由儉入奢易, 由奢入儉難,她也不想,但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哇。


    她又想,如今天闕城也來了,衛安侯府也進去看了,就差找一副韓厥的畫像,知道他到底長啥樣,就功德圓滿了。


    知道韓厥到底長什麽樣之後,她就能分清他跟葉湛了。


    剛才不應該走那麽快的,那個欒頓和萱娘應是韓厥的朋友吧。在韓厥死了這麽多年之後,還念著他,在他的院子裏,招呼那些乞丐和流浪漢朋友,他們是最有可能有韓厥畫像的人。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當她察覺到那邊有人朝她走過來時,她忽然緊張了起來,幾乎是下意識的躲開了。


    她有些糾結,到底要不要厚著臉皮去求一求畫像呢?如果他們問的話,她該怎麽回答呢?說是韓厥的仰慕者?


    她一會兒一個主意,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回去?不回去?回去吧,還是回去吧,她想,可能就這一次機會,錯過就沒有了,她暗暗給自己打氣,而且欒頓和萱娘看上去很好客,應該不會拒絕她。但萬一他們拒絕了她,那該怎麽辦?不要緊不要緊,拒絕就拒絕,反正以後也不見了。


    隻是不能空手去,得帶點禮什麽的。


    她從身上摸出一點碎銀子,決定打點酒過去。


    不是什麽好酒,說實話好酒她也打不起,不過想來他們應該不介意,介意的話,就不會與乞丐和流浪漢在廢宅中秉燭夜談了。她想,韓厥的朋友倒都挺平易近人,不知道那個不活在傳說裏的韓厥到底什麽樣,是不是也像他的朋友們這樣隨和?


    她到那座廢棄的宅院時,火堆已經熄滅了,剛才講故事的中年男人和萱娘已經走了,隻有乞丐和流浪漢們意猶未盡,似乎還在聊今天的收成。


    夜色深了,流浪漢們看不清,以為她是哪位難兄難妹,就沒搭理。練月將小酒壇擱在影壁邊上,走了。


    到天闕城的次日,練月送牡丹姐和她的小總管去高意泰布莊,到了布莊之後,牡丹姐讓練月不用跟著了,因為她知道練月此行身負重任,讓她該幹嘛就幹嘛去。練月謝了她體恤之情,然後出了布莊,替姑娘們采購胭脂水粉去了。


    這一跑就跑了一整天,連口水都沒喝。


    姑娘們要的東西雖不多,但特別細,什麽粉蝶坊的胭脂,卻雲軒的唇脂,秋長閣的螺黛......諸如此類,還有沈九那幾本書,葉荻的橘餅以及楊龍楊虎的酒......


    的確是個苦差事,練月提著東西回客棧時,正好撞見牡丹姐和小總管下樓來吃飯,牡丹姐看她臉色灰敗,嘴唇發白,一臉的心疼,直叫小可憐。


    練月跟她們打了招呼後,回到房間,輕手輕腳的將東西放下,提起桌上的水壺,對著就是一陣猛灌,喝飽之後,她癱在床上,歇了會兒,然後下樓去吃飯。


    牡丹姐這邊已經完事了,問她要買的東西都買齊了嗎,練月點了點頭。牡丹姐說,那明天一早啟程回安陵,練月點頭說好。


    吃過飯後,練月洗了個熱水澡,解了一點乏,看天色還亮著,就又溜達去了永陵巷。


    她到永陵巷時,天已經暗下去了,但仍然悶熱,一絲涼風都沒有,她在那座廢宅的門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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