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經他眼神一變,就嚇得不敢大聲說話的傻弟弟;那個斯文俊秀,像個學者的大男孩兒,再也回不來了。邢唐胸口堵得難受,他在車裏坐了很久,又吸了兩支煙才離開。


    夜漸深,涼風從半降的車窗鑽進來,吹得人越來越清醒。


    次日午後,雨霧彌漫中,前方的路和遠處的山都變得有些模糊。邢唐左手肘撐在窗框上,五指隨意地搭在方向盤上方,右手則掌握著方向盤的最下方,專注開車的樣子穩重又優雅。


    副駕位置上的徐驕陽注視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問:“家裏那位怎麽樣?”


    “誰?”邢唐有些走神,反應過來時偏頭看她一眼,“應該還是老樣子。”


    徐驕陽就知道他最近沒回江灣別墅,礙於車上還有孩子,她沒再繼續追問,而是換了個在她看來好笑的話題,“最近總有同業問我,什麽時候嫁給你,成為邢太太。”


    徐驕陽是從事媒體行業的雜誌主編,行業特性決定了她們很擅長八卦。隻是邢唐從未想過,會有一天,和本該成為自己弟妹的徐驕陽一起,被別人八卦。不過,最近一年大唐站在行業的風口浪尖上,他又時常和徐驕陽同進同出,傳出什麽也不足為奇。


    徐驕陽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從不在意別人的眼光,這種謠言自然影響不到她,可“邢太太”這個於她而言有著特殊意義的稱謂,從她口裏說出來,邢唐略顯意外,但他麵上沒表現出什麽,嘴上則附和她出了個餿主意:“下次再有人問,你就讓他來問我,什麽時候願意娶你。”


    徐驕陽聞言打趣道:“以前小邢總有緋聞女友時,有人可是想方設法要坐實謠言,現在緋聞對象換成了我,怎麽榮升邢總的人沒什麽表示嗎?”


    這分明是在討賞!邢唐漫不經心地回她一句:“幫我擋一擋。”


    “好朋友就是拿來陷害的對吧?”徐驕陽不客氣地捶他一拳。


    後座的楠楠見兩位長輩你一言我一語,聊得快要結婚的樣子,探過身子問:“驕陽姨媽,你是在和幹爹談戀愛嗎?”


    與邢唐對視一眼,徐驕陽側身看她,“也就你把你幹爹當寶,驕陽姨媽可看不上。”


    楠楠嘟嘴,似有不滿,“幹爹那麽帥,明明是看不夠的。”


    徐驕陽略微吃驚,“再也不相信什麽人之初,性本善了。我看分明是人之初,性本色。巴掌大的小丫頭都知道看帥哥啊。”


    邢唐唇邊就有了笑意。


    徐驕陽又對楠楠說:“憑心而論,你幹爹確實有幾分姿色,可驕陽姨媽不是看臉的人。”


    楠楠振振有詞:“可爸爸說這是個看臉的時代,長得好看很有用,還讓我努力長成禍水呢。”


    “這什麽不著調的爹啊,你媽不把他拷起來送進去,簡直對不起那身警服!”徐驕陽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以後你還是多跟你幹爹玩吧,至少他比你親爹靠譜。”


    楠楠湊近了駕駛位,把小手搭在邢唐肩膀上,滿眼的開心和親昵,“我本來就最喜歡幹爹啊。我都決定了,等我長大就嫁給幹爹,我爸爸都答應了呢。”


    她爸還真是唯恐天下不亂。邢唐哭笑不得。


    徐驕陽則說:“等你長大,你幹爹都老到掉牙了,你要嫁給老頭嗎?”


    楠楠哪懂嫁的真正含義,聞言立馬表態:“幹爹等我長大,我陪幹爹變老。”


    饒是能言善辯的徐驕陽,也被小丫頭這番孝心感動了,她憋了半天,才說:“真愛!”末了又不甘心似地補充一句:“我這個緋聞女友都要吃醋了。”


    邢唐聞言瞥了她一眼,“別逗孩子!”


    徐驕陽也不生氣,她笑嘻嘻地說:“你幹爹不好意思承認呢。”


    楠楠竟然翻臉了,她哼一聲,雙手抱胸看向窗外,“我不理你。”


    “小沒良心的。”笑罵過後,她又囑咐:“別忘了看到你太婆,就要喊你幹爹‘爸爸’了。”


    楠楠答應:“我知道啊。”


    邢唐默聲。到達出發廳外,他把行李拿下來,車交給徐驕陽,“回去吧,慢點開。”


    徐驕陽也不和他客氣,在氣鼓鼓的小人兒臉上捏了一下,就要上車走人。


    想到昨晚,邢唐忽然叫住她,“徐驕陽。”


    她回頭,等他繼續。


    邢唐欲言又止,“沒事,走吧。”


    徐驕陽沉默了兩秒,笑了:“你不在家,沒人替我擅後,我不敢醉。”


    邢唐注視那張透出倔強和堅強的麵孔,點頭,“那最好。”


    徐驕陽於是開著她的大塊頭越野風馳電掣地走了。


    邢唐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拉著行李箱,牽著誓言要嫁給他的幹女兒,走進航站樓。飛機準時起飛。三小時後,邢唐落地a市,他母親的故鄉。


    此前一小時,搭早班機先一步到a市的俞火來到城西木家村。看到很多房子的外牆上都刷上了“拆”字,她心尖上的情緒一時難以形容。從外街拐進內巷,車開不進去,俞火倒車,左拐右繞,找到處角落把車停好,剛來到林老師家門前,就聽見一道怒不可抑的聲音罵道:“你給我滾出去!”


    她敲門的手一僵。


    另一道男聲在這時說:“爸你別生氣啊,我這不是和你商量嗎。”


    “你到底是和我商量,還是你們兩口子商量好的?你這個不孝子!”然後就是摔杯子的聲音,緊接著又是桌椅磕碰的聲響,以及慌亂的喊聲:“爸,爸你怎麽了……”


    俞火意識到出事了。也顧不上禮貌了,她不請自入。


    林老師躺在水泥地上,他的兒子林木此時正手忙腳亂地要扶起父親。


    俞火疾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先別動他。”言語間已伸手搭脈,同時觀察到林老師麵色潮紅,眼睛上翻,手呈雞爪型。


    俞火掐他人中,“老師,您能聽見我說話嗎?認識我是誰嗎?”


    林老師瞳孔渙散,手抖得厲害,身體更是不斷抽搐。


    “家裏有針吧,找一根。”俞火後悔沒隨身帶著行醫箱。


    “針?”林木剛要起身,“你要幹什麽?”


    “刺穴。我是大夫。”


    “大夫?”質疑的語氣。


    “還愣著幹嘛,找針!”俞火嘴上說著話,手上也沒閑著,迅速解開林老師襯衫領口的紐扣和褲子腰帶,確保他呼吸通暢。


    林木腦子有點亂,隻顧盯著俞火。


    俞火見他不動嘖一聲,隨即忽然想到什麽,她伸手把自己的耳線摘下來,又眼疾手快地抄起桌上的打火機,在尖銳如針尖的耳線一端烤了兩下,正準備施針,手腕被林木扣住。


    他疾言厲色地質問:“你要幹什麽?”


    “當然是救人,難道是謀殺?”俞火沒功夫和他解釋太多,就要抽手,無奈林木下了力氣,她掙了兩下沒掙開,隻好說:“我說了,我是個大夫,老師中風了,中風你懂嗎?輕者喪失勞動能力,重則致殘至死。”


    她語氣急烈,林木的呼吸頓時急促起來,“你是什麽科的大夫,你……行嗎?”


    俞火堅定地說:“我是中醫。”


    “中醫?”林木原本鬆了的手勁陡然加大,“我還是打120吧。”


    俞火沒時間和他耗下去,她用左手在林木施力的小臂上點了一下,“一邊打去!”


    林木吃痛,瞬間鬆手。


    俞火不再廢話,她用耳線代替毫針,紮林老師人中,留針,又取下另一隻耳線,紮林老師的十宣穴,這次沒留針,而是點刺放血。幾針下去,林老師的呼吸明顯順暢了些,但他的麵部肌肉,以及嘴角都有抽搐的跡象,半邊臉癱。


    120在這時接通,俞火讓林木轉述:“告訴他們是血壓暴升導致中風的患者,讓他們做好急救準備。”邊小心扶起林老師,用耳線尖銳處紮向他後脖頸風馳穴,留針。


    隨後,她又對林木說:“你去巷口迎救護車,讓他們抬擔架進來。”


    林木才反應過來外麵路狹窄,救護車根本進不來。他爬起來往外跑。


    救護車來得很快,爭分奪秒地把林老師送到了距離最近的醫院。


    俞火一路跟隨,把林老師的情況告之接診醫生。


    開設綠色通道,開通靜脈通道,約ct,核磁,請腦科二線來會診……由於俞火的協助,醫生準確而快速地掌握了患者的情況,迅速展開急救。


    直到林老師脫離危險,轉去病房,俞火把住院手續辦好,又等林木回家給他取來生活用品,已近黃昏。確定林老師病情穩定,俞火才在林木的催促下走了。到了醫院大門口,她正準備打車回木家村取車,一位身穿病號服,滿頭白發的老太太從旁經過,徑自朝人來車往的馬路上去了。


    “老人家。”俞火追上去,一把拽住老太太的胳膊,另一隻手攬住她肩膀,半拉半抱地把人帶回人行道。


    下一秒,一輛私家車堪堪停在她麵前,車窗降下來,開車的男人惱怒地罵:“老不死你瞎啊,走路都不看車的?撞上了算你的算我的?”


    老人家被對方的大嗓門嚇得直往後縮,俞火把她護在身後:“你倒是不盲不瞎,不也沒看見限速標誌牌嗎?或者你需要先到醫院裏查查視力,我再告訴你這路段的測速儀裝在哪兒,免得你開車亂跑,給交警添麻煩!”


    意識到麵前的小女子不是個好惹的,男人罵了句“神經病”,啟車走人。


    俞火轉身麵對那張帶著幾份驚懼的慈祥的臉,緩和一笑:“奶奶,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老人家有些懵懂地看著俞火,“我要找我外孫。”言語間就要繞開俞火繼續過馬路。


    俞火注意到她神態有異,挽住她手臂:“你外孫在裏麵,我剛才看見他了,我帶你去找。”


    老人家卻不上當,邊掙紮邊說:“他還沒來呢,我要去接他。”


    俞火手勁不鬆,“前麵有兩條路,你知道他從哪邊來嗎?萬一你走錯了,不是接不到他了?”


    “那怎麽辦啊?”


    “我送你回病房等吧。”


    “我不回去,裏麵好悶的……”


    俞火指著人行道上的長椅,“那我陪你在這等,這樣他一來你就能看見了……”


    “我不要!”或許是等急了,老人家異常堅持,愈發大力地和俞火較起了勁。


    俞火不想刺激她,安全起見又不敢鬆手讓她獨自過馬路,剛要妥協陪她一起,就聽身後一道低沉地男聲喝道:“你要幹什麽?”


    又是這句!俞火不及回頭,一隻手伸過來,輕巧一拽,把她扯離老人家身邊。盡管來人明顯控製了力道,可男女力量的差別是天生的,俞火毫無防備之下腳下還是踉蹌了兩步,等她站穩,聲音的主人背對她急切地詢問:“外婆你沒事吧?”


    老人家抬頭看著來人:“大蒙,你回來啦。”


    男人緩和了語氣,“外婆,我不是大蒙,你再看看。”


    老人家仔細端詳了他片刻,麵色一喜,“邢寶,你怎麽才來啊。”


    “從機場過來堵車了。”被喚作“邢寶”的男人解釋完,伸手縷了縷老人家的頭發,“我和舅舅到處找你,你怎麽跑出來了?”


    老人家委委屈屈地答:“我想出來接你。”


    男人輕責:“舅舅不是讓你在病房等嘛,你怎麽不聽話呢?”


    老人家不答,像個孩子似地拉著他的手輕輕地搖。


    男人似乎是笑了,俞火注意到他的肩膀輕輕動了動。


    忽然就因為這一刻的溫柔,原諒了他前一秒的無理。


    可等他轉過身來看向俞火時,那雙眼卻是沉湛犀利的。


    正是從g市而來的邢唐。


    俞火對上他蘊藏銳利的眼神,回想先前他開拉開自己時的質問,她反問:“你以為我要幹什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拐騙老人嗎?”口吻寒涼而不客氣。


    邢唐的眼神滯了下,稍顯沉默地看著她。


    俞火無意繼續,轉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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