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護士一見他就喊:“轉院的都住下了,你咋才來?”


    顧承炎耳中一下喧囂一下死寂,艱澀問:“在哪?”


    護士一指:“9號2床。”


    顧承炎屏住呼吸疾跑過去,僵硬的手掌按住門邊,心跳轟鳴著往裏看。


    2床昨晚空著,現在躺了個男患者,在床邊忙著蓋被子的,是個長頭發的女人。


    不認識的,陌生的女人。


    顧承炎呆站在門口。


    護士過來奇怪問:“轉院的就這對父女啊,不是你要找的?”


    顧承炎說不出話,緩慢回過身,一步一步沿著走廊往外走,到一樓大廳時,人潮擁擠喧囂,外麵天光大亮。


    他雙腿逐漸彎折,不堪承受地蹲下身,把頭埋在臂彎裏,無聲痛哭。


    接近中午離開蘭縣,去往下一個目標時,中途會經過一座遠近聞名的寺廟,傳說求簽無比靈驗。


    顧承炎勻出半個小時轉道過去,匆匆邁上高聳台階,到人氣鼎盛的求簽處,花最貴的價錢買了不用排隊的名額。


    和尚看他:“所求是什麽。”


    他說:“找人。”


    和尚給他簽筒,他抿唇晃了幾下,一根掉落,上麵寫:“一重江水一重山,誰知此路去又難。”


    “下下簽,”和尚遞給他,搖頭,“希望渺茫,留身邊做個警醒吧。”


    顧承炎捏著那根竹簽,忽然笑了。


    他幹脆利落把竹簽一掰兩斷,手一鬆,劈啪掉在地上,被他踩在腳底下。


    和尚震驚瞪他。


    顧承炎冷笑說:“我不信。”


    他邁下台階,背對廟中菩薩大步離開,頭也沒回。


    不信。


    他死也不信。


    他的人,他找得到,不管前麵還有多少路,他一定能找到。


    -


    立冬過去,天氣急速轉寒。


    十一月中旬,秦幼音和秦宇在距離上次竹縣百公裏之外的地方,已經留了大半個月。


    這地方依然是個小城,比家裏要冷上很多,市裏僅有唯一一家中心醫院能安頓秦宇,看起來目標明顯,可因為小城偏僻,地圖上都容易被忽略掉,反而平靜了一陣子。


    但平靜永遠短暫。


    午飯時間早過了,秦幼音照顧完秦宇進食,去食堂時隻有剩下的一點飯菜,她買了碗半涼的小米粥坐在窗台邊,食不知味咽了兩口,手機又震了。


    王闖氣喘籲籲,顧不上用詞文明:“兩個來月,我他媽總算摸著那雜種的巢了!音音,安全起見,你們再轉一次,晚點我安排人過去接!”


    秦幼音閉上眼。


    兩個多月了,這件案子一再後壓,不斷被新的重的大案頂上,針對段老七的警力一減再減,到現在基本隻有王闖在雷打不動的堅持。


    秦幼音托他把秦宇的房子賣掉,換了錢維持醫療,王闖也自掏腰包執意補貼,被她拒絕。


    她身邊可見的警察很少了,她也做好了隨時會出事的準備。


    秦幼音放下粥,低著頭,一手摸到隨身攜帶的水果刀攥住,一手略帶著抖,放在鎖骨間,按住懸在鏈子上的那枚戒指。


    哥哥給她的戒指。


    她每天要做很多事,手上磕磕碰碰弄了不少傷,第一次把戒指碰出一條劃痕時,她捧著它哭了許久,再也不敢戴,買了根鏈子掛在脖頸上,緊緊貼著身。


    停,不能想……


    不能想他。


    秦幼音縮著肩膀俯下身,心底死死上的鎖又被輕易撬動,疼得渾身發冷。


    自從走後,她把原本的手機關機,壓在箱子最底下,一下也不敢去看,不上網,不關注任何新聞,唯恐見到顧承炎三個字。


    但他夜夜在夢裏,一聲一聲問她,你不要我了嗎?


    她總流淚驚醒,在各個不同的病房裏睜眼到天亮,把手臂咬出層疊的牙印。


    可是最近幾天,她夢不到了他了。


    秦幼音清瘦的脊背彎折,努力抱住自己,咬著牙站起來給秦宇打水擦臉,她站在鏡子前,怔怔看著裏麵映出的影子。


    蒼白黯淡,眼睛空洞,頭發短得不像個女生。


    哥大概認不出她了,才連她的夢裏都不願意來。


    秦幼音扶著洗手台蹲下去,臉埋在膝蓋上,求著今晚能再夢到他一次,哪怕就一次也好。


    臨近晚飯時間,秦幼音接到電話,負責轉移他們的人會在一小時後到達,要她提前準備,然而半小時還沒到,這小城陰了快一周的天色突然大變,悶雷滾起,竟下了大雨。


    雨勢迅猛,還夾著細細雪花和冰粒,被狂風卷著,席天慕地砸下來。


    -


    顧承炎的車開到高速岔口,雨夾雪突降。


    地圖上顯示著距離他的目的地慶城還有十五公裏,然而視野嚴重受阻,路上的車輛打開雙閃,在雨霧裏模糊不清,多數減速甚至靠邊停下。


    慶城雖然叫城,但占地麵積小人口少,連縣的規模都夠不上,裏麵僅一家醫院有去尋找的價值。


    是他列出的所有目的地裏,可能性最小的一個。


    顧承炎斂眸,纏滿血絲的眼專注注視前方,穿過暴雨朝慶城直奔過去。


    可能性再小,他也不能放過,更不能浪費時間。


    越野車在極端天氣裏特立獨行飛馳,接近慶城入口時,超過了一輛偽裝過的救護車,把它遠遠甩在後麵。


    -


    秦幼音站在慶城中心醫院三樓病房的窗口,抿唇盯著外麵狂風暴雨。


    負責轉移他們的人剛來過電話,說雨太大了,高速上不敢快開要減速,晚些到,讓她等著。


    秦幼音心神不寧。


    王闖又發了條信息:“人到了嗎?到了抓緊走,慶城不怎麽安全,我怕已經有段老七的人混過去了,這麽前仆後繼,不知道是許了多大的好處!我聯係了當地公安局配合,需要點時間。”


    秦宇還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秦幼音看他一眼,緊緊捏住兜裏的水果刀,不時回頭去望走廊,天色太陰,走廊裏燈光昏暗,總像有影影綽綽的危險。


    她脊背挺得筆直,手指攥到發僵,目光在窗外和門口之間來回徘徊。


    數不清看到第幾次。


    秦幼音的視線掠過樓下,本已轉回,卻有某個剛剛驚鴻一瞥的畫麵,毫無預兆的,轟隆撞入她的腦海。


    她怔愣一瞬,猛地按住窗台,踮腳拚命朝外張望。


    沒了……


    沒了,是她,是她的錯覺,雨太大,她看錯了!


    怎麽可能……


    那輛越野車,她,她坐過無數次的黑色越野車……


    不可能,慶城太小,哪有人會開那麽貴的車在暴雨天出來,而且光看車頂差別不大,都很像,像而已!


    秦幼音腦中在重複著對自己強調,卻抵不住炸起的心悸,一下下猛烈撞擊著胸口。


    她用力閉上眼,口幹舌燥吞咽,微微喘著再次睜開,隻試探往外看了一下,心髒就像被誰一把掐住,不能跳不能顫,僵滯地死死凝固在喉嚨裏。


    一把傘。


    遮天的風雨裏,她看到一把傘。


    傘是透明的,傘麵印著一個圖案。


    是一隻豬崽,捧著火紅的心。


    秦幼音往後倒退兩步,眼前一陣黑一陣白,她唇上血色褪得幹幹淨淨,張口想發出點聲音,卻全部哽住。


    不可能。


    是她眼睛花了,她太想了,想到出現幻覺!


    秦幼音耳朵裏有聲音,在聲嘶力竭警告自己冷靜,別異想天開,別做這種可笑的夢,可她一雙腿有了自己的意識,哪怕因為莫名緊張,筋肉開始痙攣劇痛,也擋不住朝外挪動。


    不知道要去哪,但必須走出去。


    秦幼音臉色死白,穿過吵鬧擁擠的病房,站在走廊裏茫然環顧,喉間被湧上的血氣衝得發腥。


    她沿著牆壁往前走,眼前經過的全是陌生人。


    電梯一部壞了,一部停在最頂層遲遲不下來。


    她下意識走去空蕩的步梯間,沿著台階下樓,走到二層,二層也很多人,男男女女,光影搖晃。


    似乎有道熟稔刻骨的腳步聲,在遠遠的逐漸向她靠近,若有若無,一下下凶猛捶打胸腔。


    秦幼音頭重腳輕,想繼續往一樓走,去找那腳步聲的來源,剛衝進安全門,忽然餘光一閃,被一隻憑空伸出的手臂死死勒住了脖子。


    她呼吸一窒,全身沁出冷汗,劇烈掙紮,手摸向水果刀,艱難拔掉刀鞘,朝後麵胡亂捅過去。


    別擋她!


    不準擋著她!


    秦幼音雙眼充滿猩紅,細瘦的手指狠攥著刀柄,不顧一切揮向身後。


    她要去樓下,去樓下看一眼!


    肺裏的空氣迅速被掏空,她眼前開始看不清東西,聽覺錯亂,仿佛那道腳步近在咫尺。


    秦幼音拚命想睜開眼看看,卻再也喘不上氣,手腳漸漸綿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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