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姓胡的阿姨,曾經是林念君的好姐妹,沈都清小時候常見,後來不知何故兩家斷了往來,已經好些年沒見了。


    胡阿姨原本是與其他人一道來的,晚飯後卻不急著走,留下來與林念君許久。


    林念君對她並不十分熱情,不過她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


    沈都清禮貌地去打了招呼,胡阿姨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沈霏霏身上,敷衍地說了句:“都清被你養的真好。”


    接著便拉過沈霏霏仔仔細細地打量,“哎喲,這個是霏霏吧,剛才人多都沒仔細看,快過來讓阿姨好好瞧瞧。”


    沈都清識趣地出去找狗玩。


    玩到金老板犯困才帶它回家,給它擦了擦四隻爪子,便放它去休息了。


    沈都清回到客廳時,那個胡阿姨還沒走。沈霏霏不在,隻有林念君在陪著客人,臉上明顯有疲態,偶爾才搭一句話。


    胡阿姨大約是看出冷場,忽然話音一轉:“不過念君你也是有福氣的,總算是把霏霏找到了,不枉費心費力這麽多年。要是我,恐怕找幾年沒結果就要放棄了。”


    林念君顯然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終於不含蓄地下了逐客令:


    “時間不早了,我讓司機送你回去。”


    “誒跟你一聊就忘了時間。”所幸胡阿姨還有點臉皮在,從善如流地起身,接過傭人遞來的大衣說,“太久沒見了,好多話想和你聊,咱們下次再聚。”


    林念君正要應付幾句,餘光發覺從偏廳走進來的人影。


    沈都清的表情沒什麽異樣,禮節依然周到,甜甜地微笑:“胡阿姨再見。”


    送走了纏人的客人,林念君再回頭時,沈都清已經走上樓梯。


    她正要出聲叫她,沈都清似有所感,轉過身停在那兒。


    “媽。”


    “餓不餓?”林念君道,“晚飯你就沒吃多少,叫芳姨盛碗燉烏雞湯給你。”


    沈都清搖搖頭,聲音很平靜:“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你親生的?”


    林念君沉默,正要去廚房盛湯的芳姨也是一頓。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沈都清執著地問,“什麽時候開始找霏霏的?”


    林念君不是一個會說謊來哄騙她的人,既然已經被她聽到,便也不再隱瞞。


    “你六歲的時候。”


    沈都清原本以為,他們找到沈霏霏是無意間的發現,原來是一直都在尋找。而且比她聽到胡阿姨的“這麽多年”之後,心裏預想的時間,還要更久。


    原來從那麽小開始,他們就已經知道了,她不是他們的孩子。隻有她自己不知道。


    傻乎乎地度過了這麽多年,即便被現實砸到臉上,也固執地不肯接受。


    忽然想起一件已經被遺忘的事,好多年前,也不知究竟是幾歲,胡阿姨曾經來家裏,拉著她要說什麽,但被林念君打斷了。之後就和他們家斷了聯係。


    估計那時候胡阿姨就想告訴她真相吧。


    也不知該誇她正直不阿不隱瞞小孩子,還是別有用心。


    說不清難過還是什麽,就是突然覺得自己的堅持和自信像個笑話。


    一直以來的信念有點崩塌。


    她一直以為,前十七年裏,她在沈岩和林念君的心裏就是親生女兒,變故是去年才發生。


    原來不是。


    他們早就知道,隻是把她“當”親生女兒來疼而已。


    “當”和“是”,不一樣的。


    從沈霏霏回來到現在,不管她怎麽針對自己,怎麽嫉妒自己,沈都清都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沒有搶走她的人生她的東西,此刻卻真的有這樣的感覺了。


    “我想回去了。”沈都清說。


    沈岩和林念君對她很好,即便不是親生的,也對她很好。


    但她沒有辦法再“理直氣壯”下去。


    雖然她很清楚,她繼續厚著臉皮待下去,他們依然會對她很好。


    林念君瞳孔一震。


    芳姨猛地一下沒明白,本能地覺得不對,忙勸著:“傻孩子,這不在家呢,還能回哪兒去?”


    “回我該回的地方。”


    直到這時,一動不動的林念君才斥道:“你在說什麽胡話!”


    芳姨小步跑到她跟前,局促不安地把她往樓上推:“你這孩子肯定是喝果子酒喝多了,快上去睡覺。”


    沈都清不動,站在樓梯上,隔著半個客廳望著林念君:“我就是覺得我挺多餘的。霏霏都回來了,我本來就應該回去,是我一直賴在這兒,是不是很厚臉皮?”


    林念君有些生氣,強忍著怒氣道:“你先回房間休息,有什麽話,等明天冷靜下來再說。”


    “我現在挺冷靜的。”沈都清說,“而且我沒喝酒。”


    芳姨急了,幾乎是哀求:“好孩子,聽我一句話,快上去睡覺,別氣你媽,我們明天再說好不好?”


    “我沒有想氣她,我說的都是真心的。”


    “我知道上次的事委屈了你,但我從未懷疑過是你拿的,壓下事情隻是想減少對霏霏的傷害,不是讓你給霏霏頂罪,在你心裏我是那樣是非不分的媽媽嗎?”林念君眼眶微紅,“你把你的氣話收回去,我當沒有聽到過。”


    “真的不是氣話。我知道我們兩個相處不好,讓你很為難,可是怎麽辦,霏霏是你好不容易找回來的親生女兒,讓你們放棄她,我都覺得混蛋。二選一,要走的,隻能是我啊。我走了,你們就不會為難了。”


    沈都清從小沒有過叛逆期,除了性格毛躁愛打架,不符合林念君溫柔賢淑的期望之外,從來不違背她。


    她從來不說氣話,也許是遲來的叛逆期吧。


    “我若是想送你走,一早就把你送走了,何必等到現在!霏霏是我的孩子,你也是,這麽多年我何時虧待過你?”


    “你沒有虧待我。”


    你隻是嚴格了一點,抱我哄我的次數比別人的媽媽少了一點。以前我以為你本來就是這樣,我以為是我們家嚴母慈父的方式與別人家不同;現在想來,大約因為不是親生的孩子,沒有血脈相連就不夠疼愛吧。


    如果是霏霏,你也許會疼她多一點。


    芳姨都哭了,徒勞地試圖轉圜:“別說傻話,太太怎麽會不要你。”


    沈都清眼眶裏水盈盈的全是眼淚,卻咧著嘴在笑:“媽媽,感謝你把我養到這麽大。”


    -


    年僅十八的江峙同樣被迫見人、應酬,幾天下來就不耐煩了,裝病耍賴,在熱水裏泡了一隻45度的溫度計糊弄人。


    許明蘭責怪了幾句,宋茵華護著,讓他在家裏休息。


    “他孩子心性,你別把他逼的太緊。”


    “他都十八了,還孩子呢?”許明蘭愁道,“馬上就成年了,每天沒個正形,像什麽樣子。”


    結果這一縱容,江峙又開始和一幫狐朋狗友胡天海底地浪,半夜才回家,一覺睡到下午,起來打會兒遊戲,玩膩了開始擺弄相機。


    大晚上接到高揚波的電話,開頭就是一聲“我靠!”


    江峙冷漠地:“去。”


    “我剛回來就聽說沈都清被趕出家門了,你知道怎麽回事嗎,什麽情況?”


    江峙皺著眉:“你聽誰說的?”


    “我們家的保潔阿姨!阿姨是聽對她有意思的保安說的,保安是他們隊長說的,隊長是巡邏經過沈家看到的!”


    總而言之,消息來源非常可靠。


    江峙起身大步出門。


    下樓時發現四叔一家三口回來了,他那個出了車禍失憶、快三十了跑去讀高中的小嬸嬸也在,期末考試還考了個第一。


    江峙被借機敲打了一番,嬉皮笑臉應付幾句,大步往外走。


    “淩晨才回來,又去哪兒?”許明蘭問。


    江峙頭也不回:“沈都清那個死丫頭要被逐出家門了,我去湊個熱鬧。”


    客廳相談甚歡的幾人均陷入沉默。


    江與城提醒他:“沈家的事,你別摻和。”


    這個反應,基本確定了消息的準確性。


    江峙嬉笑的神色收斂:“知道,我就是錄個視頻,留念。”


    -


    其實要帶的東西並不多,她擁有的一切,大到手機電腦銀行.卡,小到一隻襪子,都是沈家的。


    所以能不帶的,她都不帶了,手機也取出sim卡,放在桌子上。


    她隻帶了寥寥幾件衣服,除此之外,就是那把小提琴。


    琴很貴,按理說不改帶走的,但她實在舍不得。


    就帶走這一樣,做個紀念吧。


    她把衣服放進箱子時,芳姨一直在旁邊哭,沈霏霏也在哭,哭得她覺得自己這趟好像是要去赴死。


    金老板大概也感受氣氛,嗚嗚嗚地撕扯著她的褲子,試圖阻止她。


    沈都清也舍不得它,但她沒辦法帶它走。


    她緊緊抱住狗脖子,在它腦門上親了好幾口:“乖呀,等我安頓好,我就回來接你好不好?”


    芳姨的勸阻和金老板的阻撓最終都失敗,要拿的東西太少,沈都清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背上琴包,拎著行李箱,下樓。


    林念君在客廳,背對著她似乎擦了下眼睛,轉身後卻看不出端倪。沈都清的一意孤行讓她很失望,臉色頗冷。


    司機已經在門外等著了,沈都清把行李箱放進後備廂,琴包隨身背著。


    她轉向冷著臉站在台階上的林念君:“媽,我走了。”


    “你真的想清楚了?”林念君問。


    沈都清點頭。


    “不等你爸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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