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著他的額發,他深深吐了口氣:“我輸了。”


    他從來沒有輸過,可是一輸就已經致命。他萬萬沒有能力償還巨債,這一次賭得太大,再無生機。每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他會這樣輸掉全部。


    一種更深重的恐懼滲入她心間,她聲音發澀:“承軒。”


    他看著她,看得那樣久,那樣專注,仿佛想要將她整個人烙進心裏。過了半晌,忽然說“對不起。”


    不!不!


    她幾乎要驚恐地叫出聲來,她不要他這樣說,他不能這樣!她死死抓住他:“你絕不會,對不對?”


    他並不肯答話,隻覺得疲倦。


    她眼淚奪眶而出,隻是緊緊地抓住他,不肯放開。在這浩浩的風中,遠處有一到紫色的閃電劃破夜空,仿佛將天地劈開一到裂隙,將一切吞噬下去,吞下去!屍骨無存!他象是鎮定下來,溫和地拍拍她的背,說:“不要緊,讓我給大姐打個電話。雖然消息真是壞透了,可是她有權利知道。”


    她淚如雨下,緊緊依著他,仿佛隻有這樣才可以保證他不會離自己而去。他有些茫然地抬起頭,隻覺得心底最隱秘處竟然會覺得有一絲輕鬆,原來最可怕的事情不過如此,不會再有比這還要可怕的事情了。不會有他所最恐懼的事情發生,哪怕連偶爾往那個方向想一想,都會覺得渾身發抖的事情,是絕對不會發生了。


    暮色四起,這城市仿佛一卷年代久遠的圖畫,那些林立的樓宇、灰的天皆是泅了水的顏色,一切的輪廓,都成了模糊的描畫,天空烏雲翻滾,漸漸黑下來。仿佛黑雲壓城城欲摧。不時有紫色的長電劃破夜空,沉悶的雷聲遙遠,天要下雨了。


    易誌維凝視著窗外的風雲變幻的天空,並沒有轉過臉來,連聲音都平淡從容:“傳東,我可以當作一切都並不知曉。”


    易傳東微微震動一下,他叫自己來,原以為隻是對反收購事宜有所支持,每想到他竟然知道了————可是立刻又生了一種快意,怕什麽,他知道隻怕比他不知道更有殺傷力。果然的,易誌維轉過身來,眼底有難以掩飾的失望。


    看來被自己氣得夠嗆,易傳東微笑:“那又怎麽樣呢?”


    “你的銀行由於支持趙承軒,目前已經是岌岌可危,你以為簡子俊輝有多少信義,肯放棄身家來助你過這個難關?”


    “那是我的事,那怕我破產自殺,那也隻是我的事!”


    他表情似是痛楚:“傳東!”


    傳東麵部肌肉扭曲,看上去十分可怖,驟然大喝:“收起你的假惺惺!我受夠了!從小就是這樣,我一年一年地長大,你一年一年地控製東瞿。人人都說你創造了奇跡,你處處比我強,處處比我優秀,有你在這個世上。我什麽都不是!人人都將我拿來和你比,我受夠了!我不願意,我今天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易誌維,我不願意在接受你的施舍,我死也不會要你在施舍半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中卻閃爍著奇異的光彩,這麽多年來,終於可以將這番話脫口道出,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易誌維麵如死灰,過了許久,才說:“你是我弟弟,我一直愛護你。”


    他望著他,一字一頓:“我不需要。”


    易誌維疲憊地閉上雙眼,連聲音都透著重重的倦意:“原來是我錯了。”


    易傳東放聲大笑:“你錯得多了。”他語帶譏諷,“再過一會,你就知道你錯得更多。”


    這麽些年來,這口怨氣終於可以痛快呼出,他整個人幾近亢奮:“大哥,你以為你贏了麽?我告訴你,還早著呢。你從前一直教我,螳螂捕蟬,要警惕黃雀在後,凡是行事,都不能不留後手。可惜你自己到忘記了,這次你釜底抽薪,這一手漂亮的真叫人歎為觀止。可惜,人家的殺手鐧還沒使出來呢。”


    易誌維冷淡地問:“你什麽意思?”


    易傳東笑逐顏開:“大哥你從前總是教訓我,說做人一定要有耐心。所以請你耐心等候片刻,或許再過一會兒,你就會知道了。”仿佛是驗證他的話一般,內線電話響起秘書溫柔的聲音“易先生,有位傅聖歆傅小姐並沒有預約,但堅持要見你。”


    這個名字仿佛詛咒,窗外哢嚓一聲,一到銀亮的光弧近在咫尺,如猙獰巨爪,隻差一點就要探入室來。沉重的雷聲仿佛就在耳畔響起,遙遠而深刻的記憶從心底湧出。


    傅聖歆。


    他知道她回國了,但她不是那種搖尾乞憐的人。


    不知何時,易傳東已經走過去,親自打開了辦公室的雙門。


    她立在門口,狂風吹起她的衣袂,寫字台上的紙張在風中嘩嘩作響,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她佇立在離他不過數公尺遠的地方,此情此景都仿佛虛幻,他竟然隻能茫然地看著她。


    “兩位慢慢談。”易傳東語氣中透出嘲諷,仿佛是快意“好好敘一敘舊情。”


    沉重的柚木門,終於被緩緩闔上,風沒有了流動的方向,不甘不願地戛然消失。整間辦公室裏隻剩了他們兩個人,窗外雷電交加,轟轟烈烈的雷聲震動著他的耳膜,他突然在心底生出一絲寒意。


    她無聲無息,根本不像是人,而是鬼,是含冤地府的幽靈,此時索命而來。


    她終於開口,語氣竟然平淡的出奇,仿佛帶有一絲奇異的愉悅:“易先生,我講個故事你聽吧。”


    將前塵往事,娓娓道來,仿佛在九重地府,閻羅殿前,一一對質。


    那些垂死的掙紮,那些慘痛的往事,那些驚心動魄的記憶,大雨如注,傾瀉而下,嘩嘩的隻能聽到一片水聲,天與地隻剩了這水的河流,奔流直下。


    窗外雨聲如瀑,而他隻是望著她,竟然仿佛是如釋重負。


    她忽然笑了:“易誌維,我是你教出來的,可也沒想到,這場大戲,難為你演得如此賣力,我若不陪你演下來,實在是太可惜了。”


    心口處有隱約迸發的疼痛,他不由伸手捂住胸口,幾近艱難地說:“可是結局不是那樣……你走了,並沒有死。”


    她臉上溫蘊笑意:“是嗬,結局並不像故事中的那樣,我走了,沒有死。易先生,你一直很失望,我當時並沒有縱身一躍。我不該活下來,可是我忍辱負重,好好地活了下來。我活著就是為了這一天,就是想要等到這一天。”


    他聲音暗啞:“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她突然微笑:“你見過他,難道你一點也不疑心?”


    身後的窗外狂風大雨交加,水像是粗重的鞭子,重重地抽上玻璃,無數白亮張狂的獸撲上來,張牙舞爪的撲上來,意圖將一切撕成粉碎。


    他呼吸略顯急促:“你沒有……”


    “不錯,我沒有,當年我已經躺在了手術台上,可是最後後悔了。我將孩子留了下來,並沒有打掉他,我原打算哪怕是單身也要將他生下來。後來我們又在一起,我一直瞞著你,是想生日那天給你個驚喜,沒想到你給我的驚喜更叫人絕望。”


    他幾乎麵無表情,哢嚓一聲,窗外眩白的閃電劃破夜空,無數急雨如箭,敲打在巨幅的落地玻璃窗上。


    他卻有一種快意的從容:“最後當我真正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也許這個孩子,來得真是時候。”


    這麽多年,終於等到這一刻,仿佛是一柄利劍,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他不由自主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她無動於衷地立在那裏,望著他。20餘年來,她等的就是這一刻,隻是這一刻,他臉上深切的痛苦,令她有一種奇異的愉悅。


    20多年前,他親手扼殺了一切,而今天,她將所有的全部,一分一厘,一點一滴,絲毫不剩地討還回來,他欠她的,她全部都要討回來!


    “這麽多年,”她一字一頓,“你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你兒子,你明明已早就計劃好了全局。不過很可惜,隻怕這回你算錯了一步。”


    他的胸口在劇烈地起伏,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突然間扼住了他的咽喉,令他呼吸困難。


    她慢慢地走進他,仔細凝視他:“易誌維,我知道你其實知道————一直以來,你都知道,可是我就等著這麽一天。我一直在等著,我無時無刻不在等著你。這麽多年,我們母子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其實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明明知道我在做什麽,你明知我想讓承軒回來應付你,可是你卻想著將計就計。當時承軒收購‘j&a’,最關鍵的時候日本財團提供了大量的現金支持,承軒曾經疑惑過,可是卻沒有弄明白。但我心裏十分清楚,因為你是三井銀行的第二大股東,所以日資才會在那種情況下無條件地支持他,是因為你早就決定,將他作為東瞿的繼承人。”


    她臉上的笑意愈發明顯:“那孩子吃虧在天分過高,自從出道以來事事都太順利,如果真遇上棋高一著的對手,遲早會吃虧。所以當他對東瞿動手的時候,我即決心讓他看清自己的弱點,輸在你手裏,比輸在任何人手裏都要安全。因為你正等著他自投羅網,撞進你手裏來,你正好順勢將他的身世揭開,然後將這偌大的東區,千鈞的重擔全都交給他。而我這二十多年,勞心費力。隻是為了替你培養一個優秀的繼承人。”


    她微笑:“易傳東他私下搞的那些小動作,你向來懶得理會,他以為這麽多年來你絲毫沒有疑心到他,其實你是在等一個最好的機會,這次他因為支持承軒的收購,手頭的資金也折騰得差不多幹淨。而且他這樣公然背叛東瞿,董事會不會再有人支持他,這樣承軒將來進董事會的阻力會更小,而後由他來繼承東瞿,會更加地名正言順。這招一石二鳥,你用得實在是十分高明。”


    他緩緩地坐下來,整個人深深地陷到沙發裏,然後無聲地歎了口氣,帶著深重的倦意:“聖歆,你比原來聰明了許多。既然你已經看透了這一切,何必還要來?”


    她忽而一笑::“你以為你真的贏了麽?”


    他的聲音裏透著難以言喻的平靜:“聖歆,我知道你恨我,可是這麽多年你得認賭服輸。兒子是我的親生骨肉,沒有人會對百億家財毫不在意,何況他性格重情重義,更不會惘故父子之情。我試探他兩次,他兩次都不忍心下狠手對付我,他不見得知道我是誰,可是,難道他一點也沒疑心過?這孩子其實像你,心實而情長,這是商家大忌。不過你放心,雖然他自幼不在我身邊,可是該教他的,我將來一樣不少都會教給他。因為他是東瞿未來的繼承人,東瞿和我擁有的一切,全都是他的。我會以最合理的方式,讓他保有目前的持股,並擔任東瞿的執行董事。聖歆,我要謝謝你,這麽多年,你竟然踢我培養了一個最好的繼承人。”


    他輕鬆的微笑:“商場如博弈,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聖歆,這麽多年你還是沒有學會。無論如何布局,切忌不留後手,你這招置之死地而後生,雖然高妙,可惜卻用過頭,結果適得其反。如今你將承軒送到我麵前來,我一定會好好調教他,不讓你失望。”


    她慢慢說道:“但你算漏了一個人。”


    “簡子俊?”他仿佛是嗤笑,“你以為跟她聯手,就能對付我?他現在是自身難保,哪有餘力幫你?”


    “是芷珊。”她淡淡地道,“承軒不會為了錢,放棄芷珊。”


    他覺得好笑:“他們認識不超過三個月。”


    “他愛她。”


    她的臉上有諷刺的笑:“你萬萬不會容他娶芷珊,同樣,他也不會選擇東瞿。”


    “這世上的愛情絕對敵不過利益。”他還是笑,“沒有哪個女人,會比市值數百億的東瞿更具有吸引力。”


    她的嘴角上揚,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易先生,也許在你眼中,沒有人和事物比金錢利益更重要,可是在這世上,有些人是與你不一樣的。”


    他沉默地注視著她。


    她亦隻是沉默。


    最後,她隻說道:“再見,易先生。”


    然後轉身離去。


    他一直站在那裏。仿佛她從未曾來過,室內還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水氣息,若有若無。她就像一個影子,更似一場夢,在他沉睡的時候出現了無數次,可是每次醒來,總是一場虛幻的空境。


    他忽然覺得虛弱,這短短的幾十分鍾。


    20餘年來,他無數次臆想過於他的重逢,他想過在無數種情況下,可是沒想到她會如此鎮定,如此從容,波瀾不驚的令他幾近失望。他以為多年的仇恨會讓她對自己歇斯底裏,他以為她會恨透了自己,他以為她會以激烈的言辭,向自己宣泄。


    可是今天她這樣冷靜,就仿佛一場不相幹的戲,早就排練好了台詞,隻是照著念一遍。


    他一直以為所有的情節、所有的台詞都由他來把握,現在卻覺得有些心浮氣躁,仿佛是哪裏不對頭。


    他按下內線告訴秘書:“聯絡趙承軒,不管用什麽方法,替我聯絡上他。”


    秘書沒有找到趙承軒,最後卻是趙承軒自己找上門來,秘書室十分意外地報告他:“趙先生來了,易先生您是否見他?”


    他正在吃藥,聞言隨手撂下了藥片,說:“馬上請他進來。”


    不一會兒,秘書推開雙門,趙承軒卻站在門後,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的目光迷惘而茫然,隻是看著他。


    易誌維望著他,心中錯綜複雜,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他竟然這樣肖似自己,連神態都如此相似。


    是他的兒子,骨血相連,甚於一切


    在這世上,沒有什麽比他更重要,他是他最重要的延續。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更是他生命的將來。


    趙承軒的目光卻漸漸冷下去,最後他不發一言轉身便欲離去。


    “承軒!”


    他叫住他:“你母親剛剛來過,也許你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


    趙承軒靜靜地回頭望著他


    窗外風雨交加


    趙承軒的眼眸裏平靜無波


    令人窒息的沉寂


    最後,他說:“易先生,我見過你。”


    他的聲音裏似滲了冰,易誌維忽然覺得心裏發寒,趙承軒的目光也似滲了冰,冷而銳利:“三歲的時候在幼稚園,你曾經在窗外看過我,當時我並不知道你是誰。大學時我的畢業禮,你當時假意從禮堂外經過,我隻見到你的背影。或許更多次你曾經在暗中注視過我,可是我並不知情。”


    “你是我的兒子,我希望你回到我身邊。”易誌維的聲音裏不由透著疲倦“我老了,再沒有別的願望,隻是想要你回來。”


    “不如說明因為你沒有別的兒子,而東瞿又需要一位優秀的繼承人。”


    “承軒!”


    他語氣平和而淡定:“易先生,我永遠也不會承認我們的關係。”


    易誌維望著他,仿佛沒有聽清他再說什麽。


    他對易誌維說:“我不會承認我與你的關係,正如你當年毫不猶豫地背棄大姐。你所擁有的一切,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所以請你別在妄想。”


    易誌維反倒笑了:“你知道你在拒絕什麽?你在拒絕我的繼承權!你在拒絕幾百億的資產!”


    他仍舊微笑,明亮的眸子望著他:“易先生,你習慣了用金錢與財富來獲取這世上的一切,但對我而言,有很多東西比金錢與財富都要重要的多。所以,我拒絕。”


    他的每一個字都似鞭子,無情地抽打在他心上:“我一直覺得害怕,你知道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一直害怕,在我知道後,我更覺得害怕。以前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麽,現在我知道,我是害怕我同你一樣,可是現在我更清楚地知道,我永遠不會同你一樣。我永遠不會背叛大姐,我永遠不會放棄我愛的人。這是我跟你不一樣的地方,永遠也不會一樣的地方。”


    易誌維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可是你現在身負巨債,明天就會身敗名裂。”


    他嘴角勾起笑:“今時今日你確實贏得十分漂亮,我確實輸得一塌糊塗。”他麵向窗外,白茫茫地大雨籠罩了一切,什麽都看不清了,他的聲音和著雨聲,帶著些微的涼意:“事已至此……如果你要我從這裏跳下去,那麽,我就讓你如意……”


    趙承軒用力推開窗子,風呼啦啦地灌進來,寫字台上的文件紙張嘩嘩地飛揚的滿天滿地,而他立在風中,如同一尊雕像,任憑狂風挾著冷雨卷進來,淋漓地飛濺在他身上。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墨一樣的海……易誌維整個人搶過去,“呯”一聲按在玻璃上,終於將窗子關掉。可是卻扶著玻璃,痛楚萬分,咬牙堅持著,不肯彎下腰去,似乎整個人都被一柄無形的長劍刺透、剖裂開來。胸口的劇痛令他覺得無法呼吸,幾近窒息。


    承軒望著他,一字一頓:“易先生,如果今時今日你不肯讓我死,那麽從此以後,我們再無關係。”


    易誌維隻覺得無法呼吸,心口的劇痛越來越強烈,思維漸漸模糊,整個世界在眼前分崩離析,一切都漸漸遠去,他隻能聽到身後的風聲雨聲,仿佛挾著雷霆萬鈞,向自己席卷而來,將自己整個人吞噬其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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