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覺遮掩得挺得體,也笑得挺客氣的,老郎中當然又看出來了。他一輩子受人敬重,何曾受過這種輕慢,氣得胡子都在發抖,不由晚節不保地衝動了一回,賭氣似的脫口便道:“夫人髒腑之氣將絕,腹中胎兒倒是生龍活虎,夫人卻是活不長了,不出百日,必死無疑!”


    話音一落,所有人都愣了。


    侍童愣是因為可惜這位風華絕代的年輕夫人。郎中是在看到千秋厘愣之後也愣了,她莫不是被嚇傻了吧?命不久矣,換誰能受得了這種晴天霹靂,何況還是個雙身子的孕婦,不禁有些懊悔不迭。


    哪知,千秋厘才愣了沒一會兒,臉上開花兒似的開出個笑來。


    她這一笑啊,足把郎中駭得一個哆嗦。完了,真嚇傻了啊!


    千秋厘的愣純粹是因為意外,沒想到這老頭兒真診出來了,說得與事實幾乎絲毫不差。好嘛,走眼了,原來老頭兒不是庸醫啊……


    也是,燭心不是她與褚雙拾這樣的人,他聰慧機敏,心思細膩,沉穩可靠,是千昭寺最有佛緣的和尚,明知她不是普通人,他去請的又怎會是一般的郎中。這樣想著,心中快活極了,臉上才又藏不住地露出了笑。


    老郎中能診病卻不能治病,不死族萬千年以來闔族上下都對此無可奈何,任由一位接著一位的母親油盡燈枯而亡,他一個人間郎中又有什麽對策。


    千秋厘之前,不死族有男無女,不死族要存續綿延不得不與人族女子結合,生下來的也全是男丁。


    但不死族天生強大,人族相對而言弱得太多,不死族人還在胎兒時期已是一種超然的存在,人族女子的肉體根本無法承受這種超然,母體的髒腑之氣逐漸被胎兒掠奪殆盡,出生之時也是母亡之時。是以,不死族是從來不過壽辰的。


    這種局麵在褚雙拾與千秋厘出生之後才得到扭轉,因為他們的母親容佩玖是唯一一個誕下不死族的孩子卻還活得好好的人族女子。


    按說千秋厘身為不死族,懷個孩子不至於就像人族女子這樣凶險,她和褚雙拾當初也是這麽認為,否則褚雙拾也不會隻稍作反對就順了她的意。


    可她近日卻覺出些不妙,她肚子裏也不知懷的是個什麽翻江鬧海的小怪物,讓她漸漸吃不消,身體的不適有時如慢火炙烤,有時像疾風驟雨,比如今天那突如其來的一陣疼痛,令她不支倒在雪地裏。


    父親那般強大的血脈,她與褚雙拾也沒要了母親的命,為何到了她與燭心這麽個毫無修為的和尚這裏,便混出個如此凶猛的種……


    她是百思不得其解。


    千秋厘掏出一顆極品靈丹塞給老郎中當做診金。老郎中簡直對千秋厘被嚇傻確信無疑了,他不過診出她的病症,卻不能救她於必死無疑的命運,這樣昂貴的診金,顯得服務與報酬也太不對等了,為人的操守令他百般推辭。


    殊不知,別人眼中的無價之寶在千秋厘這裏其實和雞肋差不多。


    褚雙拾在和她找茬的閑餘一般是以煉丹來打發時間的,他有頂級禪修的修為,練出來的丹藥八成上品兩成極品,上品都被他扔蓮池喂了鶴兒,極品全塞給了她。


    但是她身邊有褚雙拾這麽個頂級奶媽在,哪裏需要用到丹藥,扔又不敢扔。褚雙拾在這方麵簡直蠻不講理,他送的東西都是他認為送得出手的東西,你敢不要,就是看不起他,和他作對。


    於是,千秋厘有時候隻好偷偷摸摸地喂些給鶴兒,那也不敢多喂,怕鶴兒一不小心就成精了。


    這麽些年下來,識海裏的頂級靈丹漸漸堆成了山,她是真嫌這些丹藥占了她識海的地方。


    千秋厘挺煩和人推來推去的,說了幾句見老頭兒還是一副大義凜然的形容,不耐煩道:“拿出來的東西我也懶得再放回去,你不要那我扔了”。說完,揚起手對著窗子的方向便要扔出去。


    老郎中慌忙攔住她,一咬牙,昧著良心收了。老郎中走之前,千秋厘囑咐他不可將自己的實情說給燭心聽,但也不能將她說得一點事兒都沒有。


    和尚不是以為她是裝的嗎?在他那裏吃冤枉她也是不肯的。


    第二日一大早,按原定的計劃回不死城。


    瞬移的時候,千秋厘有些力不從心之感,還要帶著燭心,隻能瞬移一段再歇上一段。一路上,燭心待她似乎不同了些。也是奇怪,她自認不是一個細膩的人,但燭心對她哪怕是一星半點的變化她都能感受到。


    千秋厘覺得燭心雖仍是客氣疏離,卻不再像從前那樣冷淡,甚至會在她停下來歇息的時候問候她一聲。她一麵難受著,一麵心裏滿足得尖叫打滾。


    足足瞬移了兩日才到的不死城,比預想的時間超出了一倍。


    褚雙拾站在城門口,將千秋厘上下一打量,一臉嫌棄地說了第一句話:“果然,胖成隻豬了。更醜了。”


    接著,冷笑著說了第二句話:“怎麽不繼續野了,還舍得回來?”


    千秋厘生平第一次沒有和哥哥對杠,慘兮兮地一笑,白眼一翻就朝他一頭栽了下去。


    褚雙拾臉色煞白,將她抱起就往城內跑,一陣風似的眨眼就消失了。


    燭心撚珠的手停住,望著兄妹二人消失的方向。


    他在城門口站了許久,並沒有出來一個人管他。


    周圍是一片沙海,不死城是一座地下城,位於極西之地的荒漠之中,除了城門露出地麵,整座不死城都深埋於地下。


    城門內是一段長得仿佛沒有盡頭的階梯,綿延朝下,階梯的盡頭便是不死城的入口。


    不知何時起的風,剛勁無比,將沙粒卷成一個個昏黃的旋渦升到半空中。


    燭心的僧袍袍擺和寬大的袖子在風中胡亂地飛,黃沙迷眼,他半睜著雙眸,半開的視線中,是一片黝黑無光的空洞,那是城門的裏麵。


    城門就像一張饑餓的嘴,大張著等人送上門。


    前方是樊籠,身後是自由。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休息一天,仙女們後天九點見~元宵節快樂??′w??


    第10章 分娩


    燭心抬腳,一步一步向前,走進了黝黑無光的深洞,踏上通往樊籠的階梯。


    ……


    三個月過去,千秋厘從未在燭心麵前露過麵,就連安置他也是由不死奴辦的。不死奴不屬於不死族,隻是不死族的奴仆。


    期間,褚雙拾倒是來找過燭心一次,手掌在他後背按了片刻,疑惑不解地看了他半晌後就又走了,看上去似乎大失所望的樣子。


    燭心每日過得簡單,誦經打坐,打坐誦經。不死城中有一片竹林,是個清心淨慮的地方,他常去那竹林中打坐。


    千秋厘站在五六株翠竹之外,盯著前麵看。那裏盤腿坐著一個白袍的和尚,閉眼誦經。修竹青青,沒有一株如他秀挺,風吹竹葉,不如他清水滴石板的聲音好聽。


    一月相思如七年,似隔山河千裏地。三個月不見,她心中想他想得不行,無論如何要來見他一麵。


    褚雙拾恨得要揍她,死到臨頭還掛念著男色。隻是,那一拳頭到底沒落下來,否則他這幾個月的辛苦就都打了水漂。


    千秋厘現在是靠褚雙拾源源不斷的靈力灌輸吊著的一條命。


    沒人知道她究竟懷的是個什麽怪物。不死族的胎兒雖然掠奪母體本元,但在出生之前是不會致母親於死地的。


    她這個孩兒,還沒降生便是一副要和她同歸於盡的勢頭,毫無節製地消耗她。


    褚雙拾自然而然地開始質疑燭心的來頭,畢竟是他的種。曾去探過燭心的靈台,結果卻更令人疑惑重重。


    普通人即便是靈根最下乘者,靈台之中也是有本靈的,微弱但是能探觸得到。燭心的靈台之中卻是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他的靈台就宛如一隻空皮囊,裏頭連一粒塵都沒有。


    對於千秋厘而言,這不是個好消息。沒有本靈,燭心便無法踏入修道的門檻,不能修煉出血靈,他到死都將是一個普通人,會老會死,很快離她而去。


    她不由得歎了口氣。


    燭心聽到這聲歎息睜開眼,不徐不疾地起身,點頭向她施了個禮。這樣尋常的動作,由他做來偏生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出塵、好看。


    三個月不見,千秋厘的肚子又大了許多,人卻不見豐腴,臉比原來小了好幾圈,下巴尖尖小小,襯得一雙眼睛越發的大。


    她一手托著沉甸甸的肚子,邁著沉甸甸的步子向和尚走來。來之前自然悉心裝扮過,還因此被褚雙拾嘲笑是八戒戴花,可她摸摸臉,摸摸胸,隻覺得頹喪,走一步愁十分。


    和尚還是那樣賞心悅目,自己卻腰粗胸大,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蠢笨之氣,走到他跟前已是愁容滿麵,“更難看了嗎?更難看了吧?”


    燭心還是那副慈悲的麵容,平和地看著她,不說話。


    “那你還厭惡我嗎?”千秋厘又問。


    燭心不知說什麽好。厭惡?不至於。他從未這樣想過。這是個無聊且沒有意義的問題,他本不欲回答,可看著她沒有血色的麵龐,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右手豎在胸前,手裏撥著十八子持珠,把頭輕輕一搖。


    和尚對她的問題,十次有九次是不會回應的。千秋厘受寵若驚,美到心坎兒裏,吃了蜜似的甜甜看著燭心笑。


    這場單方麵的愛戀裏,她被給予的很少,偶爾的施舍便能令她甘之若飴。


    十八子最小的那顆珠子上,千秋厘的血靈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這絲血靈隻有她自己能看得見,其顏色會隨著她的好壞變化。


    千秋厘好好的,那就是一根鮮紅的血靈絲,她若不好,血靈絲會變淡。如果她死了,那絲血靈便會徹底消失。


    “我每日每日都想你,隻要一閉上眼睛,滿腦子就全是你。三個月不見,你可曾想過我?”


    千秋厘仰著小臉望進燭心眼睛裏,精致的下巴翹翹的。燭心微微將頭一偏,錯開視線。


    目光從燭心的手移到嘴唇。他的嘴唇是淡淡的紅色,弧度很美,那張嘴曾經在她耳邊狂浪地喘息,也曾經發狠地親吻過她。她可萬萬不能死,她要是死了,這些就都沒了。


    千秋厘腆著肚子笨拙地挪到燭心麵前,生澀地哄誘。


    “我想親親你。你讓我親親,親一下好不好?”


    親親就好,接下來不能見麵的日子,她就指著這個吻過活了。


    不等和尚回答,千秋厘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純純地笑著,舉動卻像個小惡霸,不懷好意地欺近他。燭心被她逼得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一株碗口粗的大竹子上。


    她的肚子大得像口倒扣的鍋,抵著燭心。他有所顧忌,到底不敢伸手去推她,渾身的重量壓在竹子上,把竹子壓得向後倒。她的手像水蛇,倏地環上他的脖子,無可避免,退無可退了。


    袖管徐徐滑落,露出她雪白嫩滑的手臂,冷冷的爽膩的,貼在他頸側那一根熱血奔騰的血管上,如同冷水落入油鍋,炙熱的溫度沿著他的脖頸攀上臉頰。


    燭心的眉眼終於不再是高高在上冷冷清清的慈悲像,像一尊被拉入紅塵的佛,有了誘人的煙火氣。


    千秋厘的心跳得飛快,大口大口地呼氣,有種褻瀆神佛的罪惡與刺激。她現在是昏君,要親他,立刻,馬上!


    於是,她踮腳就去親他,一張紅豔豔的小嘴微微撅起來。


    嗯?沒有親到。


    怎麽也親不到。


    肚子上這口大鍋卡在兩人中間,像一座山一片海將他們隔開。


    功敗垂成,望洋興歎。千秋厘氣得腿抽筋,拿手點著肚子,“小壞家夥,淨顧著坑你娘了是吧,哼,等把你卸了貨看我怎麽收拾你,打你屁股信不信?”


    “你還有臉說它!”


    褚雙拾鐵青個臉背著手從竹子後麵走出來,一副不忍卒視的糟心模樣,抓起千秋厘的胳膊就將這丟人現眼的玩意給領走了。


    四周刹那間又恢複了寧靜,隻剩下千秋厘哼哼唧唧的反抗聲回蕩在竹林中,以及她留在燭心鼻邊的一抹還來不及散開的香味。


    燭心頓了片刻,呼出一口氣重新盤腿坐下,雙眼閉上之前,一絲極淺的笑意在他眉梢稍縱即逝。


    他毫不自知。


    ……


    千秋厘又被褚雙拾請進了結界。


    隻不過,這一回不是“蒙頭暴打”,而是褚雙拾為她護法的結界,避免她在分娩過程中受擾。


    千秋厘知道生孩子痛,卻沒想到會這麽痛,也未料到生孩子是這麽個痛法。


    她自小在褚雙拾的雙拳下長大,最早那些年在她翅膀還未長硬的時候幾乎每日都要遭受單方麵碾壓性的非人暴打,但那都沒把她打死,所以便認為生孩子沒什麽大不了,她咬牙扛一扛也就過去了。


    沒想到,她還是太天真了。


    這種痛,從未有過,它就像是千萬把刀子在身上剮,斷斷續續反反複複就是不給個痛快。什麽優雅、體麵、自尊,統統顧不得,隻想一刀將肚子剖開,把裏麵的罪魁禍首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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