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比不上她倒黴吧?清晨六點衣衫不整,懷裏還抱著一個大白枕頭,赤足站在阮正東那張碩大無比的睡床前,而床上被褥淩亂,另一隻枕頭搖搖欲墜,被子則從床上一直逶邐拖到地下,怎麽看這一幕都能讓人生出無限遐想。


    門外的壞蛋已經十分合作地舉手擋住了眼睛,嚷嚷:“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看見。”從指縫間都可以看到眼珠正滴溜溜轉,阮正東哭笑不得,將他揪出去:“我們去吃早飯。”


    “哥,你不換衣服了?”


    “你先下樓去等我。”


    “好……四十分鍾夠不夠?要不一小時?不要緊,我正好可以在樓下晨跑幾圈,你放心,慢慢來,慢慢來啊……”


    阮正東終於忍無可忍,吼:“吳柏鬱!”


    “我走了,我先走了啊……”吳柏鬱動作敏捷地閃往門邊,最後卻扭頭衝著臥室,賊心不死地高呼:“那個姐姐,對不起啊!”


    在阮正東發飆之前,他順利地逃之夭夭了。


    剩了佳期與阮正東兩兩相望。


    他解釋說:“這小子,跟家裏鬧別扭,專門打電話問了我妹妹這地址,跑到我這裏來躲他家長。還是小孩子,口沒遮攔的。”


    “呃……”佳期反倒已經無所謂了,“我去刷牙。”


    她還要上班呢,不能遲到。


    結果那天她還是遲到了,那小區門口根本攔不到的士,隻得走了老遠坐地鐵。到了辦公室後還被周靜安的火眼金睛給盯上了:“老實交代,昨晚上哪兒風流快活去了?瞧瞧你連衣服都沒換,一臉睡眠不足的樣子,坦白從寬!”


    提起這個佳期就沒好氣:“我還沒問你呢,你昨晚上哪兒風流快活去了?手機不在服務區,座機沒人接。”


    周靜安哀歎:“別提了,昨天相親去了,卻遇上個極品。吃完飯後連aa都不肯,竟然等著我買單,害我沒錢打的,手機又湊巧沒電,想找人江湖救急都不成,硬是等末班公車回家,太衰了。”


    佳期好笑:“你怎麽淨遇上極品啊?”


    周靜安嗖嗖地拿眼風掃她:“你以為人人像你一樣走運,可以遇上阮正東?”


    佳期說:“阮正東除了有錢,有什麽好的?”


    周靜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你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沒等佳期回答,周靜安已經有事被同事叫開,佳期捧著茶杯發怔。


    自從離開孟和平,她一直以為,自己從此已經和幸福絕緣。


    年輕的時候,總有一點天真,認為什麽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長地久。


    孟和平隻在東浦呆了三天,天氣一直不好,陰冷潮濕,總是下著瀟瀟的冷雨。每天黃昏時分吃過晚飯,三個人坐在那裏看電視,她就在爐子上烘芋頭給他吃,還有荸薺。小小的荸薺烤得滾燙,兩隻手倒來倒去,剝皮燙得直吸氣。佳期的父親拿旋子溫一壺佳釀,總是分給他們倆每人一杯。就著烤荸薺喝黃酒,孟和平總讚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歡吃佳期父親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蓋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後來送他搭火車回去,佳期專門請父親炸了好多給他帶著路上吃。


    那天下著一點小雪,春運期間的車站人山人海,候車室裏人滿為患,說話都要提高了嗓門對方才能聽到。於是他們隻是默默相對,過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說:“給我打電話。”好像也不必再說別的話了,他要說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說的,他也全知道。


    他並不是回家,而是去沈陽過年,他父母常年都在沈陽,因為工作的關係。


    有些事情他並沒有瞞她,可是告訴她的時候,都隻是輕描淡寫。


    到大四的時候開始實習,五一長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幾位前輩同事到沈陽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長假,比她早兩天也來了沈陽。她覺得很高興,給他打電話。趁著她公事辦完,而火車票是明天的,還有一下午的空閑時間,於是兩人見了一麵。


    同事們早早離了酒店去逛街,他們兩個也去逛街。


    五月的沈陽還有一點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開得如繁如繡,空氣裏似有蜜的香甜。


    兩個人一人捧一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腳軟,後來進了商場,看到賣發飾的地方,圍著許多女孩子,個個都坐在那裏梳頭。佳期的頭發長,遠遠就被人家兜攬:“小姐,來試一試吧,買我們的發夾就可以永遠免費梳發盤發。”


    佳期本來不想試,但看中一隻玳瑁發夾,不由久久移不開目光。


    孟和平於是說:“先試一試吧。”


    早有兩位小姐上來,替她將長發一一梳起,梳子在頭頂分開發路,然後順勢而下,一梳一梳,將長發梳順。她忽然明白古時的及笄為何要那樣鄭重其事,因為將長發綰起,就代表著成年。


    盤好發辮,最後用發夾固定,果然端莊沉靜了許多,仿佛整個人煥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臉小,這樣一綰,仿佛舊時臨窗憑欄的女子,斜斜簪著梅花。而鏡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著她的包包,站在不遠處,欣賞地望著她笑。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不必回頭,也知道他在那裏等著自己。


    那隻發夾很貴,她說:“還是不要了。”


    旁邊的小姐說:“買了就可以梳一輩子的啊。”


    孟和平彎下腰,在她耳畔說:“買下來吧,我喜歡你這個樣子,反正可以梳一輩子。”


    綰發結情終白首。


    她臉紅紅的,終於任由他去付了款。


    買下來後她又覺得不值得,以後又不能經常來沈陽,哪有機會天天到這裏來梳頭。


    孟和平說:“誰說你以後不會經常來沈陽。”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說得透了,她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快快地走到前頭去,其實那時還是有點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卻無意帶她回去與家人見麵,而她竟然也不覺得奇怪。


    晚上兩個人去吃麻辣燙,她吃得臉紅紅,鼻子也紅紅的,一個人吃掉好多豆腐泡,啤酒冰涼,雖然已經是初夏了,但沈陽的夜晚,還是有點涼。麻辣燙太鹹了,沒等回酒店兩個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還沒關門,於是去買汽水。


    超市前有極大的停車場,附近酒吧的車幾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車場上。


    就是那裏遇上了人,本來那人是去取車的,有著好幾位同伴,看到和平於是停下來跟他說話,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紹:“孟和平,軍區孟副司令員的兒子。”


    佳期當時還有點糊塗,根本鬧不清楚大軍區與省軍區,還有軍分區之間的區別。她隻是覺得難過,因為孟和平有事情瞞著她。


    其實孟和平比她更緊張,回去的路上,她不開口,他就一直沒有與她說話。


    最後到了酒店前,車道圍著花圃,裏頭種著月季與一串紅,那樣濃烈的紅色,在夜色裏也隱隱能看見,像一痕紅綢,劃開夜的沉黑。


    她停下腳步,孟和平還替她拿著包,他手心裏有汗,低聲叫了一聲:“佳期?”


    她沒有應,他又問:“你沒有生氣吧?”


    她抿著嘴笑起來:“我為什麽要生氣啊?”


    他其實有次跟她提過,說自己的父親在軍區裏任職,但沒說過任什麽職務。於是她問過室友美芸,軍區幹部大約是哪個級別,美芸一邊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邊心不在焉地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個官應該是正師級吧……”


    “那正師級有多大?”


    美芸想了想:“地市級,就是行署專員地級市市長那個級別。”


    距離是有一點,但距離並不是問題。


    反過來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沒有必要生氣的啊,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又不是舊社會,還要講究什麽門當戶對。再說我沒覺得我家裏有什麽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見過了,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認真地強調很好很好,樣子認真,孟和平終於舒展開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經為了她與家人起過爭執。那天晚上同房間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來給他打電話。


    沈陽的夜風很涼,佳期走出酒店很遠才找到公用電話,其實也沒有什麽要緊話要說,兩人分手也不過才兩個鍾頭,但是他說:“要給我打電話。”她也答應了。


    不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手機都會開到很晚,因為總要等她的電話,這天晚上他聲音卻有些低沉:“佳期?”


    聽出他的倦意,她不由問:“你睡了沒有?”


    “還沒有。”停了一會兒,他又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有點犯糊塗了:“嗯?”


    “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說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從耳機中傳出來,隔著話筒,佳期隻覺得自己臉上在發燒。公用電話像一朵橙色的碩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軟,有許多許多細小無法見到的孢子,輕輕碰觸就會迸散在空氣裏,散發著一種愉悅而令人心慌的氣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風清涼,吹拂著她滾燙的麵頰。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忽然一下子就將電話掛斷了。


    過了不幾秒鍾,她又急急地撥回去。


    他還是很靜,又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的,低到塵埃裏去,卻開出絢麗的花,仿佛一朵朵的焰火,綻開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燦爛,照亮整個身心,她說:“我也是。”


    他在那端無聲微笑,沒有出聲,她也知道。


    掛斷電話好久,她就站在那裏。背後是夜色深沉的長街,每一盞車燈都仿佛流星,明亮的弧跡劃過眼晴,小小的白色亮點,即使閉上眼睛也久久不會消失,就像永遠鐫刻的印烙。


    孟和平拿著手機,過了很久才放下來,擱到枕頭旁邊。


    他聽到母親敲門的聲音,沉默地裝作睡著,但是母親還是推門進來了,坐在他的床邊。


    黑暗中母親臉龐的輪廓依舊很美,這麽多年歲月幾乎不曾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她叫他的名字:“和平?”


    他不做聲,並不是賭氣,隻是覺得難過。


    她隔著被子,輕輕地拍了拍他,就像他還是很小的一個孩子。她說:“我們都是為了你好,這麽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挺好的嗎?兩個人都互相了解,咱們家跟阮家關係又一直不錯。再不然,你那個同學李心悅也不錯啊,她爸爸剛調到成都軍區去當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所大學,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麽突然說交往了一位女朋友,還說想帶回來讓我們見一見,你爸爸跟我都反對,那是因為我們不清楚她的底細。”


    孟和平苦笑:“媽,你能不能不幹涉我的事情?她一個女孩子,能有什麽底細?你怎麽就草木皆兵呢?”


    “我這不是幹涉你,那女孩子雖然念的是名牌大學,但現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學有多亂啊,你就是不肯聽媽的話,當初要是聽媽的話去讀軍校,你能認識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嗎?”


    “佳期不是亂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就是亂七八糟的人。”


    孟和平氣得掀被子坐了起來:“媽,你怎麽能這麽說!”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氣真和你爸爸一樣,還沒說上兩句話呢,就臉紅脖子粗了。”


    “因為您不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麽回事你?媽媽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麽大,你就是這種態度?我看那女孩子就是來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裏鬧?我告訴你,這樣有心機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見得多了,不就是因為咱們家條件好,她才這樣費盡心機。她迷倒你容易,她要想進這個家門,比登天還難,這輩子也甭想!”


    孟和平反倒平靜下來了:“您都沒有見過她,為什麽就這樣下了定論?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個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戰友的女兒,再不然,是軍委哪個領導的女兒,您還會這樣說嗎?媽,您別以為人家都稀罕著咱們家,她愛的是我,不是咱們家。”


    “你知道她愛你呢,還是愛你爸爸是副司令員呢?我就沒見過你這麽傻的孩子,你知道他們家是做什麽的?連她爸爸叫什麽名字、她媽媽是誰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說要帶她回來給咱們過目,我告訴你,你爸爸跟我的態度都是堅決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兩斷,這種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沒完沒了。弄不好就尾大不掉,萬一鬧出什麽笑話來,你讓咱們在全軍區丟人現眼啊?”


    孟和平放緩了聲音問:“媽,你當年是怎麽認得爸爸的?”


    他媽媽稍稍愣了一下。


    “全軍文藝匯演,對不對?當時你獨唱《二月裏來》,一直到現在,爸爸還說,當年你站在舞台上,胸前垂著又黑又長的大辮子,一雙大眼睛脈脈的,眼睛裏頭就像有水在流動,唱這首曲子不知有多動人。”


    她有短暫的靜默,仿佛重新回到那座燈火輝煌的舞台,那樣多的燈,射燈、聚光燈、彩燈打在身上,使人渾身微微發熱。而她站在一切光線的中央,仿佛站在整個世界的中央。整座禮堂坐滿了人,整齊劃一,連軍帽對出來的線都是筆直筆直。前排都是首長們,密密麻麻的人頭看得她眼暈。那時她還年輕,臨上台前連說話都在微微發抖,帶隊的團長不停地安慰她:“不要緊張,不要緊張,首長們其實都很親切。”


    而她上台後,燈光迎麵一照,兩眼望出去反正什麽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樣鎮定下來,仿佛對著空無一人的練習廳,從容不迫。


    二月裏來好春光,家家戶戶種田忙,指望著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穀交公糧……


    那樣優美的旋律,用清甜響亮的嗓子唱出來,她就此一曲成名。連軍委首長們都知道了她,那個唱《二月裏來》的甜嗓子小姑娘。


    後來文工團的領導出麵,將孟渡江介紹給她,團裏其他女孩子似乎羨慕得不得了,因為是赫赫有名的孟帥的小兒子。打了戀愛報告她還是糊裏糊塗的,兩個人到樹林裏散步,也總是一前一後,按照當時談戀愛的標準距離,隔著不近不遠總是半米。孟渡江給她寫信,也總是中規中矩地稱呼她“肖雲同誌”,大多數是談思想談學習,偶爾也寫一寫生活上的瑣事。


    本來文工團的鋼琴伴奏尤鳴遠與她關係一直很好,他對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對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卻還沒有說破。兩個人隻差了那麽一步,如果組織上出麵的時候,她能鼓起勇氣,說一個“不”字,也許整個人生就會麵目全非。


    可是,一次選擇,就這樣決定了一生。


    “媽媽,當年您也隻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藝兵,而爸爸是將門之子,當時全軍最年輕的參謀長。爺爺跟奶奶從來沒有反對過爸爸和您,您今天為什麽要反對我?”


    兒子振振有詞的聲音,不知為何令她覺得十分疲倦,但她還是回應了:“時代不同了,那個年代媽媽的思想有多單純,現在的女孩子是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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