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睡得不好,夢到醫院,病房走道外頭半夜還有人在低聲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輕的女孩子,也許隻有二十歲,伏在那裏低聲地哭泣,哭得很傷心。她想走過去,問問有什麽事情可以幫忙嗎,可不知為何腿卻邁不動,就隻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後來那女孩子終於抬起頭來,滿麵淚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裏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摸索到廚房去倒水喝,一杯熱水喝下去,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跳著。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著,闔上眼睛仿佛就在醫院裏。


    就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什麽叫走投無路吧。


    錢像流水一樣地花出去,父親那點微薄的積蓄根本就如杯水車薪,醫院每天下午都會下催款通知書。


    很薄的紙,拿在手裏粉脆粉脆,哧啦作響,密密麻麻列著用藥明細,各種費用,她心急如焚,嘴裏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覺得痛。幾乎沒有了知覺,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胃裏空空的,像塞著一塊大石頭。嘴唇全都幹枯起皮,裂出細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媽媽留下的銀行卡裏有五萬塊錢,好幾次她終於把銀行卡插進提款機,又抽了出來。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機上,尖硬的台角磕得頭破血流,一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什麽都看不見了,隻有一片紅色,緩緩凝固。單臂攀著提款機冰冷的台麵,終於慢慢軟溜下去,像是整個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牆麵,抵在胸前,徹心徹肺的寒冷貼在臉上,仿佛隻有這樣,才有機會流淚。


    深夜無人的提款機前,她一個人坐在那裏,默然流淚。


    終於還是把錢取出來了,第二天去銀行櫃台取的,很厚的幾遝,粉色的鈔票,半舊的,經過無數人的手指,帶著可疑而肮髒的氣味,交到醫院的收款處的時候,收款員用點鈔機點著,刺刺啦啦的響聲,每一張都快速地翻過,連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淚光裏,這一生,就這樣,從眼前刷刷地翻過。


    可是父親沒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風,比第一次更嚴重,腦溢血,幾乎是瞬間就已經撒手,從此永離。


    第一次手術之後,他曾經短暫地醒來。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經無法說話,佳期把耳朵貼近了,才能聽見微弱的呼氣音。


    他說的是:“不……”


    隻有一個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顆眼淚,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麵上,淺灰色的濕水印,就那樣緩慢地洇開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但清晰,說:“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親一直很瘦很瘦,插著花花綠綠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壓。


    上小學的時候她被班上的幾個女孩子欺負,因為她成績好,那幾個女孩子說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還罵她媽媽是破鞋。她跟她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一個人不敢回家。拎著書包東遊西逛,坐在橋欄上看河裏的船,狹窄的烏篷船堆滿了米,一袋袋壘得老高,從橋洞下穿過去。河裏的水是很深的綠色,漾著白色的泡沫,緩慢而無聲。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溫柔的夜風裏她聽見附近人家的電視機播新聞聯播的聲音,熟悉可是遙遠。


    最後父親尋來了。


    並沒有責罵她,一路上父親都隻是默然,進門之後給她打了熱水洗臉洗手,也沒有問一聲她為什麽打架,為什麽不回家,隻拿棉簽給她擦碘酒。


    很疼,滲到傷口裏,她一直緊緊咬著嘴角,不吭一聲。


    父親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後他提了開水瓶下樓去,走到門口才回頭對她說:“吃飯。”


    桌子上罩著綠紗廚罩,她手背上傷了一大塊,鑽心一樣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開紗罩,裏麵竟是一盤她最喜歡吃的炒蝦仁,雪白的蝦仁已經冷了,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她一個人端著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著飯。


    父親終於走上來了,站在她身後看她吃飯,過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發,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橘子給她。


    那個橘子很大,很紅,顏色明亮。


    當父親把橘子輕輕放到她麵前桌上的時候,她握著筷子的手終於開始忍不住輕微地顫抖,然後,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夢見父親,夢見自己還很小,早上起床上學,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褲,手都僵得不聽使喚,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櫃門上嵌著一麵橢圓鏡子,照見她,吃力地係紅領巾,父親在樓下生爐子,從窗子就可以望見。她背著書包下樓去,小小的天井裏飄散著青煙,父親拿火鉗夾著木炭引燃蜂窩煤,一邊扇著一邊咳嗽,熟悉的咳嗽聲。她走下樓梯,從那些嗆人的煙霧裏穿過去,父親卻不見了。


    很心慌,總是從夢中立刻醒來,然後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麵。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媽媽,到底曾經跟父親說過些什麽。


    那年夏天的時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貴州做項目去了,荒無人煙的邊陲小鎮,連手機信號都沒有,打一個電話要走很遠去郵局。很辛苦,但是補助高,孟和平一直想買房子結婚。因為做項目,他們沒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隻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他老是流鼻血,打電話來時鼻子裏又塞著棉花,說起話來甕聲甕氣,隔著幾千公裏的距離,隔著細細的電話,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淚,勸他不要再做了,回來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說:“再過一個多月就結束了,我就回來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個人太孤單了。”


    因為孟和平拿不到戶籍所在地證明,他們一直沒有辦法領結婚證,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擅自結婚,她並不想傷孟家父母的心,他們畢竟是孟和平的父母,隻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們反對也僅僅是因為愛他。


    可是佳期沒有想到孟和平的媽媽會到浙江來,那是長假的第三天,父親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說是幾位老戰友聚會。到了晚上很晚他還沒有回來,佳期沒有睡,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隔一會兒就跑到窗前張望,後來終於看到父親回來,佳期不由自主叫了一聲“爸爸”,尤鳴遠並沒有抬頭,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地慢慢穿過天井,那時在下雨,刷刷的雨聲輕響著,樓下鄰居家昏黃的燈光透過窗子,照見細銀如針的雨絲,織出父親孤零零的身影,他沒有打傘,花白的頭發在晦暗的光線中一閃,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因為他已經走進黑洞洞的樓道裏去了,樓下住的張家阿姨已經尖著嗓子嚷起來了:“佳期!佳期快下來!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幾乎是衝下樓去的,眼淚嘩嘩地往外流,樓下的孫伯伯幫忙把父親扶起來,她隻會哭,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父親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濕了大半,手裏還緊緊攥著一個信封。


    信封裏隻有一張銀行卡,那是五萬塊錢。


    佳期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是以什麽樣的心情,將這張卡拿了回來。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麽樣的羞辱。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麽樣的傷害。


    當父親最後終於離她而去,她號啕大哭,抱著父親那漸冷的身軀,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給唯一的親人帶來這樣深重的傷害。他終其一生,視作驕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卻給他帶來最後的羞辱與難堪。


    當他最後說出那個“不”字,她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她懂得,她懂得父親的意思。


    不要讓人看不起他們父女,不要再讓人羞辱他最愛的女兒,不要再讓人傷害到他最愛的女兒。


    再深的愛情,也無法彌補這種失去。


    她付出的代價,是他們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最敬愛的父親。


    她是不能不放開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開手。


    她所執信的一切,最後卻讓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堅持,那樣一份愛情。


    她沒有告訴孟和平父親去世的消息,他又過了一個多月才從貴州回來,回來的時候她去接他,他頭發亂糟糟,臉頰上褪了皮,臉頰上甚至還有高原紅,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號,空蕩蕩的,遠遠的就伸手抱住她。她隻想流淚,他瘦得骨頭都硌著她了。她慢慢伸手環著他的腰,想起當年初遇時分,那樣神采飛揚的孟和平,在舞池旁點一支煙,閑看歌舞升平。人生於他是那樣的天高海闊,他本不應該愛上她。


    如果沒有她,他可以過得很幸福。


    如果沒有她,他根本不必這樣辛苦。


    回到家裏,她最後一次做飯給他吃,他依舊吃得狼吞虎咽,她盛一碗雞湯,慢慢替他吹冷了,晾著。他拿起勺子一口氣喝完,笑嘻嘻:“那裏成天牛肉羊肉,什麽別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瘋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越發顯得瘦,瘦得可憐。


    佳期忍住淚,笑:“你就光想著吃啊?”


    他還是笑:“我還想你啊。”


    他確實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當午夜時分他終於沉沉睡去,佳期這才慢慢地坐起來,默默地抱膝坐在那裏,看著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長,睡著了像個孩子,胡亂地蹬著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頭,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還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無意間跟她說過,那裏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癢好幾天,癢得人實在受不了,一抓就會破皮潰爛,更痛,然後就會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傷痕累累,隻是因為她。


    他為了她做了這樣多的事情,吃了這樣多的苦,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


    如果可以重頭再來,她寧願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就讓他,單純而幸福地,繼續著他那個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淚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而他已經睡著了。


    從今後,她將離開他,她有多愛他,他將再也不知道了。


    她開始慢慢地不回家,跟他說要加班,或者說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麽久見不到她,他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問:“你什麽時候回家?”她說:“晚上我要加班,就不過去了。”他語氣可憐:“那我晚上去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證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來天沒見著你了。”她忍住眼淚:“同事叫我,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掛掉電話,一個人躲在洗手間裏,對著嘩嘩的水龍頭哭到眼睛全部紅腫,然後關掉手機。


    她找到徐時峰幫忙,徐時峰詫異極了:“佳期,孟和平很愛你,我看他對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麽誤會,你不妨跟他談一談。”


    她疲倦極了,聲音裏透著沙啞:“沒有誤會,隻是太辛苦——我覺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沒有辦法,我不願意這個樣子,我不想再繼續了。”


    徐時峰的目光裏錯綜複雜,或許是了然,或許是憐憫,最後他隻是長長歎了口氣:“年輕時我們放棄,以為那不過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後才知道,那其實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麽,可是她沒有辦法。在模糊的淚光裏,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葉子落下去,秋天來了,葉子再也不能呆在枝頭,即使它再眷戀,也隻能決然地跌下去,永遠地跌下去,離開。


    這一生,她再不舍得,她也隻能眼睜睜地放手,因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東西,她都要不起。


    就讓一切的沉痛都由她來背負,她隻要他幸福。


    她已經失去了父親,已經讓父親失去了幸福,最後父親走得那樣急,她根本沒有辦法彌補半分,可是孟和平,她還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讓他重返本該屬於他的那個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後是怎樣說完了那番謊言,關於保研,關於徐時峰,孟和平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最後,他隻是說:“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愛他,他不相信她要離開他。


    而她鐵石心腸,一字一句地,將那些最傷害人的字句,全都慢慢地說出來,每個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著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紮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經沒有了心。


    他一直追問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對你說了什麽?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並不笨,可是她已經沒有退路,隻能橫下心來,把一切都生生斬斷。


    當最後,她和徐時峰並肩出現在他麵前,她甚至當著他的麵挽著徐時峰的手臂,他終於崩潰,再也無法自製,狠狠對著徐時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時峰眼眶上,徐時峰頓時痛得彎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隻顧去看徐時峰的傷勢,徐時峰捂著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回過頭就大罵:“孟和平你給我滾,我永遠也不要再見著你!”


    他站在那裏,穿著一件半舊的風衣,越發顯得人又高又瘦,單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緊緊抿著嘴,目光裏透著她無法正視的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視,一步也不能退縮,他的目光漸漸似悲哀,最後他終於轉身走掉了。


    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後徐時峰將她送回去,他並不勸說她,隻是任由她哭泣。


    那樣難,像是將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從體內剝離。


    她在樓道裏坐了很久,最後才站起來,站起來才看到孟和平站在遠處樹影的黑暗裏,看著她,隻是看著她,眼神悲涼,仿佛絕望。


    在那一刹那,她幾乎心軟。


    他向她走過來,他的聲音裏帶著懇求:“佳期,我錯了,請你原諒我,我不能沒有你。”


    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發抖,她永遠也不能原諒的是自己。


    硬起心腸,把他割舍掉的自己。


    最後她終於令他絕望,把他趕走之後,她一個人蹲在人行道上,號啕痛哭,把所有的傷心,幾乎都在那一刻哭盡。


    掏心掏肺一樣,哭得她幾乎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她自己放棄,放棄這一生,放棄今後,所有的幸福。


    將一切從自己的生命裏剔除,然後紅著眼眶,慢慢去遺忘。


    而一年一年地過去,就真的以為,已經忘記。


    佳期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決定給阮正東發一條短信。


    “好好養病。”


    四個字,用拚音,一點一點,拚得極慢,最後一個病字有沒有鼻音,她拿不太準,南方人多少會有這樣的尷尬。正遲疑的時候,手機屏幕突然閃亮,號碼十分陌生,她原以為是哪位客戶,誰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問:“有時間嗎?”然後稍作停頓,“能不能出來見麵?”


    佳期覺得膝蓋發軟,因為沒有睡好,整個人渾身軟綿綿的,仿佛是在發燒,可還是答應了。


    她下班比較遲,手裏一點零碎的事情仿佛永遠也做不完,周靜安臨走前就問:“你怎麽磨磨蹭蹭,還不下班?”一句話說得她有點發怔,也許她下意識是想逃避,遲得一刻是一刻——其實並沒有什麽好怕的,他與她,早就應該是路人。


    走出大樓看見孟和平的車時,她反而鎮定了,他來找她,或許並沒有其他的事情。


    孟和平開車帶她去一家新開的潮州菜館,明爐燒響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醬滋味地道,鴛鴦膏蟹更是色香味美。點的菜太多,一大桌子,隻有他們兩個人。從前他並不是這個樣子,從前她炒一碟青菜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這麽多年,許多事情早就變了吧。


    佳期沒有胃口,對著一桌精美菜肴隻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鏤雕著精美的圖案,筷頭還係有細銀鏈子,仿佛舊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種家常的奢華與馨軟。銀鏈在掌心搖動簌簌有聲,像是秋天裏的一點急雨,清薄涼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終於把餐巾撂開,卻隻問,“你怎麽不吃菜?”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保持臉上的微笑:“我減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麽話,你說吧。”


    他反倒有點發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跟阮江西訂婚了。”


    一個字一個字溜進耳朵裏,佳期有些吃力地將這些字拚起來成句子,腦中仿佛有短暫的空白,翻來覆去想了兩遍,才明白過來。


    她緩緩微笑,說了句“恭喜”,隨手就舀了一勺碧綠碧綠的護國菜,剛剛入口才知道,這看起來沒有一絲熱氣的羹湯,竟然奇燙無比,燙得人喉頭發緊,幾乎連眼淚都要燙出來了。


    幸好手邊杯子裏有冰水,她默默地飲啜,很冷,冰涼一線入腹,已經覺得胃在隱隱作痛。


    “東子的情況很不好,”他慢慢地說,“所以江西希望可以盡快結婚。”


    她手袋裏的電話在響,她說了聲“對不起”,從手袋裏翻出來手機,一閃一閃的屏幕:“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她有點恍惚地看著那行字:“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最後她還是接了,向孟和平說了對不起,然後起身離開餐桌,到走廊裏去聽。


    走廊裏空無一人,電話裏阮正東起初有點遲疑,叫了一聲“佳期”,她倒是跟從前一樣,信口就問他:“喲,是你啊,今天見到漂亮小護士沒有?”東扯西拉淨講些旁的事情。於是阮正東似乎也放鬆下來,順勢講旁的事,他向來是這樣無所事事,從沒有一句正經。佳期隔很久才嗯一聲,表明自己在聽。她一直走來走去,一趟一趟,兩側都是無數包間的門,磨砂玻璃透出門後的一點光暈,還有隱約的笑聲與歌聲。熱鬧極了的餐館,偶爾有侍者端著盤子從她身側經過,麵目清俊的製服男子,側著身子避讓著她,手中盤內菜肴有誘人的香氣……佳期突然覺得餓,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頓的衝動。隻聽著阮正東在電話裏胡扯——走廊裏貼著銀灰色的牆紙,牆紙上頭印著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燈光一映,每一瓣銀色的花瓣都似凸出來,佳期拿手指去摸索著,才知道其實是平的。她摸索著那些花兒,小小的一瓣一瓣,銀灰底子銀色花,她認了半晌,才認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擠擠,開在牆上。她又一時疑心,倒覺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過阮正東的電話,他也不曾說過那句話,什麽都不曾發生過——可是她最後終於打斷了他,問:“晚上想吃什麽?”


    阮正東怔了一下。


    她接著說下去:“我過會兒就去醫院,給你帶點消夜吧,你想吃什麽?”


    他並沒有回答,隻是問:“你是在家嗎?”


    她說:“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給你做點餛飩。”


    他靜默了良久,才說:“我要吃薺菜餡的。”


    佳期終於笑起來,隻說:“這個季節,我上哪兒去變薺菜給你包餛飩?”


    他立刻好脾氣地答:“那白菜餡的也行。”


    佳期說:“你傻啊,哪有白菜餡的餛飩,隻有白菜餡的餃子。”


    他遲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說:“沒有啊。”這才覺察到冰涼的眼淚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顆一顆晶瑩透亮,原來自己真的是在哭,舉手一拭,結果眼淚湧出來得更快,她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覺得很難過,無論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淚,索性蹲下來,隻是默默無聲。


    他問:“你怎麽了?”


    “我沒事啊。”佳期吸了口氣,“我等會兒就過去。”


    匆匆關上電話,到洗手間補了妝才走回包間去,孟和平正在抽煙。包間裏燈光晦暗,淡白的煙霧圍繞著他,看不清他的臉。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驚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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