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見到容博,是在一個衣香鬢影的場合。


    婚宴盛大而隆重,所有的來賓衣冠楚楚,新人相攜踏入殿堂,在無數鮮花與燭光環繞中,如同一對神仙眷侶。晨玨喝了太多的香檳,胃裏很難受,胸口發悶。最後當她伸手又去拿一杯香檳時,不小心帶翻,結果灑在容博身上,他並不是那種很惹眼的男人,但是風度翩然,有一種妥貼而微妙的氣質。


    表麵上看去,他是彬彬有禮,其實他有一種難以覺察的疏離冷漠,就仿佛整個世界其實與他隔著一層厚重的玻璃,而他,隻是冷眼的俯瞰著眾生繁華。


    意興闌珊,或者,偶爾會有興味盎然。


    晨玨並沒有被他吸引,同樣,他也沒有。


    但他們頗談得來,婚宴結束後他送她回去,在公寓樓下,或許是香檳的緣故,或許是車內音樂的緣故,亦或者是樓隙間那一點淡淡月輪的緣故,道別時她突然吻了他,他在第一秒鍾有些意外,但旋即回吻,他技巧實在嫻熟,她無法把持,事情就發生了。


    晨玨並不後悔,她已經打算把這一意外事件當成onenightstand。


    但他們還是同居了。


    其實也算不上同居,他偶爾會給她電話:“晚上有沒有時間?”


    晚餐,音樂或是其它。去看小劇場話劇,在黑暗的劇場內,並肩而坐,無聲的看舞台上的戲劇人生。甚至開車去很遠的郊區吃農家飯,回來的時候滿城燈火,明亮的霓虹灩灩的光流在兩人臉側,仿佛漫天煙火濺落。


    她從不曾想念他,但偶爾的情況下也會給他電話:“今天有沒有空過來?”


    他在繁華的市中心有一套公寓,晨玨去過幾次,他偶爾也會到晨玨的公寓裏來,兩個人其實都有一點輕微的潔癖,對酒店永遠沒有好感。


    熟睡之後,永遠背對著背。容博似乎並不習慣與人同睡,她亦是。


    這種關係晨玨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好。方便而且安全,她並不是豪放的女性,容博甚至是她生理上的第一個男人,但這並不能讓她就此愛上他。


    這個世上是沒有愛情的,即使有,那也不會長久。至於婚姻,那更是無聊透頂的一件事情,有段經典的話說得好,如果不愛一個人,怎麽可能跟他結婚,可是如果真的愛一個人,怎麽忍心跟他結婚?


    晨玨一直計劃要一個小孩。


    不談戀愛不結婚,隻是生個小孩。因為晨玨喜歡孩子,想做母親。


    她沒有勇氣更沒有時間精力麵對婚姻,所以自私的計劃,當一個單親母親。她掙得錢並不少,經濟上允許她可以。雖然許多人相愛並且結婚,幸福的擁有家庭與孩子,可是幾年過去,也許愛情消磨殆盡,於是分手,重新將孩子置於兩個新的家庭之間。


    晨玨覺得那樣更自私。


    這個計劃很小言,所謂的小言,就是小言情的簡寫。在言情前麵加個“小”字,旁人覺得是輕篾,晨玨覺得是親切。學生時代哪個女生沒有看過小言情?裏麵什麽都有,王子很帥很癡情,總是會來吻醒公主,可是,那都是童話。


    晨玨覺得容博十分合適。


    於是她用了一點小小的手段,算計了一下他。


    他並不知情。


    確認懷孕之後她立刻辭職並且搬家,換掉手機號,從此消失在這個偌大的城市。


    茫茫人海,她沒有機會也沒有打算再遇見他。


    產前培訓班裏,許多許多的準媽媽,都是由丈夫陪著去上課,隻有她一個人是獨來獨往,培訓班裏的準媽媽們都小心翼翼的並不敢多問,隻跟她談起腹中的胎兒。她微笑,像所有即將做母親的人一樣,幸福而平和。


    (2)


    懷孕八個月後腿腳開始水腫,隻能穿拖鞋,每餐飯量驚人,永遠在下午四點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這天她突然想吃海膽飯,就想著那間餐廳的海膽飯,饞得要命,隻好立刻開車去吃。


    她太大意了,一時竟忘記那間餐廳起初是容博帶她去的。


    遇見容博的時候她正吃得痛快,海膽飯又辣又鮮,她吃得酣暢淋漓,根本沒有留心到身側走過的人。


    誰知那人突然停下,又幾步走了回來。


    有巨大的陰影,遮住天花板上的柔和光線,她抬頭看見容博,她知道自己這時的樣子並不漂亮,因為長胖了三十斤,連胳膊都幾乎腫了,臉也圓圓像包子,而且臉頰上還有淡淡的斑。自從懷孕後她就不再化妝,連粉餅都不再用,素麵朝天,頭發也隻隨便紮成馬尾,照鏡子時她幾乎都已經不認得自己,可是沒想到他會一眼把她認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她有點心虛,做賊心虛這回事原來是真有的。可是她很快鎮定下來,微笑:“是你?”


    他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奇異,隻過了幾秒鍾,他似乎也鎮定下來,問:“你一個人嗎?”


    她依舊微笑:“是啊,我餓了,所以一個人跑出來吃點東西。”


    他問她:“預產期是幾月?”


    她說:“十月,我先生說可以給孩子取個乳名叫國慶。”


    其實預產期是在八月底,但她說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孩子卻在肚皮裏動了動,踢她。


    他說:“還沒有恭喜你結婚。”


    話說的很客氣,從前他們的交談沒有這樣吃力,也許是因為她多少有點心虛的緣故,而他又有點不太自然,其實他是風度極佳的人。


    她叫過侍者結帳,他很紳士的替她拉開椅子,並且問:“你自己開車來的?太危險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很想拒絕,但找不出正當的理由。


    在路上他很沉默,並未問起她為何不告而別。他的電話響起來,他說了聲對不起,將車先停到一旁然後接電話。晨玨無所事事,隻得從後視鏡裏端詳他,他瘦了一點點,也許是因為她長太胖了的緣故,所以覺得這世上的人都瘦,而她挺著大肚子,已經習慣了像恐龍一樣大搖大擺,占據太多空間。


    接完電話他繼續開車,一直將她送到,並且替她停到車位裏,她在心裏想,是不是得再搬一次家。


    但已經這樣不方便,她實在沒精力再搬一次家,每天除了吃,就隻想睡覺。


    孩子比預產期提前半個月降生,是個男孩,折騰她整整六個小時,真的是筋疲力盡,當助產士把孩子抱給她看時,她親吻那紅彤彤的小臉,覺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


    再次遇見容博的時候,她正抱著小海從急診室出來,她心急如焚抱著孩子要去取藥,匆匆走出來,結果遇見容博。


    他是到醫院來探望病人,遇見她與小海,不由十分意外。


    兩個人還是佇足交談,他問:“是小孩子不舒服嗎?”


    她沒來得及答話,手袋裏的手機一直在響,他把小海接過去,讓她接手機,她十分感激,也來不及道謝。電話是助理打來,公司最近是多事之秋,合夥人與她意見相左,許多事情令她頭痛無比,她耐心已經快消磨殆盡,隻能盡量的安排:“我三個鍾頭後回公司。”


    匆匆掛斷電話,又接過孩子,向他道謝。他問:“怎麽你一個人帶孩子來醫院?”


    她說:“家裏的保姆請假回安徽老家去了,真是越忙越添亂。”


    (3)


    他替她拿處方,並且去取藥,小海不肯打針,哇哇大哭。她耐心哄著孩子,最後還是他把自己手機拿出來給小海玩,才算哄得他沒有哭了。總算打完了針,她重重鬆了口氣,又向他道謝,這才抱了孩子離開。


    小海伏在她的肩頭,小腦袋一直昂著,她隻惦記著公司的事情,輕輕拍著孩子的背,步履匆匆的穿過走廊。


    一直快走完走廊了,小海突然叫了一聲:“爸爸!”


    童音清脆響亮,整條走廊的人都不由望過來,她本能的回頭,卻看見容博站在原來的地方,他竟然還沒有走,正站在那裏望著她們,聽到孩子的叫聲,他似乎一震。


    “爸爸!”


    小海又叫了一聲,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她心頭一震,抱著孩子加快腳步,小海在她身上扭:“要爸爸。”


    她從來沒有教過孩子“爸爸”這個詞,也許是保姆教的,可是家裏連容博的照片都沒有一張,她也從來沒在孩子麵前提過容博這個人,她不知道孩子怎麽會突然蹦出這麽一句,隻覺得心慌氣短,連步子都亂了。孩子卻帶了哭音:“爸爸!要爸爸!”


    她幾乎是逃到車上去的,剛剛啟動了車子,容博已經追上來,“砰”一聲兩手已經撐在她車前蓋上,攔住了車子。剛才走得太快,她的胸口劇烈起伏著,隔著擋風玻璃,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也在喘息。他的目光犀利而森冷,她下意識抱過孩子,緊緊的擁在懷中。


    他終於拉開車門,聲音還算鎮定:“你下來。”


    小海在她懷裏探出頭,像隻無辜的雞雛,而她就像是護雛的母雞,全身的羽毛都已經豎了起來:“你想幹什麽?”


    他終於失態,咆哮:“那你告訴我你都幹了些什麽?”


    母子兩個都嚇壞了,她本能的身子一縮,孩子哇一聲哭了。停車場裏有人在往這邊張望,他用手按在額頭上,過了幾秒鍾終於冷靜下來:“對不起。”


    小海還在哭,烏溜溜的眼睛濕潤潤的,小嘴扁扁,望著他。


    他一直覺得不對頭,從見到這孩子的第一眼起,就覺得不對頭。總覺得這孩子眼神很特別,目光像是軟軟的,可以一直讓人軟到心坎裏去。他並不是喜歡孩子的人,但不知為什麽,今天一看到這孩子就覺得心軟。起初隻是覺得大約是這孩子實在長得可愛,可是後來看著晨玨抱他走,他竟然站在那裏,眼睜睜看著,孩子伏在晨玨肩頭,眼巴巴一直望著他,那小模樣可憐到了極點,他形容不上來那是怎麽樣一種感覺,隻覺得仿佛是牽腸掛肚,他眼睜睜看著孩子,孩子也眼巴巴一直看著他,一直漸漸的遠了,快要走得看不見了,誰知孩子竟然突然會叫“爸爸!”


    那一聲仿佛一道電光,劈開沉寂的黑暗,一個念頭突然在他腦海中一閃,他不知是憤怒還是興奮,是茫然還是驚覺,隻是一口氣追上來,當隔著擋風玻璃,看到她驚惶失措的表情,他突然明白,自己猜對了。


    花園裏種著鬱金香與英國玫瑰,在綠絲絨似的草坪上,形成大團大團絢麗的顏色,從一扇扇乳白色的落地長窗望出去,像是一幅水彩畫,明亮而愉悅。


    容博微微有些失神。


    有親切溫柔的聲音叫他的字:“博予。”


    除了最親密的幾位長輩,很少有人會叫他的字。他回過頭來,微笑:“媽。”


    容夫人在家穿得十分閑適,頸中隻係了一把珠鏈,珠光圓潤,叫容博想起小時候,母親有一條項鏈斷掉,珠子滾在地毯上,到處都是,他幫忙一顆顆撿起來,裝進盒子裏。


    (4)


    圓而涼,在掌心裏。


    容夫人微笑:“你這陣子像是有心事。”


    “公司的事情有一點忙。”


    容夫人長久的凝視他:“是麽?”


    他沒有作聲。


    “你父親明天從香港回來,如果有時間,安排岑小姐與我們見個麵,方便嗎?”


    容博覺得有些意外,但仍舊沒有作聲。


    “有人偶然兩次遇見你帶同一個孩子吃飯,還有人上周見到你買了不少玩具。”容夫人閑適的往牛奶中加紅茶:“為什麽不早一點對我們說?我與你父親,似乎並不是不開明的家長。”


    容博終於說:“事情比較複雜。”


    容夫人有疑惑的表情。


    “她堅持不讓我打擾到她與孩子的生活。”


    “你難道沒有向她求婚?”


    “我很有誠意,但她拒絕。”


    容夫人微微意外:“為什麽?”


    “她隻是看中了我——她也不是看中了我,她就是看中我這個人。”容博第一次覺得自己難以表達:“或許是我犯了錯誤,令她誤會我想得到監護權,其實我隻是覺得應該承擔責任,當我得知這一切的時候,我就應該承擔道義與法律上的責任。可是她十分反感與抗拒,我們沒有辦法協商。”


    容夫人緩緩的放下茶杯:“那是容家的孩子,而且是長房長孫。”


    容博終於歎了口氣:“媽,您當年畢業於劍橋聖三一學院。”


    “但我是中國人,我們家是中國家庭。”容夫人十分不以為然:“你父親十分震怒,我不認為你可以逃避他的責罰。”


    容博想到不怒自威的容之餘就頭皮發麻,容家家教嚴格,雖然百年來數世子弟皆從西式教育,但仍有所謂家法。阮正東就總是笑話他:“就數你們家規矩最大,哪像我們家老頭,想打就打,打完就算。令尊每次動手之前,還讓你背家訓,打完還得背。”


    家法是藤製的軟鞭,容博仿佛已經聽到鞭子擊在空中忽忽虛響,這次是大錯,父親沒可能手下留情。


    沒想到他以三十高齡,還得吃這樣一頓家法。


    “再去和岑小姐溝通一下,我們想見見孩子,她應該能理解吧。”


    容博覺得非常頭痛,因為很難聯絡上岑晨玨,她的秘書永遠說她在開會,手機也關機。


    他認為她非常有可能再次逃掉,就從他的眼皮底下。


    他下定決心,在她公寓樓前一直等到午夜,終於等到她回家。


    她從車上下來,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拎著公文包,隻得用手肘去關車門。他連忙下車去,她見到他自然有點不高興,可他十分自然的接過熟睡的小海。


    孩子睡出了一點點汗,額發濡濕,看著格外乖巧,抱在懷裏沉沉的。


    電梯裏隻有他們抱著孩子,她臉上也有深重的倦意,忍住嗬欠。


    她住的地方很精致,孩子的房間布置的更是妥貼,他彎腰小心翼翼將孩子放入小床,再蓋好被子。孩子舒展四肢沉沉睡著,其實長得有六七分神似他,輪廓分明,有容家特有的挺直鼻梁,睫毛秀長濃密如女孩子。


    她在客廳打開筆記本做公事,明顯的逐客令。


    “我們談談好不好?”他也覺得困倦,也許是夜深人靜,也許是這事情困擾他實在太久:“我父母得知了這件事,他們想見見孩子。這禮拜六你有空嗎?”


    她停下觸摸板上的手指。


    “我並不是要爭監護權,”他的聲音低下去:“隻是我的家庭十分傳統,所以我的父母很渴望能妥善的解決這件事情。”


    (5)


    她仍舊不作聲。


    那天他說了很多話,把談判桌上的技巧基本上全用遍了,但完全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一直強打著精神,可是最後還是睡著了。


    他已經連續四十多個小時沒有睡眠,去她家之前,剛剛處理完公司在日本的貿易糾紛。


    那一覺睡得很沉,醒來時才發現身上蓋著毯子,就那樣歪在沙發裏。


    天還沒有亮,但他素來都是這個時間醒,坐在那裏發了一會兒怔,輕輕走去房間看孩子。


    小海睡得正酣。


    他不知道自己在房間門口站了多久,直到聽到身後有人說:“周六我有時間。”


    她也剛剛起床,還穿著睡衣,他不是沒見過她穿睡衣,可是無端端就覺得緊張,於是連說話都覺得不利索:“哦……那真是謝謝,洗手間借用一下,我還得回公司上班去。”


    小海醒來見到他十分高興,跟他一塊兒吃早餐,然後非得纏著要他送自己去幼兒園。


    趁著晨玨不注意,偷偷告訴他:“幼兒園的小朋友都有爸爸,隻有我沒有,現在我也有了。爸爸,你跟媽媽離婚了是不是?那你們什麽時候再結婚?”


    他心中抽痛,越發覺得舍不得。


    那天他上班遲到四十分鍾,下午到了四點多,又扔下大堆公事全交給助理,自己開車去幼兒園接孩子放學。晨玨本沒想到他會去,卻也沒說什麽。兩人帶著孩子吃完飯去看木偶戲,結束時已經很晚了,回去車上小海已經一個嗬欠連一個嗬欠,口齒不清卻還說:“爸爸,明天你還送我上幼兒園……”一直等到他答應,才漸漸睡著了。


    還是他抱孩子上樓去,但猶豫了好久才開口:“能不能讓我再在這兒住一晚,我睡客廳沙發。”


    她想了想,給他一床毯子和一隻枕頭。


    他在她公寓隻住了兩三日,三個人相處已經天衣無縫,早晨他開車送孩子,然後晚上她負責去接,她不甚會做飯,於是總是兩人一塊兒帶孩子出去吃。鄰居在電梯裏遇上,跟他們打招呼:“呀,小海爸爸回來了啊。”


    他挺自然的微笑:“是啊,回來了。”


    第四個晚上,半夜裏空調突然停了,將他熱醒了,開燈折騰了半晌遙控器,也沒能讓空調再次啟動。他熱得實在受不了,抱著枕頭跑到主臥去,她迷迷糊糊的問:“你幹嘛?”


    “外麵空調壞了,好熱。”


    她哦了一聲繼續睡,過了大半個小時,他卻又爬起來,窸窸窣窣半晌找不著拖鞋,她轉過頭問:“你又幹嘛?”


    他睡眼惺鬆的樣子,仿佛有一點孩子的稚氣,倒有幾分像小海,悶悶不樂的說:“我還是出去睡。”


    “你不是說外麵空調壞了?”


    他忍無可忍:“你故意的。”


    其實她倒真不是故意的,但他的技巧真是好的沒話說,令人神魂顛倒,但殘存的理智她還是有的,最後她又累又困,疲憊到了極點,他還輕輕在她耳邊噓氣,在陷入最深沉的睡眠前,他問:“我們結婚好不好?”


    “不。”


    她還記得自己能夠斬釘截鐵的拒絕。


    在那樣的情形下,她也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立場堅定。


    其實第二天早晨他們睡過了頭,還是小海自己醒了,赤著小腳丫跑到主臥:“媽媽,媽媽,要遲到了。”


    結果孩子上幼兒園遲到半個鍾頭,他們上班也全遲到了。


    不過令容博覺得欣慰的是,總算不必再睡又窄又軟的沙發了。


    (6)


    而且幾天的適應下來,晨玨明顯對三人共同生活不再反感。


    餘下的一點說服,隻是說服她接受婚姻,反正他們現在已經在一起,婚姻隻是多了一紙證明。


    最艱難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他自信滿滿的想,餘下的都好辦。


    隻有禮拜六的見麵令他有點緊張,雖然是約在城郊一間僻靜別墅,也沒有旁人,可是因為家教嚴格,從小他比較敬畏父親,隻怕父親生氣。


    誰知小海見到容餘之,脆生生叫了聲:“爺爺!”


    老爺子頓時笑得連眼角都彎了,抱起來親了又親,再不肯放。一點不快全拋到了九霄雲外。容夫人趁機在一旁道:“六月裏太熱,辦喜事不方便,不如放到十月。現在準備還來得及,親戚朋友雖然多,但還有三個多月時間。倉促是倉促了一點,不過應該沒有大問題。”


    老爺子哼了一聲,正要說話,結果小海在懷裏扭:“爺爺,我要吃點心。”一句話就調虎離山,老爺子隻顧一迭聲問:“點心呢?點心呢?有沒有蛋糕?快拿來。”


    立刻打岔了過去。


    回去路上他才鬆了口氣:“可算是把老爺子這關給過了,我還真怕他氣上來抽我一頓。”


    一路上她卻沒有說話,一直到回到家中之後。


    孩子在路上就睡著了,他也覺得很累,所以洗完澡出來就打算睡覺,誰知她卻叫住他:“我們談一談。”


    她已經卸完妝,幹幹淨淨的一張臉,脂粉不施,像剝了殼的雞蛋,又滑又軟,他忍不住俯身親吻。


    她卻推開他。


    “幹什麽啊?”他十分委屈:“都幾點了還不讓親?”


    她看著他,一直看到他漸漸斂起了笑意,終於問:“你怎麽了?”


    “我不打算跟你結婚,所以我希望我們中止這種不正常的關係。”


    他沉默片刻才問:“那小海怎麽辦?”


    “你若有時間可以過來探望他,如果爺爺奶奶想見他,你也可以帶他回家住幾天。”


    他開始動氣:“小海應該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我不認為我與小海之前的生活哪裏不正常了。”


    “那是你一廂情願的看法,單親家庭必然會對孩子有一定的影響。我們應該結婚,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你肯替我生孩子,卻不肯跟我結婚。”


    “容博,”她的表情十分平靜:“我不是替你生孩子,我是為我自己生孩子。”


    “可我是孩子的父親,你之前沒有征詢過我的任何意見,之後又不肯結婚,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怎麽樣。”


    “你也僅僅隻是孩子的父親,容先生,請你認清楚這一點。我從前沒有愛過你,現在也不愛你,將來更沒可能愛上你,所以我們之間沒必要談到婚姻,就是這樣。”


    他怒極反笑:“岑晨玨!你不要太過份了!”


    她很自然的將臉一揚:“你想怎麽樣?”


    他想怎麽樣?他還能怎麽樣?他還可以怎麽樣?


    氣得糊塗渾身發抖,不由狠狠的大口喘氣,他隻想一把掐死麵前這個女人,如果真的可以的話。他隻想永遠不曾愛過她。


    咦?


    愛?


    他一準是被氣糊塗了,一定是,肯定是,絕對是。


    抱起被子,他就去睡沙發了。


    沙發太軟,又太窄,反正害得他一夜沒睡著。


    他從來沒有跟人冷戰過,從前他與女友,都是合則來,不合則分,絕不會勉強自己,所以更不會冷戰。


    (7)


    可是現在他知道了什麽叫冷戰。


    冷戰就是明明在同一個屋簷下偏要視對方如無物。


    難度是一點高,尤其還有小海在中間。


    孩子非常敏感,敏感到令他心疼,第二天早餐的時候看到大人的臉色,就知道不對,下樓時在電梯裏悄悄問他:“爸爸,你是不是跟媽媽吵架了?”


    “沒有。”他矢口否認:“隻是媽媽心情不好,我們要體諒她。”


    口是心非,尤其是對著孩子天真無邪的眼睛,說謊真是一種高難度的動作。


    一家三口還是同進同出,隻是她不跟他說話,他也就不跟她說話,這樣一僵持就是兩個禮拜。


    到了小海的生日,三個人一塊去郊區的森林公園,他負責開車,她抱小海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們之間還是不說話,連孩子都無精打采,低頭隻玩著自己的手指,絲毫沒有過生日的興奮,他隻好打開cd聽歌。


    車剛剛轉過一個急彎,突然對麵車道有輛大貨車失控,直直朝他們衝過來。


    他來不及有任何反應,隻本能的踩下刹車,在尖利的刹車聲中,龐大的貨車車頭已經朝他們直衝過來,他本能的斜撲過去護住她與孩子,在巨大的撞擊聲中,安全氣囊嘭嘭的彈漲開來。


    他一直沒有醒,眼皮很沉重,身畔有人一直在哭。


    有人撫摸他的臉頰,也許是小海,小手又輕又暖,喚他:“爸爸!爸爸!”


    也許是母親,一直伏在他身邊嚶嚶的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他厭煩不己,用盡了力氣,終於睜開眼睛來,喃喃想說:“好吵!”


    可是卻發不出聲音。


    身體不能動彈,雙眼漸漸有了焦距,這才知道是在醫院裏,醫生護士頓時全湧上來,驚喜:“他醒了。”


    小海卻哇一聲哭了:“爸爸!”


    原來一直在他身邊哭的是她,兩隻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還在哭。


    他很費力氣才能說話,護士連忙幫忙移開氧氣麵罩,他問:“你——哭——難——看……”


    結果她哭得更凶,害得孩子跟她一塊兒放聲大哭,病房裏場麵頓時失控,主治醫生焦頭爛額:“這個……容太太,容先生醒了就渡過危險期了,別哭了,這個是好現像啊,別哭了……你已經哭了一天一夜了……再哭下去身體會受不了的……”


    結果母子兩個根本不理睬,一直哭得令醫生害怕:“容太太,容太太,您別哭了好不好,容先生已經醒過來了……您別哭了啊……”


    他們這家醫院有容氏的大半股份,老板娘在這裏哭得肝腸寸斷,主治醫生垂頭喪氣的想,萬一她哭暈在這裏,他們還要不要混了?


    容博咧開嘴極力想笑,她的脾氣那樣倔強,她要哭的時候,誰敢攔住她。


    最好還是容夫人來,才把她與小海勸出去,他抓緊時機:“結——婚……”


    她一邊拭淚一邊答:“好。”


    傷口疼得厲害,他一時撐不住,眼前一黑又暈了。


    在陷入昏迷之前,隻聽她跟孩子一樣,哇一聲又哭起來。


    真要命啊……


    不過……幸好這求婚是成功了。


    他十分欣慰的想。


    總算是大團圓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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