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詠走進vip室的時候,leslie趁機朝她使了個眼色。寶詠於是不動聲色的朝前走了兩步,客人是一男一女,燈光映著他們麵前的黑絲絨,上麵全是熠熠生輝的克拉鑽。女客人非常年輕,手指柔白嬌細,把偌多戒指逐一試戴,挑了半晌似乎不甚合意,徑直問:“還有沒有更好一點的?”


    寶詠微笑著柔聲說:“我們還有五克拉以上的裸鑽,不知道您對color和rity有什麽要求?”


    年輕的女客人半是猶豫半是嬌嗔的望了男伴一眼,他仿佛漫不經意的點點頭:“拿來看看。”


    寶詠鎮定自如,她入行不到五年升到做店長,什麽樣的客人會買什麽樣的鑽石,一早心裏有數。


    最後客人定了一顆3.5克拉的裸鑽,雖然不大,但d色全美,價格自然十分可觀,選了指環的樣式約好鑲嵌。寶詠親自送客人出去,遞上自己的名片:“謝謝王先生,如果有任何需要請您直接聯絡我們。”


    聽到寶詠說話的聲音,男人才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一刹那寶詠隻覺得他雙目如電,仿佛能劈開暗夜,但那犀利地目光隻在她臉上一繞,就立刻收斂。


    後來王勵一直覺得她機智:“你怎麽知道我姓王?”


    寶詠微笑,並不答話。


    那天他在店裏隻是陪在女伴身邊,幾乎沒說幾句話,雖然看上去衣著似乎尋常,寶詠卻知道他那套看著毫不打眼的西服,是出於倫敦savilerow的某間百年老店,因為那間拿了三個royalwarrant店裏出來的西服,站得筆直的時候會顯出特有的貼絲合縫。


    一個肯去倫敦試身三次、穿需要等待三個月手工縫製西服的男人,會送女伴什麽樣的鑽石?


    所以寶詠毫不猶豫向他推薦了價值百萬的全美裸鑽。


    至於最後她大膽的那一猜,純粹因為他西服手工釘縫的扣子上有姓氏的縮寫。那家百年老店,素來不吝為客人訂製有家族徽章或姓名縮寫的紐扣。


    獵頭公司來遊說寶詠跳槽的時候,寶詠曾有過猶豫。她喜歡這個行業,或者說她喜歡鑽石。小時候聽外公念《基督山伯爵》,她最喜歡裏麵描述的寶藏,大顆大顆的紅寶石與大顆大顆的鑽石,仿佛收割後的葡萄一樣盛在箱子裏,朦朧的珠光寶氣,一切這世上最不可思議的神話。


    在安特衛普總行實習的時候,人人都覺得辛苦,隻有她不。從原石開始,標記、切割、成形、拋磨……親眼目睹平淡無奇的石頭變成璀璨奪目的裸鑽,她一直興味盎然。而獵頭公司開出的薪水實在可觀,寶詠思量再三,覺得不能免俗。


    很多時候,人為了金錢不得不將就。


    寶詠的新工作是王勵的私人助理,負責王家人的生活起居,聽上去似乎隻是管家樣的角色,但卻是比店長更有挑戰性。她需要管理北京、上海、成都、深圳和香港的多處房產,協調二十多人的家務班底、四個司機、園丁以及家庭教師。王勵離婚多年,至今單身,膝下隻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小瑾,而小瑾有著嚴重的自閉症和先天性心髒病,常年由私人醫生和家庭教師照顧。


    當王勵在國內的時候,寶詠經常需要跟著他一起飛。有時候早晨在北京,下午在上海,晚上回到香港的大宅裏吃飯。寶詠總能妥貼地安排好一切,大到在家裏舉行幾百人的狂歡party,小到什麽時候安排牙醫上門來給王瑾做窩溝封閉。


    除了王勵的秘書,她可能是與王勵每天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人。偶爾得閑與leslie通電話,leslie大膽問她:“新工作怎麽樣?你有沒有愛上那枚鑽石王老五?”


    寶詠很直截了當:“愛上他?算了吧,愛上這種人會比打磨3000克的原石還吃力。”


    在外人麵前王勵是低調的神秘富豪,在下屬麵前王勵是要求嚴格的老板,在合夥人麵前王勵是精明的拍檔,在女伴麵前王勵是風度翩翩的紳士。


    而在寶詠麵前,王勵就是一個偶爾有起床氣的挑剔男人。領帶與手帕事先要搭配好,煎蛋要單麵三分熟,不喝咖啡,愛喝紅茶,每個周六既使再忙,也得抽出時間陪女兒去看海豚。


    很單調很乏味很嚴肅很無趣的一個男人。


    王勵卻漸漸似乎離不開她,這種離不開也僅止於像他離不開他的秘書——寶詠有次見過他發火,是因為陳秘書因為高燒請了一天假,而臨時借用的董事秘書又弄錯了一個重要的合同。


    對一個出身和事業都如此優越的男人而言,操縱著複雜龐大的商業機構,所有的人最好都像是顆精密的螺絲釘,兢兢業業,永不生鏽,永不犯錯,因為隻有這樣才能在他身邊呆得長呆得久。


    他換女伴的周期大約在半年,拋開中間出國、開會等等被公事占用的時間,其實每個女人大約也就相處三個月左右。每次倒也是好聚好散,寶詠不動聲色的想,大概每個女人他都會慷慨的送一顆昂貴的鑽石。


    他倒也不是花花公子,隻是工作多壓力大,又受不了女人的不聰明。


    小瑾出事的那一天,王勵在東京,趕回來的時候已經遲了。寶詠一直守在醫院的急救中心,看著他沉默而又疲憊的站在女兒病床前,眉宇間竟然是一種茫然無措。她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這樣的神情,臉色蒼白的近乎嚇人,嘴唇緊閉,連下顎的曲線都似堅硬。陳秘書朝她遞著眼色,她悄悄走出去病房外,他說:“回來的飛機上就知道不好了,一直都沒有說話,麻煩你多費心,不要讓他太傷心。”


    可是一位失去女兒的父親,怎麽會不傷心欲絕?


    寶詠盡職盡責的安排葬禮等一切後事,卻不敢去打擾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的王勵。


    半夜的時候她還在核對細節,他悄無聲息的出現在她工作室的門外,嗓音透著沙暗的疲憊:“怎麽還沒睡?”


    橙色的光透過虛掩的門,有一尺多寬的光正好投在他的身上,他的臉有一半掩在黑暗裏,另一半在燈光下,卻隻能看出倦容。


    她說:“還有一些事沒有做完。”


    “寶詠,陪我聊聊天。”


    如果不是太難受,他大約也不會找她聊天。寶詠在他麵前向來不多話,此時也不過傾聽。漸漸知曉這個出色男人心中最隱痛的一切,青梅竹馬的愛侶,一帆風順的婚姻,卻因為小瑾的出生而毀滅。


    “我們互相怨懟,互相敵視,都覺得是對方的錯,才會給小瑾造成這麽大的痛苦。雖然我們雙方家族都沒有心髒病史,可最後她忍不住崩潰,拋下孩子和我離婚,她說她再也受不了了。醫生斷言小瑾活不到三歲,我想了一切辦法,找到這世上最權威的心外專家,會診後確認無法進行心髒移植。醫生說幸運的話她可以活到六歲……”


    他的眉宇間有倦色:“然後醫生又發現小瑾有嚴重的自閉症,我覺得我也垮了。我從出生到長大,樣樣都做到這世上最好,可是我的孩子,為什麽會有這樣多的缺憾……”


    寶詠沒有安慰他,隻是任由他說下去。那天晚上他說了很多話,大部分是關於孩子,關於小瑾,關於他覺得最遺憾的一些事情……他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喃喃的述說著,寶詠隻是很認真的傾聽。


    天已經發白了,他似乎筋疲力盡,就那樣倚在沙發上睡著了。寶詠沒有驚動他,上樓去拿了條毯子來給他搭上。


    葬禮上寶詠見到他的前妻,果然是非常出色的女人。站在墓碑前,美麗的麵孔亦是蒼白悲慟。


    寶詠自作主張在葬禮後安排了一點時間,讓王勵與她單獨見麵。寶詠不知道王勵會不會覺得她多事,但她想這兩個人需要這樣一次見麵,畢竟是他與她的女兒。


    春季到來的時候王勵交往了一位新的女朋友,姓周,在博物館做研究工作。安靜詳和仿佛舊時代的女子,可是又嫻然優雅,有一種從容淡定的氣質。王勵對她印象十分良好,寶詠也覺得這位周小姐是難得的女子。不拘小節,懂得進退,而且容貌美麗,處事大方。


    有天晚上寶詠陪王勵從上海飛回北京,在三萬英尺的高空,他忽然想起來問她:“如果我要結婚,你覺得怎麽樣?”


    寶詠微笑:“您自己覺得開心就可以了。”


    這答案不卑不亢。王勵想了想:“有空你陪我去挑戒指,我相信你的眼光。”


    寶詠第一次陪著王勵出國,去安特衛普的加工廠挑鑽石。安特衛普被譽為“世界鑽石之都”,來自全世界的鑽石原石有80%以上在這個城市加工,被打磨成裸鑽,而有50%的裸鑽在這裏被直接交易。寶詠陪王勵在霍文尼斯街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才挑中了一顆鑽石。


    試指環的時候珠寶店經理忍不住對寶詠說:“cemondevoussontlespluschanceuxfille。”


    寶詠微笑,這世上最幸運的女子?周小姐見到這枚戒指的時候,一定也會覺得幸福吧。


    選好鑽石後留給珠寶商去鑲,王勵顯得很輕鬆:“走吧,我們去遊曆一下安特衛普。”


    寶詠很盡責的充當了導遊,不能免俗的帶他去了市集廣場和大教堂。大約因為故地重遊的緣故,她也顯得比較輕鬆活潑。天漸漸黑下來,她大膽地問王勵:“想不想試試這裏的美食?”


    結果王勵還真跟她去吃鮭魚和羊腰,餐廳的氣氛是鬧中取靜,坐落在小小的廣場,坐在露台上,仰首便可以看到滿天璀璨的星空。


    王勵問她:“從前來過?”


    “跟前男友,”寶詠很大方的告訴他:“一個很帥的比利時人。”


    她的神情惆悵而微妙,仿佛是唏噓又仿佛是懷念,目光如水,倒映著餐台上的燭光,讓王勵想到今天看到的那些鑽石,璀璨奪目,光影斂灩。


    夜風吹拂著她的額發,妝容不似平常那樣無可挑剔,唇彩褪了一點點,唇角還有一點點鮭魚的醬汁,並不顯得失禮,反倒似有種小女孩的稚氣。


    他似乎聽到自己在喃喃自語。


    “王先生?”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所以很謙謹的追問。這是她的職業習慣,習慣了不錯過他的任何一句話,因為他發號司令,向來都隻講一遍。


    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已經俯身,非常溫柔的吻住她。


    比時利的淩晨三點是國內的上午十點,leslie剛上班不久,躲在洗手間接她的電話,竊竊私語的安慰:“誰讓你們單獨去那麽浪漫的餐廳,也許他覺得你有暗示。”


    寶詠覺得頭很痛,仿佛時差沒有倒過來。她不願意失去開給她這麽高薪水的上司。他連男秘書都不用,最反感officeromance。


    寶詠將這件意外當成職場危機來處理,幸好王勵的態度很配合,在回國的飛機上,她已經若無其事,仿佛在比利時漫天星光下的一吻,根本就不曾發生。


    周小姐當晚訂了餐廳,說是替王勵接風,寶詠覺得這是求婚的好時機,所以提醒王勵:“王先生,您看要不要訂花?”


    “玫瑰吧,香檳色那種。”


    寶詠暗自鬆了口氣,去工作室吩咐助手打電話給花店。誰知沒過一會兒,助手很為難的來告訴她:“方小姐,花店說因為航班延誤,今天沒有香檳色玫瑰。”


    “其它店呢?”


    “都沒有。”助手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十分機靈的問:“要不要給上海那邊相熟的花行打電話,問問有沒有這種花?”


    “來不及了,有也沒有用。”寶詠很沮喪,任何工作到她手裏她都可以做到最好,所以王勵最信任她,把整個家都交給她打理。沒想到這種關鍵的時候偏要功虧一簣。


    寶詠走上樓去書房,門沒有關,看到王勵站在露台上吸煙。


    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偶爾會抽一支煙。


    寶詠覺得雪上加霜,他最討厭心情不好的時候又知道壞消息。


    “王先生?”


    他轉過臉來看她,後裏還攥著天鵝絨盒子,寶詠知道裏麵是戒指。


    “寶詠,陪我聊一聊。”


    他平常都叫她“方小姐”,隻有小瑾走的那天他叫過她的名字,她很謹慎的坐下來,聽他說話。


    但他很長時間沒有開口,坐在那裏很久,又重新拿起煙盒,彬彬有禮的問她:“可以嗎?”


    在女伴麵前他從來都是這樣紳士,寶詠卻有點微妙的心慌。


    他點燃煙,吐出淡白的煙霧,過了許久才說:“你這樣子,會讓我沒有自信。”


    寶詠笑得有點茫然,他把盒子打開:“你自己挑的,應該是很喜歡。”


    18克拉的全美鑽石,在燈光下光芒璀璨。她親自陪他在珠寶店取出來,光保險費就花掉四萬歐。這樣一枚戒指放在任何一個女人麵前,她應該都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寶詠一動沒有動,過了很久才輕聲說:“周小姐應該會喜歡。”


    他是聰明人,隻有幾秒鍾神色很複雜,漸漸變成失落地悵然:“為什麽?”


    “這世上沒有女人不愛鑽石,可是我希望的那一顆,並不是18克拉的全美,因為它太大,戴在手指上我會覺得不安。”


    “辛德瑞拉之所以會被王子看中,是因為她並不是灰姑娘,而其實是伯爵的女兒。這世上的婚姻,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才能應對婚姻的千難萬險。”寶詠有些歉意的微笑:“我自認沒有那個實力和勇氣。”


    過了很久,王勵才笑起來:“寶詠,你真是我見過最有勇氣的女人。”


    寶詠知道他終於放棄,於是坦然微笑:“拒絕18克拉的全美鑽石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


    其實真正需要勇氣的是等待真愛,在滔滔濁世,物欲橫流的時候,保持一顆自己的心,不偏不倚,等著真正屬於自己的那個人。


    就像鑽石,顏色、淨度、切割、鑲嵌……每一顆都與另一顆不同。並不是最大、最閃、切工最好的那顆,而隻是你一眼看中,最喜歡的那一顆。


    仿佛愛情,注定獨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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