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圓”這四個字真是俗,我和爸爸說過一次,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小孩子懂得什麽?”我不是小孩子,我今年七歲,已經念二年級,可是他完全不尊重我。


    每天放了學,我照例到“花好月圓”四樓他的辦公室去,或者做作業,或者做完作業吃東西,或者吃完東西睡覺。


    人家開夜總會不是叫“帝都”就是叫“豪門”,隻有他開夜總會叫“花好月圓”,真是俗氣得要命,我每次一看到夜色中閃爍的四個霓虹燈大字就皺眉。但“花好月圓”永遠生意興隆,天一黑下來,門前的泊車坪上一部車挨著一部車,保安拿紅綢套子遮上車牌——別的夜總會最怕電視台來曝光,雖然爸爸不怕,可這樣的功夫還是要照做的。爸爸說:“做人切忌太招搖。”


    我年紀雖然小,也懂得這種話叫至理名言。


    快八點鍾,紅牌阿姑們都來上班了,外頭的街燈光璀璨,霓虹像是水裏倒影,一條條姹紫嫣紅,顏色直映到人眉毛底去。夜總會裏漸漸熱鬧起來,到處可以聽到女人輕輕的笑聲,酒香煙香脂粉香,空氣裏彌漫著神秘的芬芳。我到餐廳吃了東西上來,在走廊裏遇見姬娜,她捏我的臉,叫我“小帥哥”。我頂討厭人家吃我豆腐,哪怕是美女也不行。姬娜笑得又媚又嗲,她的眼影描成紫色,一雙眼睛黑油油真像一隻貓,她對身邊的阿穎說:“你看,小帥哥多酷,一句話都不願多說。”


    阿穎也笑:“像大哥。”


    真奇怪,她們都叫爸爸做大哥,沒人叫他老板,他也不喜歡。難得他和大家一塊兒宵夜,鶯鶯燕燕一片笑語如珠,爭先恐後:“大哥。”


    我也喜歡“大哥”這個稱呼,聽起來怪溫曖的,像是抱著一隻貓,聽它打呼嚕。


    爸爸不溫暖,他的手永遠是冷的,我還小的時候,嚐試踮起腳去夠他的手,夠不著,永遠都夠不著——有次他在沙發上睡著,我終於夠著了,可他的手冷冰得像冬天裏的窗子,嗬口氣都能凝成霜花,我忙不迭隻好放開。


    我一年之內換了六個保姆,個個都被我氣得哭走,最後爸爸買給我一隻貓,我喜歡得不得了,就顧不上和保姆搗亂了。我最喜歡抱著貓睡覺,溫曖,柔和。半夜醒來看見它炯炯的眼睛,像兩顆寶石,那樣清醒,叫人安心。


    有次我的同學汪子君問我:“你為什麽總是不喜歡你家的保姆。”我很老實的答:“她們又不是美女,為什麽要喜歡她們?”汪子君呆了好半晌,才又驚又羨的望著我。同樣是七歲的男孩,他絕說出不這樣的話來,他佩服我。其實我是跟爸爸學來,有回聽見他對歐陽說:“女人色相是最要緊的。”色相就是外貌,我懂得。


    他不知換過多少女朋友,個個漂亮得不得了,像他現在的女朋友,大眼睛長頭發,皮膚雪白,一笑不知道有多像神仙姐姐劉亦菲。可他照樣不喜歡她,很少有女人能討爸爸歡心,他太難侍候,跟他呆在一起辛苦得要命。


    我沒得選,因為我是他兒子。


    有一段日子我甚至懷疑爸爸是不是喜歡歐陽,因為他們兩個都太不將女人放在心上。他讓我叫他歐陽叔叔,但我隻叫他歐陽。他是爸爸最親近的人,爸爸不在的時候,生意的事全是他在照料,爸爸在的時候,生意的事大半還是他上下打點。


    爸爸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止有這間“花好月圓”夜總會,他還有三四家娛樂城,好多間迪吧,另外照應著數不清的場子。聽說他還開著賭場,傳說在那些神秘的地方,有二十一點,輪盤,,吃角機……當然這隻是傳說,反正我沒見過。


    人家問我爸爸是做什麽的,我總是很輕鬆的答:“他是生意人。”


    對方若是不識趣,再追問一句:“是什麽生意?”


    我就答:“房地產。”


    我沒有撒謊,我知道他真的有和人合股炒地皮,本城有名的幾個樓盤,都有他的股份。


    我不能說:“他是黑社會。”


    事實上,也沒有所謂黑社會。爸爸說:“世上哪有那樣分明的黑與白。”


    是真的,因為他與好幾位穿警服的大官最要好,他們老在一塊兒吃飯喝酒打麻將,爸爸並不會故意輸給他們錢,他們是真朋友,互相照應。他稱他們為“官方”,有時“官方”也不得不借助他的影響,去辦一些事情。比如要召開什麽重要的會議,“官方”就會事先和爸爸及幾位叔伯打過招呼,這城市就會突然安靜幾天,大街上連小偷都會明顯減少。


    在這個城市裏,爸爸的影響力很大,可並不是大家想像的那樣,身上隨時帶槍,進出跟著六七個保鏢,一言不和就有半條街的人拿著西瓜刀亂砍……那是港版電影,不是事實。


    事實是對我而言,他隻是爸爸。


    不合格的爸爸,但他供我穿衣吃飯,讓我好好念書。


    好好念書——你一定認為我爸爸早些年是街頭小混混,西瓜大的字不識幾個——很遺憾,我上次在家無意間從箱底翻出他的畢業證。國內頗有名的大學,十幾年前他學的專業是“流體力學”。那個“流”字我不認識,翻過字典才知道。


    這四個字很拗口,不知是學了些什麽。


    畢業證上的爸爸的一寸登記照,黑白色,年輕,有一雙炯炯的眼睛,黑得像最濃最深的夜色。他的眉頭濃而密,像是峰棱一樣分明。和他現在不大一樣,現在他的眼睛依舊黑得像夜,但那裏麵偶然閃過攝人的光芒,常常會嚇得人瑟瑟發抖。現在他眉心裏總有個“川”字,他如今已經三十多歲了,真夠老了,雖然我私心認為他老得仍舊好看。


    歐陽聽我說爸爸老了,他敲我的頭,說:“大哥才三十五歲,哪裏老了?”他上下打量我,突然長長歎了口氣:“連你這個小鬼都七歲了,我們真的是老了。想當年……”


    我討厭歐陽叫我小鬼,正如我討厭那些紅牌阿姑叫我“小帥哥”,口氣活像我是隻洋囡囡,我又不是女孩子。但我喜歡歐陽開始想當年,他一想當年就講驚心動魄的故事給我聽,比如年輕的時候跟爸爸去談判,單槍匹馬赴鴻門宴。再不然就是有次遇上對頭,兩個人肩並肩對付兩輛麵包車上下來的打**手。


    這城市裏還是有傳奇的。


    他們說男孩總是崇拜自己的爸爸,不,不,我不崇拜他,我愛他。雖然這樣說真的很肉麻,肉麻得連我自己想想就會掉雞皮疙瘩。我當然不會當麵對他說,可是我關心他,我叫他:“少喝酒,少抽煙,少交女朋友。”


    爸爸皺眉盯著我半晌,然後他哈哈大笑,我很多年沒看到他那樣笑過了。他笑完了,就叫我“滾蛋”。


    他高興起來喜歡罵人,他叫人滾蛋時心情最好,於是我乘機問了他那句話:“我媽媽是什麽樣子?”


    他毫不遲疑的答我:“我不記得了。”


    他騙人,他記性超好,四年前在他夜總會做過的小姐他都記得名字,他怎麽會忘記我媽媽是什麽樣子?可他騙人我也沒有辦法,家裏連照片都沒有一張,我在家翻箱倒櫃,除了爸爸的畢業證,沒尋到旁的東西。


    於是很遺憾,到今天我連媽媽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世上遺憾的事情不止一件兩件,這麽多年來,爸爸和小餘姐的關係最穩定,打從我記事他們就一直有來往,可是一直未能更進一步。雙休日我不用上學,小餘姐總要接我出去吃飯。她開部小小的橙色polo,在很氣派的餐廳裏,她熟練的用刀叉替我分牛排,舉止優雅得像位電視明星。她也化很濃的妝,但她濃妝豔抹得很好看,不像那些阿姑們,總是動輒拿水汪汪眼睛亂瞟人。關鍵是她對我很好,處處將我當大人看待,凡事肯和我商量。有回我忍不住說:“小餘姐,你應該和爸爸結婚。”她若無其事的替自己斟紅酒,說:“我和大哥沒緣份。”


    我教訓她:“什麽叫緣份?電視裏說緣份是靠自己爭取的。”


    她嫣然一笑,說:“你真是人小鬼大。”每當大人們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我就知道他們又在敷衍我。


    我不喜歡連小餘姐都敷衍我,所以我垮下一張臉,後來小餘姐要帶我去玩具城買遙控車,我很有禮貌的拒絕了。我雖然是小孩子,可也不是那樣好哄的。小餘姐一時僵在那裏,她扶著方向盤發呆,過了一會兒,摸出一枝煙點上,她抽煙的樣子很好看。她像是自言自語:“脾氣真臭,真是像大哥。”


    這也是樁奇怪的事情,人人總是說我像爸爸,從來沒人提起我媽媽,就像世上根本不曾有過這個人一樣,可是如果沒有她,我是打哪兒來的?


    我忽然問她:“小餘姐,我有沒有什麽地方像我媽媽?”她一時沒提防,脫口說:“謝天謝地,你哪裏也不像她。”


    話一出口她就反應過來了,她將煙扔出車窗外,心煩意亂的說:“你這個小鬼,總是叫小餘姐心煩。”我說:“我才不叫你心煩,隻有爸爸叫你心煩。”


    多慘,她愛爸爸,可是爸爸不見得愛她。對於一個女人來講,這種事最慘。


    她揉了揉我短而密的頭發,歎了口氣,發動了車子,送我回家。


    今天一定是不尋常的一天,因為爸爸竟然在家。


    大白天的很難看到他,我永遠不知道白天他在哪裏,他都是白天睡覺,而他從來不回家睡覺。


    小餘姐本來隻打算將我交給保姆後就走,誰知保姆並不在家,是爸爸親自來開的門。


    一定有什麽事發生,詭異得不能再詭異。


    爸爸看到小餘姐,還是和平常一樣,喚她“小餘”。爸爸口氣冷淡,他對誰都是這樣,仿佛老是心不在蔫,哪怕他就在你麵前,你一樣覺得和他隔著天塹難逾。可是女人們都吃這一套,她們常常被迷得死去活來,連小餘姐也不例外。


    我看小餘姐已經明顯有點局促,雖然她笑著叫了聲“大哥”,說:“今天小煒很乖,胃口又好,一個人吃掉大半客牛排。”但爸爸有心事,我看出來了,小餘姐也看出來了,怏怏的走了。


    爸爸喝過酒,餐桌上有一瓶打開的petrus,聽說這種酒貴得要死。他喝得並不多,他酒量極好,這種酒喝不醉他。貓悄無聲息的走出來,蹭我的褲腳,很輕的“喵”了一聲,我捉住它,它眯著眼看我,我猶豫要不要問爸爸保姆到哪裏去了,他已經踱開了。他到浴室洗澡,水聲嘩嘩的響,我隻好走回房間去看電視。


    電視在放《沒頭腦與不高興》,那兩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小學生似乎無所不能,雖然老是搞砸事情,但他們樂此不彼,一出接一出的鬧下去。


    我看得累了,最後我抱著貓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夜裏,保姆正在客廳裏,爸爸已經走了。保姆看我出來,問我吃什麽。我想吃餛飩,她拿了保溫飯盒去買。


    家裏隻剩下我和貓,客廳是大幅的落地窗,看得到遠處林立的樓宇分割出一條條街道,街上流淌著車燈,像是無數縱橫的溪流。我們住二十九樓,因為是頂層,還附帶著小小空中花園。爸爸喜歡高處,客廳牆上掛著人家送給他的毛筆字:“高處不勝寒”。


    我不懂這句話,因為我們這裏物業管理很好,中央空調四季如春,沒寒冷過。


    沙發軟墊的縫隙裏有樣東西在閃閃發亮,我走過去撥出來,才發覺是隻耳環。上麵一圈細密的碎鑽,不知是真的鑽石還是水鑽。但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應該不會太值錢。我年紀雖小,也知道鑽石是越大越名貴,唯一叫我感興趣的是,這是女人的東西。


    家裏除了保姆,向來沒女人,連小餘姐每次都是匆匆送我上來就走了,因為爸爸不喜歡外人進這屋子。這不會是保姆的東西,更不像我認識的女人戴的東西,她們的耳環都五顏六色炫得要死。


    這隻耳環不知道值不值錢,可是是誰將它留在了這裏?


    我的心開始怦怦跳,我想,會不會是我媽媽?


    雖然我從來沒見過她,可是我還是很想她。


    因為人人有媽媽,我沒有。


    我並不覺得自己可憐,我隻是想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人而己。


    我決定將這隻耳環藏起來,當作一種秘密的紀念。不管是不是我媽媽來過留下的,它都將成為我的一個小秘密。


    歐陽最近常常說的一句話是:“多好的太平年華。”他最近也反常,因為他在認真談戀愛。是誰說的,老人一談戀愛就像老房子失火,無可救藥。歐陽也很老了,和爸爸一樣有三十多歲了。這樣的年紀還能談戀愛,我真替他高興。歐陽和爸爸不一樣,這麽多年來他永遠笑咪咪的,待人和氣斯文,聽說他連打架都可以打得斯文好看,當然我沒看過他打架,他和爸爸一樣,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親自去打架了。他笑起來甚至有酒窩,姬娜發嗲時叫他“陽光少年”,呸呸,隻有我這年紀才能稱“少年”好不好?可是她們總叫我小孩子。


    我見過歐陽的女朋友一次,和爸爸和歐陽從前的女朋友都不一樣,她不算太漂亮,穿得很簡單,唇上隻有淡淡的一層粉紅,那天她和歐陽帶我去遊樂園,她穿樽領t恤與牛仔褲,笑起來才真的像陽光,暖洋洋的照著人,我突然有點明白歐陽為什麽喜歡她了,因為她很幹淨,幹淨得像剛曬過的被子,有一種肥皂泡與大太陽的味道,新鮮得想叫人埋頭好好睡一覺。歐陽很疼她,買冰激淋給她吃,當然也有給我買一份。吃完冰激淋我一個人玩雲霄飛車,很刺激很過癮,我一邊大叫一邊還有心情扭頭四處尋找歐陽和他女朋友,在一瞬間看到他們兩個在底下衝我招手。


    雲霄飛車“轟”一聲衝上頂峰,再忽得翻轉過來,天與地都旋轉起來,可是他們燦爛的笑臉牢牢印在我腦中。那一刹那我自私的想,如果他們是我的父母該多好,帶我來玩遊樂園,一家三口,這樣快活。


    我覺得很可恥,因為我竟嫌棄爸爸。雖然他永遠不會帶我來玩遊樂園,他不見得愛我,可是我愛他,因為他是我爸爸。


    歐陽決定退休,用他們的話說叫“金盆洗手”,我雖然一直認為他老,可是我也沒想到他已經老到可以退休,因為我們張老師到六十歲了才退休。那天晚上我照例伏在那裏做作業,歐陽在和爸爸報賬,他們一邊對賬簿一邊抽煙,整間辦公室永遠煙霧繚繞。我正在算兩位數的加減法,忽然聽到歐陽對爸爸說:“大哥,我打算不幹了。”


    他聲音裏有點歉疚:“對不起,大哥,我想結婚了。”


    爸爸的聲音很輕鬆:“好啊,這是喜事,恭喜你。”


    歐陽覺得很難過,因為當年是爸爸帶他出身,他覺得自己失了義氣,他們最講究這個,可是爸爸似乎更歉意,說:“這麽多年來,多虧了你。”


    歐陽到開發區去辦了家五金廠,正正經經當廠長去了。爸爸一下子忙起來,他一時找不到人幫手,於是辦公室裏人來人往,許多事等著他拿主意,他常常要忙到很晚。我有時困極了,在沙發上睡著了,一覺醒來,依舊滿屋子的人。


    小餘姐心疼得要死,她煲了雞湯帶來給爸爸喝,可是爸爸不領情,隻好全便宜了我。


    說實話,雞湯真難喝。熬得那樣濃,隻放一點點鹽,還說是大補。


    我隻知道爸爸最近很忙很累,可是我沒想到爸爸會出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心髒病。


    真要命,電影電視裏演都是中槍中刀總之是皮肉外傷,可爸爸從迪吧出來時一腳踏空,立刻昏迷不醒,迪吧經理將他送到醫院裏來,醫生說是心肌梗塞,很危險。


    醫院走廊裏椅子冷得像冰,我坐在那裏瑟瑟發抖,爸爸在手術室還沒出來,歐陽趕來後隻會說:“都怨我,都怨我……”他臉上的陽光全不見了,他難過後悔得要死。


    歐陽不停的走來走去打電話,我聽他對每一間夜總會的經理在說:“大哥沒有事。”


    我們都不知道爸爸有心髒病,他抽煙喝酒樣樣都很凶,可他才三十五歲。


    我不能想像爸爸如果死掉,不,爸爸絕不會死。


    心髒搭橋手術很成功,可是第二天就出現嚴重的並發症,醫生說的詞我一個都聽不懂,可是聞訊趕來的小餘姐拿手堵著嘴,默默的哭著,歐陽的臉木得像堵牆,我想爸爸一定不好了。


    下午的病房,有那樣好的陽光,像是一把金色的細紗,從窗口瀉出來撒得滿地都是。空氣裏隻有消毒藥水的味道,我想起爸爸最後一次帶我去見幹爹,他病得很厲害,就像爸爸現在一樣,身上插著許多的管子。我輕輕的叫“幹爹。”幹爹咧嘴笑了笑,他嘴上全是血泡,身上一個個紫泡,都在滲著血。他沒有像往常一樣親我抱我,反而叫我站得遠一點。他用那樣溫和的目光看著我,他說:“幹爹要走了,小煒要聽爸爸的話。”


    我那時才五歲,什麽都不懂得,我還問他:“幹爹是要出國,再不回來了嗎?”出國好遠好遠,我原來的鄰居方雅馨和她爸爸媽媽一塊兒出國去了,再也沒回來過。


    幹爹的聲音很輕,說:“是啊,再不回來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幹爹,有天我突然想起來,問保姆:“幹爹為什麽不接我去吃麥當勞了?”保姆很簡單的說:“幹爹死了。”


    幹爹是那麽厲害的人物,他怎麽會死?他就像電影電視裏的英雄,爸爸說當年幹爹在工地上拿根竹杆打趴下七個人,幹爹雙手都會開槍,他開車帶我去鄉下打兔子,拿獵銃一槍一個準,回來時後車廂裏堆滿了野雞和兔子,吃不完統統送人。可是幹爹死了,無聲無息的消失了。


    我才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原來是死。


    爸爸一直發高燒,他們說是敗血症,歐陽說就是血壞了。


    那一定沒得救了。我用手捧著臉,我幾乎以為自己要哭了。


    有溫暖的手在摸著我的頭發,我以為是小餘姐回來了,她的手好暖,又輕又柔就像是羽毛,暖暖的拂過我的額頭。我抬起頭來才看到是個陌生的女人。我錯愕極了,她身上有好聞的香氣,不是香水的味道,她和我原來認識的女人都不一樣,她甚至連頭發都沒有染顏色,那樣黑,那樣直的長發,隨便束著。她樣子很溫和,說:“你一定是小煒了?”


    “媽媽……”我喃喃叫了一聲,她一定是我媽媽,如果我不是在做夢,但每次夢裏媽媽也是這樣子。


    她竟然臉紅了,我認識的女人從來不臉紅,連小餘姐都不臉紅,除非她們喝醉了。她紅著臉說:“我不是你媽媽。”我難過極了,但她蹲下來,細心的替我係好散開的鞋帶,然後,仰起臉來凝視我,說:“長得真像承浩。”


    我爸爸的名字叫趙承浩,可是從來沒女人這樣叫他,她們都叫他“大哥”。


    歐陽從護士站回來,他眼睛一亮,我聽到他又驚又喜的叫:“大嫂。”


    我頭暈眼花,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歐陽叫她大嫂,那她一定是我媽媽,她一定是!我要大聲的叫她媽媽!


    她放在我肩頭的手在輕輕發抖,可是我清清楚楚聽到她說:“歐陽,別叫孩子誤會了。”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就像突然從天上摔到地下來,五髒六腑哪裏都痛。我扭過頭去,她不是我媽媽,她不願意認我,她不願意當我媽媽。


    我一直拚命昂著頭,免得眼淚流下來,可是眼淚還是嘩嘩的順著臉頰淌下來。


    真丟臉。爸爸說男人流血不流淚,我已經七歲了,還在這裏淚流滿麵的哭。


    可是我的媽媽,不肯認我。


    我怎麽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掏出紙巾替我擦,我冷著臉擋回去,自己拿袖子胡亂拭一拭。


    她的嘴角微微抿起,她說:“真是像承浩。”


    承浩,承浩,她叫得這樣自然,這樣親切,就像叫過一千遍一萬遍,可是她為什麽不要爸爸了,為什麽不要我了?我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我狠狠咬住唇角,不讓自己再哭。


    小餘姐替我買了漢堡和牛奶回來,見到這個女人,她手裏的東西全掉在地上,牛奶白花花濺得滿地都是,可是她隻是怔怔的瞧著那女人。


    我和小餘姐,真是傷心人對傷心人。


    爸爸一直昏迷不醒,病危通知書下了一份又一份,歐陽在醫院和公司之間跑來跑去,他的事太多了,既要操心公事,還要顧著爸爸。那女人每天都來,可是我不再理她,來看爸爸的人很多,花籃水果堆滿半條走廊,不僅爸爸手底下的經理領班,還有許多叔叔伯伯。有些叔伯向來排場很大,來的時候前呼後擁,一溜名車開進醫院,護士們竊竊私語,拿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對著我們指指點點。


    我怒從膽邊生,恨不得翻白眼:“看什麽看,沒見過黑社會?”


    紀小姐很溫柔的勸我吃東西,叫我不要和護士小姐計較。小餘姐稱呼那女人“紀小姐”,我這才知道她姓紀,她對小餘姐很客氣,小餘姐對她也很客氣,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小餘姐明明嫉妒她嫉妒得要死,還裝出個微笑來對她。


    她呢,她明明不要爸爸,不要我了,還天天到醫院來。


    那是因為爸爸快要死了,我一想到這裏,眼淚就又忍不住要流下來。


    晚上來看爸爸的人少些,因為他們晚上全要去忙生意,歐陽晚上也不來,小餘姐去給他幫忙,隻有紀小姐和我在這裏陪爸爸。爸爸住特別病房,外頭有套間,我迷迷糊糊已經在沙發上快要睡著了,忽然聽到紀小姐在遠處說:“別吵醒了小煒。”


    我一下子清醒了,她輕輕的關上了門,而我從沙發上爬起來,悄悄將門重新打開一條縫,眯著眼往外看。


    我一定要知道她有什麽事想瞞住我。


    我看到那位紀小姐在和一位漂亮女人說話,那女人真是漂亮,我長這麽大,美女也見了不少,可是這樣漂亮的女人還是頭一次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世上最漂亮的黑寶石,在燈光下瑩瑩發光。那些美女都像貓,可她像一尾狐,尖尖的臉,真是像。她嘴角揚起,那笑容裏透著鄙夷與不屑:“紀美芸,你和大哥離婚十年了,難道還想回頭來替我兒子當後娘?”


    我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我沒有想過我會聽見這樣的對話,我沒有想過我會見到這樣一個人。


    這一切一定不是真的,這一切肯定是我在做夢。


    我緊緊咬著手指,咬得自己痛得要命,會痛,竟然會痛,竟然不是在做夢。


    紀小姐的聲音還算鎮定:“不錯,小煒是你的兒子,可是你離開他這麽多年,現在回來做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


    她笑起來真漂亮,可是她的話真可怕:“我自然要回來,萬一大哥有個好歹,他的錢可全是小煒的了,我要回小煒,就是要回一切。”


    紀小姐說:“承浩不會有事,你少在這裏胡說八道。”


    對!胡說八道,她是在胡說八道!爸爸一定不會有事,這個漂亮女人和我也一點關係沒有!她在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我臉上滾燙,像是全身的血都湧進了大腦,幾乎就要喊出聲來。


    那漂亮女人高聲大笑,那笑聲又尖又利,我死死摳住門上的雕花,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她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她的聲音裏透著一種可怕的喜悅:“紀美芸,你以為你還是大哥的活觀音,你省省吧。別說他現在快死了,就算他活過來,我有卷錄像帶想送給他看,你猜他看了後會不會發瘋?”


    我看到紀小姐臉上刷一下失了血色,變得蒼白蒼白,她的聲音像是空空的黑洞:“是你,原來是你。”


    那漂亮女人眼中閃爍著駭人的光芒,她笑得那樣燦爛:“不錯,當年就是我找了四個人去輪奸了你。十年前大哥發瘋一樣的四處查找,可他絕想不到,那不是他在外頭結的仇家,那四個人被我收買了,隻是衝著你去的。”她臉上的肌肉扭曲,她不漂亮!她一點也不漂亮了,她猙獰得可怕:“紀美芸,他覺得對不起你,他怕見著你,你們終於離了婚,再不往來。這麽多年來,你和他都拚命的忘記,拚命的舔傷口,我瞧著你們,真是可憐!”


    紀小姐的身子在瑟瑟發抖,我真害怕她會暈過去,可是她竟然緩緩抬起手來,指著大門,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一個字:“滾。”


    那漂亮女人怔住了,紀小姐的聲音十分低沉,可是清清楚楚:“我叫你滾,王佳瑩,但有我的一日,你就別想傷害到他和小煒。”


    原來她叫王佳瑩,原來我的媽媽叫王佳瑩,可是為什麽我一點也不關心這一切,為什麽我竟然在擔心紀小姐?


    紀小姐的眼裏還含著淚光,可是她的氣勢迫人,她像是突然有了支持,那樣威風凜凜的對峙。王佳瑩竟然被她震得怔了一怔,才說:“我偏不走,我要帶小煒走。他是我兒子,誰敢攔我?”


    紀小姐說:“這七年來,你為了嫁人,將他扔下不聞不問。現在突然要帶他走,不過是為了錢。”王佳瑩冷笑:“那又如何,他是我生的,我樂意扔下他就扔下他,我樂意帶他走就帶他走。”


    有腥甜的味道在我口中彌漫,熱乎乎癢癢的順著嘴角下淌,我拿手背去拭,才知道自己已經咬破了嘴唇,可是我根本不覺得痛。


    紀小姐憤怒極了:“你根本不配做母親。”


    是的,她不配!她不配!


    我緊緊攥著拳頭,就想立刻衝出去,一拳揍在那女人臉上,她怎麽可以這樣……她怎麽可以這樣說……雖然我這條命是她給的,可她怎麽可以這樣說。她根本不將我當成人,她隻是將我當成一張牌,沒用的時候拋出去,有用的時候再拿回來。


    她怎麽可以!


    我難過到了極點,灰心到了極點,我夢中想念過許多次的媽媽,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王佳瑩冷笑:“你可真的鐵了心想當我兒子後娘,你少他媽在這裏做春秋大夢了。我是小煒的媽,到時你看小煒是跟我還是跟你。”


    小餘姐突然從外頭推門進來,紀小姐同我都一時傻掉。我從來見過那個樣子的小餘姐,她呼吸急促,一雙眼睛直直的瞪著王佳瑩,她一開口就和炒豆子樣劈劈叭叭:“王佳瑩,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小煒有你這樣一個媽,還不如沒有!你別以為大哥什麽都不知道,為了小煒,他放過你一次又一次。你這條賤命從鬼門關裏撿回來十次八次,你還在這裏充狠。你是小煒的媽?當年你要嫁那姓黃的香港人的時候,你怎麽不說你是小煒的媽?小煒不滿一歲的時候肺炎住院,醫生說快沒得救了,大哥給你打了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你竟然看都沒來看小煒一眼,轉身就去了香港陪那姓黃的過聖誕節,那個時候你怎麽不說你是小煒的媽?你憑什麽說你是小煒的媽,你知道小煒這麽多年是怎麽過得嗎?你知道他從三個月到七歲,病過多少次?打過多少針?吃過多少藥?誰教他說的第一句話?誰教他認得第一個字?你知道大哥這麽多年來,是怎麽樣帶大了他?你憑什麽說你是小煒的媽?”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胸膛劇烈的起伏著,紀小姐不由得伸出手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小餘姐也緊緊攥著她的手,她咄咄逼人,像是隻發怒的獅子:“大嫂,別怕,有我在這裏,她甭想占到一點便宜!”她大叫:“來人!將這賤女人轟走,省得大哥醒了看到她生氣!”


    王佳瑩又吵又鬧:“你竟敢趕我走!你等著!你給我等著!”門外的人已經進來將她轟出去,她大喊大叫的聲音越來越遠,終於聽不見了,我的一顆心漸漸的沉下去,沉到看不見的深淵裏去。


    我在黑暗裏無聲流淚,我從來沒有想過真相會是這樣,雖然歐陽曾經說過,生活是很殘忍的事情,可是我的媽媽,她怎麽會是這樣。


    我摸索著走回沙發去,拿薄薄的毯子蒙著頭,我不停的流眼淚,我想我還是死了好。我的媽媽是這樣一個人,她不要我,過了這麽多年,聽說爸爸要死了,她又連忙趕來,想帶我走。


    不,她並不想帶我走,她是想帶爸爸的錢走。


    眼淚濡濕了毯子,冰冷的貼著我的臉,那樣冷,就像爸爸的手,那樣冷。沒有一絲暖氣。


    如果爸爸死了,我也死掉好了。


    反正在這個世上,沒有人真正在乎我,連我自己的媽媽,都根本不在乎我。


    我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哭到精疲力竭的睡去。


    紀小姐進來的時候,我還是醒了。


    她在黑暗中靜靜的凝視著我,我聽到她最後輕輕歎了氣,然後,她就進去看爸爸了。我悄悄的翻身,她一動不動伏在爸爸的床前,我聽到她聲音很輕很微很小,她叫他的名字:“承浩,承浩,我求你,我求求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你,你一定要醒來。為了小煒,你要醒來,我求你……沒有人可以替代你,我不能,歐陽不能,小餘也不能,你一定要醒來……”


    她伏在那裏那樣久,那樣久,我想她一定哭了。


    第二天的時候,我腫著眼睛,我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沉默。


    如果爸爸死掉,我也死掉好了。


    萬幸的是三天之後,爸爸終於從昏迷中醒來,他闖過了這一關。


    當他看到紀小姐的時候,他的眼睛驟然明亮,就像是突然看舉世無雙的稀世珍寶。


    我明白了,爸爸不是對女人不放在心上,他是真正愛著一個人。


    當一個人真正愛著一個人的時候,那麽全世界再美的女人,他都不會放在心上。


    爸爸複元的極快,我想是因為有紀小姐在的緣故。他看著她的時候,目光那樣溫和,那樣貪戀。等爸爸可以吃東西的時候,紀小姐每天換著花樣的煲湯,熬粥,包餛飩,做麵條。她手藝真好,做什麽都好吃。尤其是她炒的家常小菜,我從來沒覺得大米飯也可以香成那樣,青菜豆腐原來好吃得要命,肉丸子更甭提了。我被她喂得胖了許多,我對爸爸感概:“原先一說吃好的,你就帶我去魚翅撈飯,其實遠遠不如紀阿姨做的粉絲湯。”


    爸爸點頭稱是:“魚翅哪有粉絲湯好吃。”


    人家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爸爸是情人嘴裏出粉絲。


    我想我們父子兩個完了,胃口叫紀小姐給慣壞了。


    爸爸出院的時候已經是秋天了,街上的法國梧桐紛紛揚揚落著焦黃的葉子,車開過的時候,碾碎一地的金黃。我們回家去,紀小姐、歐陽、小餘姐還有我陪著爸爸,家裏從來沒有這麽熱鬧過,連保姆和鍾點工都忙壞了,過了一會兒,歐陽的女朋友也來了,他們新年打算結婚。


    歐陽樂不可支,瞧他那小樣兒,老人一談戀愛果然像老房子失火,無可救藥。


    我黯然神傷,雖然爸爸終於安然無恙,可是我傷了心,我再回不到從前。我的媽媽……一想到這個,我的心就像空了個大洞,不知道拿什麽才能填上,難受得要命。


    小餘姐一個人站在陽台上抽煙,我走出去陪她。


    我和小餘姐,真是傷心人對傷心人。


    天氣真好,一輪溫暖的橙黃斜陽,正在樓與樓的縫隙間緩緩落下。風很大,吹得她咖啡色的卷發全揚起來,她的眼神望著遠方,那樣子真寂寞。


    我對小餘姐說:“小餘姐你是個好女人,你一定會遇上個好男人。”


    小餘姐說:“我已經遇上了那個好男人。”


    我不再作聲,她撣落煙灰,靜靜的說:“可惜他是別人的。”


    我不敢再說話,我怕我會與小餘姐抱頭痛哭。


    是啊,紀小姐很好很好,也許她會和爸爸結婚,也許將來她還會生孩子,可她是別人的媽媽,她不會是我的媽媽。


    我沒有媽媽。


    那個王佳瑩,我決定從來沒有見過她,更不知道她是誰。


    我沒有媽媽。


    自從爸爸大病這一場後,他看開了許多事情,他將許多生意都結束掉,他也打算“金盆洗手”了。


    我想,他會和紀小姐結婚的。


    歐陽糾正我說,他們這種情況應該叫複婚。


    今年聖誕節熱鬧極了,“花好月圓”舉行假麵派對,舞池裏擠滿了人,金色的銀色的麵具,華麗的衣裙,還有人穿著羽毛做的衣服,真像一隻滑稽的大鳥。到處都是笑聲與喜悅的海洋,人人興高采烈。


    我想不會有很多人知道,爸爸今天簽字,將“花好月圓”賣給另一家公司了。


    我玩了一會兒,不見了紀小姐,走出去才看見她和爸爸站在露台上說話。


    他們離得很近,紀小姐說:“這間‘花好月圓’你最花心思,何必連它都要賣掉。”


    爸爸說:“真正的花好月圓我已經有了,還要它作甚。”


    真甜蜜。


    他們終於接吻,我在電視上看過很多次,可是誰也沒有他們吻得這樣纏綿這樣美。爸爸的手環著她的腰,她的臉頰像紅玫瑰一樣,看,這就是愛情。


    少兒不宜,我自覺的上樓去。


    樓下的派對正在高xdx潮,我走進爸爸的辦公室,家俱沙發全浸在無聲的黑暗中,不久之後,這裏也將變成別人的辦公室了。


    從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曾經在這裏做作業,在這裏等爸爸,在這裏和歐陽鬧著玩……


    我突然矯情的想哭,真見鬼,我又不是女孩子,為什麽動不動就想哭。


    可是我的心還是空著大大的一塊,我知道,這輩子我也沒辦法將它填起來了。


    短短兩個月,我已經老了許多。


    連小餘姐都離開了這個城市,我真的是孤伶伶一個人了。


    我蜷在沙發上,默默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是那隻精巧的耳環,密密的碎鑽在窗口漏進的燈光下偶然一閃,恍若一行細淚。


    它或者是紀小姐的東西,或者是哪個不知名的女人的東西,或者是我媽媽的東西。


    媽媽。


    想到這兩個字,心口的痛就像是要將小小的我撕裂開來,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樣幼小過,我原來隻是個小孩子,我原來這樣想念媽媽。原來我和天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樣,隻是想著媽媽。


    媽媽。


    可是我沒有媽媽。


    有腳步聲傳來,我連忙將耳環塞進口袋,果然是紀小姐,她微笑著問我:“怎麽躲到這裏來?”她聲音溫柔又好聽,做她的孩子一定幸福得要命。


    我突然哭了。


    她蹲下來抱住我,她遲疑著說:“小煒——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怎麽說。”


    我嗚咽了一下,問:“你要和爸爸結婚嗎?”


    她說:“其實……”她局促不安的看著我,她的臉又紅了,她說話結結巴巴:“你不要怪我……小煒,我一直瞞著你。”


    我屏住呼吸,她說:“小煒,我就是你的媽媽,可我不是一個好媽媽,我生了你,可是我和你爸爸離了婚,將你拋下這麽多年沒有管,我知道錯了,我不是個好媽媽。我和你爸爸商量過了,我堅持還是要告訴你,小煒,對不起,你能原諒媽媽嗎?”


    我看著她,她一定不習慣說謊,她這個謊說得那樣笨拙,可是假若我沒聽到過那天晚上她與王佳瑩的對話,我一定會相信她。不,既使我聽到了,我也決定相信她。歐陽說,做人最要緊的是該相信的時候就相信。不,她根本說的就是實話,我為什麽不相信她?


    她含淚又重複了一遍:“小煒,你能原諒媽媽嗎?”


    我張開手臂,抱住她,我哇哇大哭:“媽媽,你怎麽才說啊。”


    媽媽,你怎麽才說啊。


    我等了這麽久,等了這麽多年,才等到你回來。


    她用力抱住我,她的懷抱那樣暖,那樣暖。她親吻我的額頭:“好孩子。”她的眼淚漱漱的落在我的頭發上,她隻是緊緊抱著我。


    窗外傳來“嘭!嘭!”的悶響,黑色的天幕上綻開一朵朵璀璨的煙花,那樣絢麗,那樣奪目。


    就在這花好月圓夜,我緊緊抱著我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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