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注意到,爸爸是真的老了,多少染發劑也蓋不住發根的白色。


    以前,隻有笑的時候,他的眼角才有皺紋,可現在,他臉上布滿溝壑,手背也皮肉鬆弛了。


    羅漪思忖再三,還是告訴了羅恒洲關於他右腿的事。


    羅恒洲隻驚訝了三秒,說道:“多大事啊,你看你哭得眼睛都腫成核桃了。”


    在這種時刻,還關心著她,恐怕也就隻有羅恒洲能做到了。


    沒有人會無條件寵愛你,除了你的父母。


    羅漪突然想到很多年前,羅恒洲對她說過:“這個世界上,男人會拋棄你,可爸爸永遠不會。”


    這句話反過來說,也是一樣——這個世界上,她可以拋棄任何男人,可她永遠不會拋棄爸爸。


    這件事後,羅漪要麵對很多事情。


    礦井塌方死了不少人,公司要賠償。可這些年,公司在非洲基本是入不敷出的狀態。


    她去翻了賬才知道,原來羅恒洲在非洲這個項目上沒有賺到什麽錢,他真的是在“援非”。


    公司賬上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那麽多錢來,於是羅漪想到了她在北京的那套房子。


    羅恒洲當初的投資眼光沒有錯,這套房子在這些年間,價格翻了快一倍。


    要是把房子賣了,應該能填補虧空。


    羅恒洲知道後卻不同意,他說:“這套房子是送給你的,賣了之後你住哪?錢,我們可以慢慢想辦法,總會有的。”


    羅漪卻不肯,她說:“那些遇難者的家屬日子也不好過,我們不能自私。等以後有錢了再買房子,也是一樣的。”


    羅恒洲沉默。


    於是羅漪就聯係中介把那套房子掛上了。


    羅恒洲除了右腿被截肢,身體狀況也不太好。


    羅漪思考了很久,最終向報社提出了辭職。


    她打算接羅恒洲回國,等羅恒洲身體好轉再另作打算。至少現在,她必須陪在羅恒洲身邊。


    報社對她的辭職表示震驚,要知道,羅漪馬上就幹滿三年了。


    前三年,報社也沒給她開多少工資,最有價值的就是北京戶口指標。


    她現在離職,等於放棄了前三年幾乎所有的報酬。


    可羅漪決定離開北京了。


    多年前,她為了那個男人,心心念念要去北京。


    可現在,她不再有執念了。


    也許,那個男人從來都不曾屬於她。


    羅恒洲手底下有個得力幹將,名叫陸恪,年長羅漪五六歲。


    在公司出事後,他一直鞍前馬後忙裏忙外,替羅漪打點了很多事,羅漪才不至於手足無措。


    房子很快找到了買家,羅漪以低於市場價五十萬的價格迅速脫手,拿到一筆巨款,打到了公司賬上。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羅漪在搬家。


    陸恪找了搬家公司,車已經停在了樓下。


    羅漪把小羊塞進了太空包裏,小家夥快一個月沒見到她了,誰曾想一見麵竟是要帶它離開。


    它一直“喵嗚喵嗚”地在叫,似乎是舍不得離開這個家。


    等忙得差不多了,陸恪喊她離開。


    羅漪說:“你們先走,我還有點事。”


    她坐在空蕩蕩的床上,回憶像潮水一樣湧上心頭。


    這個房子有太多她和他的回憶了,就連裝修都是兩人一起搞定的。


    他們的第一次,就在這裏——以及之後的很多很多次。


    終於,羅漪準備給葉瀟揚打電話。


    兩人像是有心靈感應一樣,她剛拿出手機,他就給她來了電話。


    羅漪接通之後,卻沒說話。


    葉瀟揚遲疑了幾秒鍾,還以為是信號不好:“喂?漪漪,你在嗎?”


    “嗯,我在。”她說道。


    葉瀟揚迫不及待想跟她分享實驗取得的巨大突破,他為此忙了整整兩個月,就差猝死在實驗室。


    “我的那個實驗終於——”


    “葉瀟揚,”羅漪打斷了他的話,這麽多年來,她第一次叫他的全名,她很平靜地說道,“我們分手吧。”


    葉瀟揚顯然沒想過她會在這種時候突然提出分手,他整個人愣住了。


    “你在跟我開玩笑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沒有開玩笑,”羅漪重複道,“我們分手吧。”


    電話那頭安靜了很久,葉瀟揚終於艱難開口:“為什麽?”


    羅漪閉了閉眼睛,她想哭,可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了,她說道:“我累了,放過我吧,也放過你自己。”


    “我很快就可以回國——”


    “你根本沒打算回來吧?”羅漪說道,“從你決定要去美國的第一天起,你就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想跟你在一起。”葉瀟揚很急,“你說過我們不會分手。”


    “我反悔了,”羅漪冷冷道,“我真的累了。”


    葉瀟揚還想說什麽,羅漪已經掛斷了電話。


    她伏在床上,發誓這是她最後一次為這個男人難過。


    她和他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月亮怎能擁抱太陽的光輝呢?


    從此以後,橋歸橋,路歸路。


    日後再相見,彼此也隻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從高中走到現在,他們花了九年。


    可分手,卻連九分鍾都用不了。


    分手的程序也很簡單,號碼一換,微信一刪,從此是路人。


    羅漪沒有回汐水,也沒有回桐澤,她徹底從原來的朋友圈消失了。


    她把羅恒洲帶到了位於南方的一個城市,名叫金沙。


    這裏好山好水,適合養生。


    最關鍵的是,小時候她跟爸爸來過一次,曾在這裏的金門寺求過一串佛珠。


    羅漪每天早晚推著輪椅帶羅恒洲出來散散步,這樣安逸的生活倒是順帶著把她的身體也養好了一些。


    福禍相依,她失去了一些東西,卻也得到了一些東西。很難說得清,哪樣更好。


    羅恒洲問過她一次:“小葉呢?最近怎麽都沒見你打電話。”


    羅漪說道:“分了。”


    羅恒洲驚訝:“為什麽分了啊?”


    羅漪隻說了一句:“不合適。”


    他們花了九年時間,竟然發現彼此不合適。


    羅恒洲當然不信。


    他還想繼續追問,羅漪卻說:“爸爸,你今晚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知女莫若父,羅漪回避的態度,讓羅恒洲品出了什麽,他識趣地終結了這個話題。


    時間過得很快,一眨眼過年了。


    新年的第一天,羅漪去金門寺上香。


    寺廟裏鍾聲貫耳,善男信女熙熙攘攘,香火鼎盛。


    不食人間苦,何曾問神佛。


    羅漪對著寺裏的金身大佛,虔誠地拜了三拜。


    大慈大悲的菩薩啊,求您快點讓爸爸的身體好起來吧。


    她望著佛像,繼續默念。


    希望他一切都好,也希望他能找到可以給他幸福的女孩。


    他是陪伴她整個青春歲月的男人,她不恨他,也不曾後悔跟他在一起過。


    那些快樂幸福的時光是真實存在過的,她遙祝他餘生安好。


    羅漪把香插|入香爐中,正要離開,卻被叫住。


    “施主,請留步。”


    羅漪回頭,原來是金門寺的住持。


    “施主好生麵善。”住持年紀大了,眉毛胡子都花白了。


    羅漪記得十幾年前來到金門寺的場景,那時候住持剛剛上任,她還是個小女孩。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都過去這麽多年了。


    “我小時候跟爸爸來過這裏,”羅漪說道,“當時還向您求了一串佛珠。”


    “原來如此,”住持問道,“那佛珠現在何處?”


    羅漪遲疑道:“丟了。”


    住持撚著手裏的檀香佛珠,閉目冥思片刻,緩緩說道:“那佛珠與施主塵緣未盡,假以時日,定當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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