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落日照在海麵上,碎成粼粼的金浪,半天裏的雲霞,玫瑰紫漸漸單薄成拱璧藍,徐徐滲入胭脂紅……寶藍底的天幕上,這裏一抹,那裏一縷,流動的華光冷凝下來,像是潑濺的水彩,漸漸幹涸。晚風吹來,仿佛能吹起一層細粉,風裏夾著海的鹹腥,熱哄哄像小孩子的嘴,又潮又濕胡亂印在人身上。


    天氣這樣熱,天花板上的電扇雖然轉著,吹出來的風也並不叫人覺得涼爽,那嗡嗡的低沉聲音,反倒叫人覺得像蚊子一樣在耳畔滋擾,令人隻是心浮氣燥。碎發膩在額前,衣服汗濕了,粘在身上格外難受。麵前小小的一盞通訊燈又亮了,她重複著重複了無數遍的說辭:“你好,這裏是總機,請問你要哪裏?”


    對方隻答:“楓港。”


    她反問:“請問要楓港哪裏?”見鬼——她總不能將線直接接到楓港總機那裏去吧,聽那漫不經心的腔調,就知道不懷好意。果然不出所料,對方反問她:“小姐,你是新來的?”


    這樣的搭訕,三天來她已經遇上十餘次了。唇角不知不覺牽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千篇一律的開頭,接下來就要問她貴姓貴庚是否可以到海灘上散步等等等……這樣熱的天氣,實在沒心情應付這群無聊的登徒子。她重複了一遍問話:“請問要楓港哪裏?”


    “楓港官邸。”


    恬不知恥,三天來他們什麽招都用上了,最好笑的一次甚至有人要她接總部。這一個更絕,難為他們想得出來,楓港官邸?她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回答他:“先生,你沒有權限要求接往楓港官邸。”


    他哧哧的笑起來,她就知道,他們不過是無所事事,才以騷擾新來的她為樂。這幫家夥,用家宜的話說,見到新人就像蒼蠅見了臭雞蛋。呸!她又不是臭雞蛋。身清玉潔不露破綻,看他們如何下得手去。


    隻聽他一本正經的問:“我是5579也不行嗎?”


    聽那口氣,簡直像是5579有什麽特權似的。條例規章她背得滾瓜爛熟,一張口就答他:“5字打頭的話線無權接往二級以上安全級別。5579先生,請您掛線。”不由分說伸手就將話線收掉,可惜他們臉皮都比城牆厚,碰釘子也不會自覺沒趣。


    第二天是她輪休,她出去買了東西回來,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了。偌大的飯堂裏隻有她一個人,真是難得的清淨。可惜天公不作美,偏偏有隻蒼蠅比她還要晚,端著飯菜從她身邊過去,又晃了回來。她雖然埋頭苦吃,但傻瓜也知道他要說什麽。果然,他一開口就問:“你就是新來的葉欽薇?”她聽出來他的聲音來,就是昨天那個5579,想不到不肯死心。拜托,能不能用新鮮點的橋段?雖然打聽出了她的名字,還是用這沒創意的陳詞濫調來糾纏不清?


    歎了口氣,她敢打賭,這幾日她葉欽薇三個字,是全基地上下的頭號熱門話題。這種禮遇,叫人“受寵若驚”到一觸即發。她閑閑的放低筷子,打量了麵前的蒼蠅一眼。還算是一表人材,做登徒子真是浪費。她問:“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問,你可不可以坐這裏?我現在就告訴你,不可以。”


    他笑起來,偏偏就大喇喇的坐下來:“你說不可以我就不能坐?這是飯堂又不是你家客廳。”


    她連翻白眼的氣力都省下了,恬不知恥,不用和他一般見識。反正不理他,看他能怎麽樣。誰知一餐飯吃完,他也沒再說一句話,倒叫人微微意外。她走到水池前洗碗,他也走過來洗碗。隻見他將碗中接滿了水,左搖搖右晃晃,嘩一聲倒掉,然後就將碗放回架上。看得她終於忍不住一時嘴快:“你洗好了?”


    他說:“當然啦,不然還要怎麽洗?”


    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樣子洗碗,她敢打賭連碗裏的油花都還沒來得及涮掉。她還真沒見識過:“今天晚上看到它長黴的話,那你一定不要太奇怪。”


    他臉微微一紅,說:“對不起,我以前沒有洗過碗。”


    沒想到他還會臉紅,她問:“你是飛行的?怎麽到這邊來吃飯?”飛行駕駛員有專門的飯堂,他遲疑了一下,說:“不是,我也是地勤。”


    她問:“你為什麽到現在才來吃飯?”


    他老老實實的答:“其實我吃過了,但是看到你進來,所以也跑進來了,隻好又叫了一份再吃——真是撐死我了。”


    她哧哧的笑起來,沒想到他說實話。看他那樣子,一臉可憐的無辜。想到那滿滿一大碗飯菜,老天,他不要撐出胃病來才好。


    隻聽他問:“聽說你今天休息,可不可以請你到海邊去玩。”


    她想了一想,說:“行,下午三點鍾,你在沙灘上等我。”


    嘿!她一定會去——才怪!


    三點鍾的太陽,曬也曬死他!


    又是黃昏,從小小的窗口望去,海是墨黑的底,西天上隻剩了最後一縷餘暉。大地吐納著一天的熱氣。窗外棕櫚樹的葉子,在夜風裏輕搖如扇,


    誰知一接班接到的第一通電話,就是憤怒的氣急敗壞:“葉欽薇,你放我鴿子!”


    哦哦!這聲音真有幾分耳熟,難得他沒有被曬死。她一麵極力的忍笑,一麵鎮定自若的反問:“我隻叫你在沙灘上等我,我又沒有說我會去。”


    “葉欽薇!”咬牙切齒的怒火幾乎要沿著電話線燃過來:“你竟然耍我,讓我在烈日下像傻瓜一樣等你足足三個鍾頭?!”


    三個鍾頭?老天,他竟然沒有中暑昏倒?好笑之餘湧上的那一絲微微的歉疚,卻被身旁同事的目光打亂,她已經違反規定了。她連忙說:“請問你到底要哪裏?”


    “我哪裏都不要。”聽來他已經氣暈頭了,連腔調都變了。


    她扮個鬼臉,反正他也看不到:“對不起,那就隻好請你收線。”盡忠職守的拔掉他的話線,但願他七竅不要生煙,嗚呼。


    通宵的夜班上完,人隻剩了倦意。她在渴睡的深淵裏深一腳淺一腳往宿舍走去。剛剛走到岔路口,突然一個人斜剌裏出來:“葉欽薇!”


    大事不妙,瞧他那樣子,像是一夜沒睡卯足了勁來找她算帳的。他不會帶著刀吧?或者是槍?赤手空拳她也贏不了他啊。誰知他卻沒有走上前來,隻是遠遠看著她。那眼裏竟然有一抹寂廖:“我是不是真的很讓你討厭?”


    她沒有答話,他長長歎了口氣,緩緩轉過身去。


    或許是睡眼惺鬆,或許是他實在一表人材,或許是她哪根筋不對頭,反正她脫口叫他:“等一等。”見他轉過臉來,她偏偏又張口結舌。


    半晌,她才說:“我後天休假。”


    朝陽的萬丈光輝正映在他臉上。仿佛流光溢彩,他的眼裏閃動著奪目的光芒。他說:“我後天打電話給你。”那臉上熠熠生輝的欣喜,令得天為之藍,雲為之白,海風為之清涼。


    等到那一天,他果然打了電話給她。她換了衣服溜出宿舍,覺得像做壞事的小孩子。心虛的跟著他往外走,還好上帝成全,沒有遇上一個熟人。否則見著他們兩人,還不以為她剛來一個禮拜就跟人談戀愛。見鬼!那她以後還怎麽見人?


    街上更熱,短短的一條小街,走到一半她已是大汗淋漓。他買了汽水請她,她一口氣骨嘟嘟就喝掉了,放下瓶子,又垂涎的望著他手裏那瓶。他好笑的遞給她,她毫不客氣的接過去,一口氣沒換過來嗆到了,隻咳得臉都憋紅了。他輕輕拍著她的背,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一轉念,更加覺得好笑,說:“真有趣,我到現在都沒有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怔了一下,才說:“我叫清渝。”


    她念了一遍:“清魚——水至清則無魚?還是輕於鴻毛那個輕於?”


    他微笑起來:“不是,是清水的清,三水那個渝。”


    她哎呀了一聲,說:“都是水,發大水了。”


    一條街走了兩個來回了,她自己都覺得有點傻氣,他買了木瓜給她吃,又買椰子來吃,最後又買芒果。她終於忍不住問:“你怎麽不停的買東西讓我吃?”他說:“因為你吃東西的樣子最好看。”


    這叫什麽話?她想起上次在飯堂裏的事,禁不住笑了。他也想起來,也隻是笑:“那天我可真是撐到了——連晚飯都沒有吃。”她說:“活該。”可是聲調裏不由自主沒有了狠氣,反倒似有一絲甜膩。芒果又大又香,咬開來似蜜一樣。她連連的叫好吃,他於是又去買了幾斤,說:“給你帶回去。”提著那芒果跟在她身後,她笑,說:“你瞧,咱們像不像小販?”他說:“若是有人來買,我就五塊錢全賣掉。”她呸了一聲,說:“一塊錢買的,一轉手就賺四塊,你當旁人是傻子?”


    他望著她,輕輕的說:“旁人不是傻子,我才是傻子。”


    她直叫他看得心裏怦怦直跳,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隻是覺得他眼晴像是海,深沉的可以叫人溺死在裏頭。她竟然不敢再看,轉開臉去。


    忽然聽他低聲說:“對不起,我騙了你。”


    她一驚,看著他,問:“你騙了我什麽?”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上次我騙你說,我也是地勤。其實我怕你因為我是飛行,不理我。”


    她的心忽悠悠往下一落,她就知道,她與他有著距離,他的氣質,就像是天之驕子,那樣隨意的立於人前,也有一種隱隱的卓然不凡,原來他是飛行駕駛。他瞧著她,那目光裏流露出一絲悲哀來:“瞧,你已經打算不理我了。”


    她的確不願讓人說她高攀,可是他這樣看著她,叫她心裏一片混亂。自尊到底抵不過蠢蠢欲動的情緒,她哼了一聲,說:“算了,你既然坦白,我就原諒你了。”


    回到基地天色已晚,她又怕讓人家撞見。隻得在岔路口便停下來。他說:“明天我給你打電話。”她連忙搖頭:“不好。”他賭氣說:“那麽我明天來找你。”她隻得讓步:“好,你給我打電話。”他這才笑起來,走了很遠了,她回頭看,他還站在那裏望著她,那樣子仿佛是要一直望下去,她手裏拎著芒果,沉甸甸的,可是甜香醞人。


    她向宿舍走回去,路旁種著夜來香,花香濃冽,月色下一團團花影,沿階草長得綿軟如毯,草叢裏聽得到輕吟的蟲聲。她不知為何步子輕快,心也輕快的想要唱歌一樣。她想起兒時聽過的小調,最後一句是月亮照來水淌淌,那月色果然好得如水一樣,照得人心裏都溫存起來。


    推開宿舍的門,一麵笑一麵說:“瞧我帶什麽回來了。”高高的將芒果舉起,宿舍裏的人全都抬起頭來看著她,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她覺出異樣來,驚詫的問:“怎麽啦?以往看到吃的,你們都會撲上來的。”


    仍然沒有人說話,隻有家宜慌忙的走上前來,問她:“你和5579約會去了?”


    她的臉驀然紅了,沒想到還是教人看到了。見鬼,她以後還怎麽做人?她說:“不是約會——我們隻是去……買了水果。”眾人的目光終於令她納悶起來,她望著家宜,家宜歎了口氣:“5579沒有告訴你,他叫什麽名字?”


    她讓家宜弄糊塗了,遲疑著答:“他隻說他叫清渝。”家宜轉開臉去,對室友說:“你們瞧,我就說欽薇不知道。”


    她徹底的糊塗了,追問:“他怎麽了?5579到底是什麽人?你們為什麽這樣看著我。”鄭書媛終於插了一句話:“欽薇剛來,確實不知道——”餘安麗不緊不慢的望了她一眼,聲調倒有幾分微諷:“那也總該聽說過,基地裏麵有這天字一號的人物。”


    天字一號?她想起初來第一天就聽到家宜的玩笑:“唔,咱們這裏有天字一號人物。”她壓根沒往心裏去,覺得他離她起碼有著十萬光年,雖然在一個基地裏頭,他應當是天上的鷹,而她隻是地上平凡的蟻,做夢也不會有任何交集。她的臉色刷一下白了,家宜輕聲的說:“你才來不知道,5579是慕容清渝,我們背地裏隻叫他5579。”


    她一下子像跌進冰冷的海水裏,四周都是呼嘯席卷的滔天巨浪。他隻對她說了他的名字,卻刻意隱瞞了姓氏。慕容清渝,他竟然是慕容清渝。


    她想起第一次的情形來,他要她將話線接往楓港官邸,原來並不是拿她尋開心,他是真的打電話——打電話回家去。她緊緊咬著下唇,全基地都知道他是誰,獨獨她不知道。所以他騙她,將她的無知當成好玩的事情,天之驕子一時興起,逗她玩玩,將她耍得團團轉。想必他憋笑已經快要憋出內傷來了吧。


    她緊緊攥著手,從小到大她從來沒有這樣——這樣恨一個人,恨不得立刻將他揪到麵前來質問。她被捉弄,被他這樣捉弄。她恨死他!


    睡到半夜時分,屋子裏靜靜的,大家都睡著了。除了她,窗口裏傾泄著一方好月,像銀色的緞子鋪在那裏,風吹來是海的涼腥。身下的席子讓體溫溫熱了,細細的一條條烙在臂上,烙出淺淺的印痕。怎麽這樣輕易,輕易就留下了烙印。可是,來得快,去得也快,等到明天醒來,這印痕也就沒有了。


    近午時分,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屋子裏仿佛是蒸籠,蒸得人汗膩膩的,世間似乎沸熱如煉獄。信號燈急促明滅閃爍。她努力讓聲調平靜:“你好總機。”他語調輕鬆高興:“我剛剛下來,回到宿舍就給你打電話。你是上午班,那麽下午我們去外麵吃魚丸。”


    天氣這樣熱,連心田亦焦渴龜裂。她平靜的反問:“慕容先生,請問要哪裏?”


    他在那頭一下子安靜下來,耳機裏隻聽得到他的呼吸,漸漸急促,終於說:“我不是故意騙你。”


    她的聲音平靜如死水:“你不要接線,就請掛線。”


    他說:“我真的不是故意騙你。”


    她伸出手,迅速決絕的將話線拔下。


    下午的時候沒有風,悶得像是令人透不過氣來。她獨自一個人在洗衣房裏洗衣服,狠狠的揉著衣服,額上的汗一直往下滴著,她索性將床單也洗了,直洗出一身汗來,打了水又去擦席子。天氣太熱,連水都仿佛觸手是溫的,毛巾擰的鬆鬆的,一把一把仔細的擦著,仿佛那樣就可以擦去什麽似的。等到所有的事情做完,她扔開毛巾,坐在那裏隻是發呆。


    黃昏時分她去水房打水,順著路一轉過彎就放緩了步子,他遠遠的立在一株鳳凰樹下,隻是瞧著她。她突然醒悟過來似的,加快步子目不斜視就往前走。他果然追上來:“葉欽薇,你聽我說。”


    她隻是緊緊閉著嘴,越走越快,可是他腿長步子快,幾步就追上了她:“葉欽薇,我在這裏等你一下午了,就是等你出來當麵對你講,你不能這樣不公平。”


    她終於開了口,語氣尖誚:“公平?我怎麽不公平了?不公平的是誰?你將我當成什麽,騙得我團團轉,就這樣好玩?”


    他急切的說:“我道歉,我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說,我隻是害怕,害怕你一聽說我是誰,就會掉頭就走。”她仍是不理不睬,他咬一咬牙:“你不能這樣,我不能選擇我的家庭,你不能這樣不公平,為著我的家庭,馬上將我歸入拒絕往來。”


    家庭?她停下步子,嗬……他有著怎樣一個顯赫的來曆,他說的對,她一知道他是誰,就馬上將他歸入拒絕往來。他的一張臉上寫滿焦灼,看得人心裏微微一軟。她幽幽歎了口氣:“你說的對——因為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拒絕與你往來。”


    他的眼裏仿佛有光閃動:“你不能這樣殘忍,我的家庭是我的家庭,我是我。”


    她靜靜的說:“慕容先生,你可以這樣子說,可是我隻是一個普通人,我不想踏入你的世界,也請你,不要踏入我的世界。”


    他說:“除開我的家庭,我也隻是一個普通人。”他熱烈的盯著她的眼,清清楚楚的告訴她:“我喜歡你,所以,我才害怕你得知我的身份後離開我。”


    他這樣大膽而清晰的說出來,她隻覺得耳中嗡一聲輕響。整個世界仿佛訇然改變,斜陽依舊如火灼人,他的眼睛卻比日光更加熱烈。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心裏飄搖的焚燒。那一種滋味,像是酸,像是痛,像是悲,像是驚,卻更像是微弱但不可忽視的喜。她有幾分慌亂,他站在那裏,神色那樣堅定,仿佛一塊礁石,任憑排山倒海的巨浪拍過來,仍是毫不動搖。他抓住她的臂膀:“葉欽薇,我喜歡你,我從見你第一眼就喜歡你。你也是不討厭我的,對不對?”


    她心裏有小小的聲音說,不要信他,不要信他,可是他的目光那樣專注,專注到令她不敢再與他對視,她的聲音輕輕的,卻是清楚的說:“我確實不討厭你,可是,我承受不了你的‘喜歡’,因為我們的距離太遠了。你來曆非凡,而我,隻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普通人。”


    他抓著她:“你不能這樣不講理,你不能用莫須有的罪名,就判了我的死刑。”


    她搖了搖頭:“那不是莫須有,你明明知道,我們是不可能的。”


    他說:“為什麽不可能——你還是不相信我,我可以發誓,假若我不是當真喜歡你,就叫我從天上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臉色刷一下慘白:“我不要你發誓,你別說這樣的話。”他急切的望著她:“那麽,你肯信我了,是不是?你肯給我個機會,對不對?”


    她咬一咬下唇,說:“沒有機會——我們根本沒有機會。”他說:“你要我怎麽樣?你到底要我怎麽樣?隻要你開口,我一定努力做到。”


    她望著他,說:“我隻要你離開,別再來找我。”


    他輕輕吸了口氣,他說:“我沒有想到,你真的這樣殘忍。”他鬆開了手,退後了一步,那眼神裏的難過,令她不敢直視。他的聲音又苦又澀:“你既然一點機會也不肯給我,那麽,我尊重你的意思。我以後再也不來找你了,你走吧。”


    她拎著水瓶,急急的往前走,仿佛怕一旦慢下步子,就會忍不住回頭。西麵半天都是金色的雲霞,漸漸幻成紫紅,太陽接近海平線,可是天氣仍是這樣熱,熱得叫人想要流淚。


    晚上的時候天氣更加悶熱起來,她洗了澡,又出了一身汗。熄燈之後在床上翻來覆去,隻是睡不著。對麵床上的家宜也睡不著,輕聲說:“這天氣,真見鬼。”她嗯了一聲,見窗外遠遠一片白光,問:“今天晚上還有夜間飛行?”家宜說:“看樣子是吧,跑道那邊燈全開著。”正說話間,一絲風吹來,十分涼爽,家宜從床上坐起,說:“這風吹得人舒服。”不過幾分鍾,風大起來,吹得窗子啪啪響,鄭書媛也沒有睡著,起來掛好風鉤,站在窗前說:“終於涼快了。”隻聽天際隱隱滾過雷聲,緊接著弧光一閃,一個霹靂已似近在耳畔,震得天與地都似一顫。家宜說:“要下雨了,隻怕是暴風雨。”話音未落,隻聽轟一聲響,門讓風刮得關上了。隻聽雨疏疏落落的下起來,不過片刻,狂風挾著暴雨席卷而來。葉欽薇手忙腳亂的去關窗子,隻聽到緊急的鳴警聲響起來。她轉過臉去看家宜,鄭書媛臉色雪白,說:“糟糕,飛機遇上了暴風雨,一定是無法降落。”


    她的心不知為何一緊,說:“不知今晚是哪個編隊在飛。”家宜說:“你瞧書媛的樣子都知道,當然是第四編隊。”鄭書媛的男友正是在第四編隊裏,餘安麗也叫她們吵醒了,睡眼惺鬆的說:“你們放心好了,第四編隊有5579,所以指揮塔就算是拚了命,也會讓編隊安全降落的。”葉欽薇心裏一跳,不知為何那種揪心的感覺一下子真切起來。鄭書媛憂心仲仲:“現在這天氣,指揮塔一定也沒法子。”


    葉欽薇躺回床上去,可是再也閉不上眼睛。她想起他的誓言,耳邊恍惚聽到他清清楚楚的說:“叫我從天上摔下來,摔得粉身碎骨。”她當時心裏就隱約覺得不安,現在這不安令她輾轉難眠,哦,她不要他這樣說,不要他發這種誓,更不要他應誓,就算他不是當真喜歡她,也不要他應誓。她希望他平安無事,希望他好好的……她突然驚痛的醒悟……她竟然也是喜歡他的,喜歡他笑的樣子,喜歡他清朗的聲音,說:“葉欽薇,我喜歡你。”她舉起手來蓋住眼睛,哦,可是不可以,無論如何都不可以。他的那個世界,是她不可能進入的,也沒有辦法去進入的。


    鄭書媛仍不時的坐起來傾聽動靜,直到隱約聽到飛機的引擎,才安靜下來靜靜聽著。她也側耳傾聽著風雨中那飄渺的聲音,極力捕捉那由遠及近的轟轟鳴聲。一架……兩架……三架……四架……心裏默默的數著……隻聽鄭書媛長長鬆了口氣,她也在心底裏無聲的鬆了口氣。整個編隊的飛機,都降落了,他回來了,平安無事的回來了。


    她值完了班去吃飯,飯堂裏又是她獨自一個。她恍惚的想起那天的情形來,正在怔促間,忽然高大的身影籠在麵前,她抬起頭,竟然真的是他。她軟弱無力的歎了一聲,仿佛想要逃走。他看著她,目光裏隻是悲哀:“對不起,我沒有遵守諾言,可是我實在沒法子管住自己的腳,它不知不覺就將我帶到了你麵前。”


    她不知要說什麽,他說:“我真的下了決心,決心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欽薇,為什麽會這樣,你一定對我下了盅。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要聽他說了,她跳起來,說:“我要走了。”


    他靜靜看著她,聲音低落沉痛:“昨天晚上我們遇上暴風雨,我當時隻是想,假若老天不許我們在一起,那我就不要回來了,隻有這樣我才會離開你。”他目光炯炯直直盯著她:“我收回我的話,我不能離開你,因為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情,除非你真的十分討厭我,否則,我絕不放過你。什麽事情也不能將我們分開,我的家庭不可以,旁人的閑話不可以,葉欽薇,我愛你,你給我個機會,我一定會讓你相信我。”


    她的舌頭像打了結,她說不出話來。飯堂裏安靜的可以聽到窗外棕櫚樹嘩嘩的輕響,他的眼神像是火苗,一路摧枯拉朽,勢不可擋,直焚到她心裏去。他逼視著她:“你給我一句話,你說,你真的討厭我,我馬上掉頭就走——哦,不,假使你真的這樣說,我也不會走,我會努力,一直努力到你喜歡我為止。”


    她沒法子招架了,她隻覺得他的眼睛是海,可以溺斃她的海,可是她身不由已的往這海裏陷入。她聽到自己小小的聲音:“我也喜歡你,可是……”


    他狂喜的抓住她的肩頭,那樣子像是歡天喜地的孩子:“沒有可是,我愛你,沒有可是,這世上沒有可是可以阻止我愛你,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以阻止。”


    他說得這樣斬釘截鐵,她閉上眼睛,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無轉移,蒲草韌如絲。他這樣不顧一切,她就也能不顧一切,哪怕他的世界是個無底深淵,她也義無反顧。


    幸福來得那樣突然,突然到讓她覺得不真切。他與她常常一起去外麵吃小館子,清早相約去海灘上踩蛤,傍晚時分像小孩子一樣牽著手在沙灘上走,落日那樣圓,滿天的彩霞是一匹錦,那斜陽便是錦上花。她從來沒見過那樣美的落日,而他摟著她的腰,讓她依靠在他肩頭,看夜幕漸漸落下。海天之間,人是那樣的渺小,他與她渺小如兩粒沙。他說:“我就願意與你做兩粒沙,一輩子在這沙灘上不分開。”她微微笑著:“傻話,一個浪打來咱們就分開了。”他的手緊一緊,說:“不會,哪怕浪卷走我,下一個浪頭,就將我又送回來了。”


    東方一顆顆的星星漸漸清晰閃現,他說:“我這個禮拜回家一趟,我想對母親坦白我們的事,她一定有法子在父親麵前替我們兩個說話。欽薇,我母親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母親,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她看著碎星點點,恍惚的反問:“是麽?”


    他說:“當然是了,我喜歡的人母親一定也會喜歡,隻要母親那一關過了,父親那裏就好說了。”


    夜空幽藍如墨,星子璀璨繁爍。海浪溫柔拍著沙灘,他攜了她的手,沙灘這樣綿軟,令她如踩在雲上一樣。


    他走後,日子仿佛變成了綿長無盡的等待,分針與秒針都走得那樣艱難。他終於打來電話,滿是欣喜:“欽薇,母親雖然有一點勉強,可是她說,她聽憑我的選擇。”


    幸福來得這樣輕易,她一顆心放下去,隻叮囑他:“你不要為了我和家裏人鬧不愉快。”他笑聲琅琅:“怎麽會?母親雖然表示反對,可是見我態度堅決,她也就隨我了。”世上做母親的,都是這樣吧。她甜蜜的笑著:“你安心休假,我等你回來。”


    他唔了一聲,說:“母親叫我多住幾天,我也想應該多陪陪她。”又說:“你要是天熱吃不下飯,就出去吃。”她說:“我知道的,你別操心了。”他低聲說:“可是我老覺得怎麽有些不安心,你不會因為我不在,喜歡上旁人吧?”


    天哪!她輕呼一聲:“見你的大頭鬼!喜歡上你就夠麻煩的了,我哪裏還有氣力再去移情別戀。”


    他哧哧笑起來,她突然想起來那邊還有總機,會將兩人的話都聽到,她的臉一下子熱辣辣的燙起來,說:“我不和你說了,再見。”


    他說:“五天後見。”頓了一頓,又說:“現在倒數,還有120個小時,真漫長。”


    是嗬,120個小時,真是漫長,可是,120個小時就又可以重新看到他了,不是嗎?她唇角一彎,隻要再過120個小時。


    120個小時,說來容易,可是那樣難熬。眼睜睜看著太陽,半天才移動一點點影子,從清早到黃昏,變成了最漫長的過程。好在他每天都有電話打來,可是通話的時候,時間又過得那樣飛快,好像說不上幾句話,就已經半個鍾頭過去了。


    最後一天了,他清早就給她打電話:“我中午出發,晚上就可以和你一塊吃晚飯了。”她說:“家宜病了,我跟她換了班,下午我值班呢。”他說:“沒關係,我等你。”


    家宜感冒得很厲害,一直發高燒。因此吃不下飯,說:“要是有菠蘿吃就好了。”她笑嘻嘻的說:“不用這樣拐彎抹角,我替你去買。”家宜吐一吐舌頭,說:“那就多謝了。”她說:“燒成這樣還有力氣嘴饞,真是好吃佬本色。”家宜說:“正因為是病人,所以才可以肆無忌憚的提要求。”


    她化了鹽水來涼著,說:“先晾在這裏,回頭買了菠蘿回來浸一浸再吃。”


    那是開水,倒在飯盆裏慢慢的嫋起水氣。家宜發著燒,昏昏沉沉的睡著了,醒來燒退了些,看那水已經晾得涼了,欽薇卻還沒有回來。她心裏奇怪,洗了把臉走出來,遠遠看到隔壁寢室的方雅文氣籲籲的跑回來:“家宜,快,快,你們宿舍的欽薇在鎮上出了事,叫車子給撞倒了。”


    她一下子愣在那裏,太陽白花花的,如針一樣刺眼。


    慕容清渝趕到醫院裏,一幫女孩子都在過道裏掉眼淚。家宜見了他,隻是後退一步。嘴角哆嗦著卻說不出話來,他茫然的看著她,問:“欽薇沒有事,她沒有事,對不對?”又問了一遍:“她沒有事,對不對?”


    家宜不敢出聲,隻是低著頭。他連連退了幾步,背心抵在牆上,那牆是冷的,一直冷到心底裏去,硬生生的翻出麻木來,他像是遲鈍了一樣,連痛覺也沒有了。他吸進一口氣,牽動的卻是心髒的痙攣,他不肯信,他不肯信,他永遠也不肯信。


    他要求基地放他年假,自然獲準。他回家去住著,慕容夫人見他的樣子,自然極是心疼,隻是勸:“清渝,你還年輕,好女孩子多得很,出了這樣事情,母親也替你難過。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你也別太傷心了。”


    他恍若未聞,隻輕聲說:“母親,是你。”


    慕容夫人疑惑的反問:“是我?”


    他抬起眼來,那眼光冷冷如冰雪:“母親,我知道是你。”慕容夫人道:“你這孩子說什麽胡話?我怎麽了?”


    他說:“我早就該想到,沒那麽容易,你沒那麽容易答應我的,除非,你已經有更好的法子分開我們。”


    慕容夫人說:“你這孩子準是瘋了,你怎麽這樣講,難道是我害死葉小姐不成?那是交通意外。”


    他眼裏隻剩了一片死寂:“交通意外——隻要母親你稍稍示意,任何交通意外都可以出現。”


    慕容夫人說道:“你這孩子,怎麽這樣跟你母親說話,你這樣無緣無故的懷疑你的母親?”他聲音淒涼:“媽,你以為這就是愛我?”


    他叫了這一聲媽,聲調十分悲戚,慕容夫人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了,葉小姐出了事,我也很難過,你將你母親想成什麽人了?我是希望你幸福的。”


    幸福?他的幸福,已經生生的葬送掉了,永遠的葬送掉了。


    他休完大假才回基地去,慕容夫人不放心,親自給基地那邊打了電話:“你們替我好好看著老二。”對方自然連聲稱是,又說:“夫人請放心,如果心理測試不穩定,我們是不會讓他繼續飛的。這回的測試結果已經出來了,還是相當不錯的。”


    慕容夫人道:“那就好,讓他飛也好,免得他反倒又會胡思亂想。”


    何敘安是極喜垂釣之人,他的宅邸便建在碧水湖畔,這日在湖邊持竿垂釣,碧水湖四麵環山,碧青的湖水倒映重巒疊嶂,幽暗如鏡,水波不興。他正目不轉瞬看著魚漂,隻聽身後急促的步聲,回頭見秘書氣喘籲籲的順著石階奔下來,於是先開口道:“慢慢說,別嚇跑了我的魚。”秘書極力平複語氣,說:“安司令打電話來請您接聽,說是丟了一架飛機。”丟了就是墜毀,這是大事,但這樣的渠道報告,他一下子想到其中的厲害,心下一沉,將手中的魚竿一扔,問:“你是說安司令親自打電話來的?他說是哪個基地?”秘書道:“於海。”


    他雖然已經料到七八分,但仍抱了萬一的希望,聽說是於海基地,卻是連最後一分希望也失卻了,快步拾階而上,等聽完電話,久久隻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秘書有些擔心,叫:“何主任。”他抬起頭,聲音暗啞:“備車,我去雙橋。”


    雙橋官邸的午後,隻見濃蔭如水,庭院深深。他走到東側小客廳,看了看落地鍾。侍從官已經迎出來,笑吟吟的問:“您老人家怎麽親自過來了?”


    他問:“先生是在睡午覺罷?”


    侍從官答:“是的,您是知道的,這個時間總要睡一會兒的。”又問:“是不是有要緊事?我去叫醒先生?”他位高權重,這樣不奉召而來,想必定是出了緊急的大事。所以侍從官就預備去叫醒慕容灃,誰知何敘安考慮片刻,卻說:“不,讓先生睡吧,我坐這裏等一會兒。”


    侍從官應了“是”,又替他倒上茶來。四下裏一片寂靜,落地鍾秒針走動的喳喳聲都清晰可聞。因是老房子,廳堂又深又大,雖是午後,光線也是晦暗不明的,身旁的高幾上放著一瓶西洋插花,想是慕容夫人親手所插,香氣馥鬱,淡淡縈繞在人側。何敘安坐在那裏,看著地上映著窗欞鐵欄的鏤花影子,漸漸向地毯深處緩緩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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