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的陰鬱暴躁忽然就消退了許多,他略帶著遲疑,微微側了下頭。


    阿離踮起腳,把下巴擱在了他的肩膀上,一雙清亮的眼睛裏好像罩著層水霧,就那麽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嫣紅的唇輕輕一動,她的聲音就像是勾魂奪魄的海妖,她說:“我好喜歡你。”


    他看到她額心的那根小觸須直直飄過來,落在他的額心。陽光下,它閃爍著剔透的光芒,比世間最純淨無暇的寶石還要澄澈耀眼。這樣至純至美的欲.望觸須他隻見過一次——那一日在千封雪原,她伴著那束光跌跌撞撞撲向他的時候。


    他當時就知道,她是帶著記憶回來的。他也說不清自己當時是什麽樣的心理,居然趁著她不能說話時,強行給二人安上了夫妻之名。她剛能夠化形、說話的時候他還有些忐忑,生怕她揭穿他。幸好她很有眼力,這隻呆鳥雖然很呆,但卻很懂得怎樣保住自己的小命。


    後來他發現這是一個非常正確的決定,每次名正言順地對她好時,看著她那副又歡喜又緊張的小模樣,他都能在心裏偷偷樂上好久。


    直至今日,聽了須臾君的大實話。


    他忽然意識到,她涅槃之前他對她並不好,那時候她是想從他身邊逃走的,她和他在一起,自始至終都隻是為了保命。她的羽毛那麽漂亮,她那麽懶,那麽愛幹淨,他卻強行留她在身邊,逼她在屍山血海裏打滾……


    他不是感覺不到須臾君的鬼魅伎倆,但他知道對方的話並沒有錯,既然須臾君想要引爆自己心中的黑暗,那便讓這個世界承受自己心底的怒焰吧!


    “你說什麽?再說一次。”他聽見自己不由自主地說。


    阿離的身體像海草一樣從他身後纏到了身前,她用視線捆住他,雙頰泛起好看的酡紅,柔聲細氣的說:“雲欲休,我好喜歡你。你想聽多少遍都可以。以後我可以每天對你說。”


    頑強的小觸須鑽進他的額心,勾住了他的神魂,抵.死.纏.綿。


    他重重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時,眸中已不見血色。


    “別以為我會輕易放過你。”他依舊繃著臉,唇角卻不小心露出了一星笑意。


    阿離悄悄鬆了口氣,從他身上蹦下來,氣勢洶洶單手叉腰,指著須臾君道:“揍他!”


    不等她發話,雲欲休早已欺身而上。


    他的周身氤氳著黑霧,那霧似冰又似火,一掠而過時,空氣被點燃,然後瞬間冷凝,結成一片密密實實的白色小冰晶,簌簌地掉落。


    須臾君一計不成,麵色竟然絲毫不變。


    他的身體薄如紙片,好像不堪一擊。


    一個念頭閃動間,須臾君麵前已密布著黑霧,隻見雲欲休眸色冰冷,自霧中探出一隻手,直直插.進了他的心窩。


    “嗬,”須臾君那蒼白病弱的唇角浮起淺淺的微笑,“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麽。”


    在他說第一個字的時候,雲欲休已捏住了那顆跳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羸弱心髒,將它摘出體外,等到話音落時,那顆仍在跳動的心髒已被雲欲休捏成了一蓬血水。


    然而須臾君並沒有死。


    他的嘴裏湧出大蓬大蓬的鮮血,很快就把身上的白袍染成了紅袍。


    他像個木偶似的站在原地,嘴唇翕動,不住地重複著一句話:“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麽。”


    阿離在一旁看著,隻覺頭皮發麻,足底生寒。


    其實在她命令雲欲休揍須臾君之前,她已悄悄在他身上寫了個“走”字。她知道雲欲休的實力大概與神王相當,想要在這裏擊殺須臾君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最好的結果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神山共有七位神王,此刻根本不是和人拚老本的時候!


    雲欲休就算再暴躁,也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阿離已經做好了準備,將天諦崽和昏迷的玉離衡攏在一起,就等雲欲休虛晃一槍之後將他們幾個打包帶走。


    卻沒想到,形勢居然變得這般詭異!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麽。”須臾君的下巴已被鮮血淹沒,他的眼睛並沒有失去神采,反倒熠熠逼人。


    雲欲休疾退,攬住阿離,將她護在懷中。


    須臾君的聲音仿佛帶了回聲,遠遠近近地響了起來。


    阿離偏頭去看,隻見不遠處的街道上,無論行人還是商販,個個直通通地向著他們走來。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麽……”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麽……”


    每個人的眼睛裏,都閃爍著和須臾君眼中一樣的光。


    阿離看見方才賣燒雞給她的胖夥計也走在人群中,他的手中還拎著一張包燒雞的荷葉,雖然形貌未改,但他的氣質已然大變,和麵前這位病態公子須臾君如出一轍。


    阿離遍體生寒,如墜冰窟。


    第70章 .能說會道


    “你以為……這樣……就……能……殺我……麽。”最初的那個“須臾君”神色愈加詭異, 此刻鮮血堵塞住了氣道, 話音變得斷斷續續,血沫和血珠從鼻孔裏往外噴。


    從四麵八方圍上來的人越來越多,阿離緊繃著頭皮,踮腳一望。


    一時之間,她竟有種錯覺——全天下的人都在說著同一句話,向著這裏聚攏而來。


    “怕什麽。殺光就是了。”雲欲休輕描淡寫地說道。


    他眯了下眼睛,神態慵懶閑適。


    在須臾君更換台詞之前, 雲欲休把身體微微向前一傾,唇角勾起一個惡到了極致的笑,一字一頓, 清清楚楚地說道:“如果你送來的人足夠多,說不定可以見識到我一半的殺人本事。”


    阿離看到“須臾君”本就扭曲的麵容重重抽搐了一下。


    雲欲休不再多言,身體微微一晃, 在原地消失了一瞬。


    下一秒, “須臾君”胸前破洞上燃起了幽暗魔焰。這具活死人一般的軀體頃刻間化為飛灰,再無半點存在過的跡象。


    雲欲休朝著人潮踏前一步。


    他的指尖跳動著魔焰,薄唇微勾:“慢慢燒更好看。”


    人潮齊刷刷地停下腳步, 一頓之後,眾人齊聲怒道:“喪盡天良!玄凰!你當真要與此等惡魔同行麽!”


    聲浪排山倒海一般襲來, 阿離的小身板不禁隨之輕輕晃了晃。


    雲欲休把她的臉蛋摁在自己心口,長袖一合,將她從頭到腳包裹得嚴嚴實實,一絲風也吹不到她的身上。


    他垂下頭, 輕輕用下巴抵了抵她的發頂。


    “不要看,不要聽,不要想。不要怕。”


    阿離環住了他的腰。他的肩背和胸膛上都有結實的瘦肉,腰間也是,摸上去硬硬的,薄薄的肌肉層中好像偷藏了無窮無盡的力量。他並非善類,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條性命,但靠近他時,總會聞到一股清新至極的誘人香味,不染絲毫血腥。


    他的心跳平穩有力,隻在她的臉頰貼上去的刹那微微亂了亂。


    阿離的心忽然變得十分平靜。


    她想,‘他的懷裏,就是我的安樂鄉。’


    鳥兒都不貪心,有一個舒適的窩就能滿足的睡個四仰八叉。


    阿離的心神緩緩沉入了與天地共鳴的狀態。這一回,她看得更加清楚了,天地之力的海洋上,那具龐然大物像是苔蘚一般飄浮著,形狀細碎顏色駁雜。不遠處有一大片深色的區域,好像是染了病一般,正向著自己和雲欲休蔓延而來。


    阿離心有所感——這片深色藻狀物與方才觀察“須臾君”時看到的色澤一模一樣,隻不過範圍擴大了許多,若說方才的“須臾君”像一枚深色的帶觸須的海膽,那眼前這一大片便是在水裏泡得又鬆又大的“胖大海”。


    雲欲休掠過之處,它們迅速枯萎凋零,消逝在天地之力的海洋中。


    “他操縱著這些人!”阿離脫口而出。


    她從雲欲休懷中擠出了腦袋,見他已把周圍清理得一幹二淨。


    更多的人正從遠方圍過來,他們齊聲勸說阿離離開雲欲休這隻惡魔,聲音層層疊疊,像魔音灌耳。


    阿離把小手放在雲欲休心口,輕聲對他說道:“先別殺,我試一試他。”


    “唔。”雲欲休擰起眉毛,很是有些不滿。


    “須臾君!”阿離朗聲道,“你一定想不到,其實早就有別人來找過我,還教了我怎樣防範你。”


    人群一頓。


    阿離道:“不然你的招術為什麽對我無用?那人說,若是你來找我,便讓我稍微將你拖上一刻半刻——我方才是把你當猴耍呢!”


    眾人的臉色齊齊變了。


    方才阿離的表現的確很詭異,須臾君隻當人與鳥的思維方式不大一樣,卻沒想到自己居然被她戲弄了。


    “所以,”阿離得意洋洋,“你確定你在神山的真身安然無恙?!”


    仿佛有一陣風輕輕拂過。


    下一秒,隻見滿城提線木偶一般的人像是大夢初醒一般,奇怪地看看左右,撓撓頭,各自散去。


    阿離急急沉浸心神,隻見那片深色苔蘚像光斑一樣,飛速掠向遠方。


    一晃眼便消失不見了。


    雲欲休眸色沉沉:“誰找過你。”


    阿離默默在心裏替他的智商點了蠟,臉上卻絲毫不露:“我詐他的。方才我心有所感,覺得這些都不是他的真身,便故意這麽一說,就看他慌不慌。他這一跑,證明我都猜對了!待會兒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細細說給你聽。”


    雲欲休眸光輕輕一閃:“哦。哪這麽麻煩,全殺了就是了。”


    頓了頓,他道:“神山算什麽東西。”


    “是是是,你最厲害!”阿離蹲到玉離衡身邊,仰起臉來看自家呆鳥,“他怎麽回事?”


    雲欲休一手拎起玉離衡和天諦幼崽,另一手攬住阿離,施展縮地成寸術,來到一處無人的穀地。


    “他以死相逼,求我放了青衣。”雲欲休隨手把玉離衡扔在一株雪樹下,道,“此人與你有些淵源,若是叫他死了,怕你又在我耳旁聒噪,是以暫且留他性命。”


    阿離的神色頓時萎靡了許多:“如此說來,他果然和青衣是一夥的。”


    她盯著地上的玉離衡,腦子裏閃過許多從前的畫麵。


    “不要多思。”雲欲休不動聲色,把一隻手掌放到她的頭頂上,輕輕替她順毛,“弄醒他,一問便清楚了。”


    阿離點點頭。


    玉離衡悠悠醒轉,看清麵前二人,再看了看蹲在一旁虎視眈眈的天諦幼崽,他的唇角浮起一絲苦笑。


    他很隨意地倚著雪樹坐定,模樣看起來倒有幾分瀟灑。


    阿離一眼就認出來了,此人正是玉虛子。當初他每每“路過”鳳棲嶺,給自己講那些奇聞趣事時,擺的便是這個姿勢。


    玉虛子後腦輕輕擱在雪樹樹幹上,屈起一條腿,微仰著臉,眼神放得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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