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平靜,並無怨懟之意,隻是這過分的平靜卻透著揪心的痛。


    季遙歌默不作聲,跟在二人身後走到這甬道盡頭。血光從甬道盡頭的洞室裏透出,淒厲鬼泣傳來,巨大的怨氣陰邪像無數毒蛇遊向他們,奉曦劍上的怨氣似有感應,劍身不斷震顫以作回應,被季遙歌一掌擒住。


    “既然眼下你們已經安全,就在此地暫避風頭,我要先離一步。”季遙歌拉著元還在離二人數步開外處停下,“小六與月宵還在萬仞山上。謝冷月若是發現元還與我不在,必然懷疑我們,她二人會有危險,我要回去了。”


    原風晚聞言麵色微變,當即轉身道:“你不能走。”顧行知重傷,身後是萬仞追兵,前方卻是邪獸巨幽,可謂前虎後狼,有季遙歌在,元還必然也在,有合心境界的大修相護,他們也能安全些,若二人一走,他們就真的陷入一籌莫展的境地。


    季遙歌挑眉,隻聽原風晚又道:“你要想知道長夷的下落,必得我們徹底安全後,我才會告訴你。”


    季遙歌上前兩步,好笑地看著原風晚,不過轉眼那笑意俱化霜雪,她出手一掌鉗在原風晚的脖頸上,將人按入牆壁:“原風晚,你以為我出手救你們,隻是為了長夷下落?我出手不過因為不想謝冷月煉成劍靈,但你我之間的仇怨,可還沒算清過。”


    原風晚掙了掙,眼珠轉向顧行知,顧行知背向二人,並無回頭之意,隻留冷漠背影,看得她滿心冰冷,咳了兩聲艱難開口:“你可以不想知道長夷下落,但難道你不想知道蛟族秘寶的下落?不想承繼金蛟之力?”


    “你說什麽?”季遙歌俯下頭,眼中蓄滿迷人光芒,盈然看向原風晚。


    原風晚張了張唇,神識一陣迷亂,元神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刺疼,將她從迷亂中驚醒,慌道:“你不必用媚術惑我,總之不能離開萬仞,我是不會告訴你的。我尋長夷,也是為了再入惡水河。半蛟之身不好受吧,若得金蛟之力,便可化回真蛟,你我之間無需再爭?”


    季遙歌倒沒想到原風晚元神內似埋有法寶,能將她的媚惑之術彈回,不過眼下也並非爭論的時候,她想了想,元還與她兩人總要有一個到外頭去應對諸事,便想讓元還先離開,可一望之下才發現元還久未言語,麵現沉思,也不知在走神想些什麽,她剛想喚他,卻見顧行知邁入魔獄荒池內。


    “師兄——”原風晚驚懼出聲,季遙歌手鬆開,她跌落地麵便朝他衝去。


    顧行知已半身入池,那池中血色翻滾,如煮血而浴,將他嫁浸染得更加鮮豔,池水中有無數怨氣所化黑霧掙紮向上,卻始終脫離不得這一池血水,於是哀嚎悲泣,痛苦萬分,仿佛正在獸口中被不斷啃噬,可這荒池內不見獸影,也不知巨幽蜇伏何處,隻有帶著古怪烈香的濁氣從那池中不斷泛出,和著陰冷氣息一起鑽入骨髓。


    “想要脫身又有何難?”顧行知漫步邁往池中,半身宛如融為血水,一張蒼白的臉掛著病態的笑,“這地方雖是禁地,可也是謝冷月親自設下,外頭找不到人,他怕是已經過來了,現在出去也晚了。”他一邊說話,一邊將那代表無相宗主身份的金劍浮影沒進血池內。


    “你要做什麽?”季遙歌看那一池血水在劍影融進之後歸於平靜,心頭漸漸浮起不祥預感,打算跟入血池,卻被這池中濃鬱陰邪擋回。


    “你快回來。”元還的手倏爾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扯離血池,總算回神,“他打算把巨幽放出去。巨幽之威不啻於當日靈海的凶獸伏天,而這隻巨幽還未馴化,並無主人,放出之後恐怕無人能控製,萬仞山怕要淪為它吞食之地。”


    此語一出,季遙歌與原風晚都是一驚。


    以眼前情況,放出巨幽為禍萬仞,無相宗必亂,再加上若是群修看到萬仞藏有此邪獸,謝冷月日後恐怕要受眾修指摘,地位不保,這確是趁亂脫身的好辦法。原風晚想通此節,已是眉展眼笑,季遙歌卻無半點喜色。


    今日萬仞山上聚集許多修士,本宗加外宗的弟子已逾千名,這些年輕修士修為不高,此獸一出必淪為巨獸之食,他們雖能脫身,可這萬仞山上的弟子……季遙歌想起昨天白日見到的那些修士,他們與當初在啼魚州的無辜散修又有何別?


    “顧行知,你在萬仞呆了一千年,縱然謝冷月負你,可其他人並沒對不起你,你回來吧。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脫身。”季遙歌站在池畔勸道。與其是在勸說顧行知放過萬仞眾修,倒不如說是她在勸說顧行知放下執念。


    從前的顧行知心向光明,縱然迂腐固執,卻不失君子氣節,但如今……她覺這個顧行知陌生到駭人。


    顧行知轉過身,一身血色,蒼白的麵上笑顏糜豔:“原來我在萬仞呆了一千年,可這一千年卻沒有一天是真的。我的道是假的,宗門是假的,我愛的人是假的,前兩百年與後八百年都是虛無,我執著固守千年的信仰與信念,原來不過是個自欺欺人的笑話,你說,我還有什麽可以堅持?”他說著笑出聲來,大袖甩開,灑起漫天血珠,他笑得越發迷離,“噢不,有一個是真的……”他看向季遙歌,“可惜,六百年前,被我一劍毀去。”


    六百年前,有個小木頭人曾經依偎在他身邊,口口聲聲言愛,他卻不曾信過半分。


    那一劍毀去的,不僅僅是她存於人世的唯一所愛,也是他這千年生命中唯一存在過的真實。


    “既然剩下的都是假的,我又為何要放過?”顧行知閉了閉眼,雙手震袖而落,眼眸再睜之時,瞳中一片血紅,宛如這滿池沸血。


    “不要再勸,沒用,你師兄墮魔了。”元還將季遙歌拉進懷中,看著血池中漸漸隆起的邪獸道。


    第191章 了結(蟲)


    荒池攪如煮鍋, 無數黑霧所化人影愈發掙紮著往外逃,卻被血水拉下, 滿室陰風戾泣,淒嚎不斷, 仿如煉獄。整池血水如被蒸去水份,濃稠似血泥,一團一團往上冒,顧行知隨著不斷隆起的血泥越升越高。紅衣染作顛狂之色, 他蒼白臉上唇紅如朱,綰齊的發散至眼前,狹幽的目光從發絲間透出, 俯望地上的人。


    原風晚從地上爬起, 在看到這一幕時, 能夠脫困逃出的喜意便蕩然無存, 她發瘋似地衝向荒池, 卻一次又一次被荒池外覆蓋的濃鬱怨氣彈回, 隻能語不成調地叫著他的名字。


    修士墮魔, 便會心智全失,再無人之七情, 無親無友, 無愛無恨, 隻剩殺戮。


    迷亂的眼眸溢出幾分痛苦掙紮, 與他唇畔所勾笑意截然相反,定定落在季遙歌身上, 而那痛苦又像這荒池內無數想要脫離苦海的陰魂怨魄,徒勞無功地掙紮,最後被血水吞噬。那目光藏著顧行知前半生的正直善良,與他所堅持的大道,一千多年的道心,通通都在這掙紮中消融。


    那就像是多年以前,被她本我所厭棄的幽精,生生從魂魄中剝離,不再被她接受。


    屬於過去的顧行知,也正在被他自己放棄,吞噬,一口一口從魂魄中抽離。那個僅管有許多缺點,卻不失為一個好師兄,一個好宗主,一個真正沒有太多私欲純為正道的顧行知,在慢慢消失。


    若是無她,顧行知也許能夠順順利利成長為一代宗師,亦或一位俠義修士,當然也可能是個追名逐利的宗主,但起碼不會走到墮魔這一步。無論對哪個修士而言,墮魔都是比死更加痛苦的結束。


    季遙歌看著被越托越高的顧行知,眼前隻剩鋪天蓋地的紅。


    “我們得出去,不能留在這裏。”耳畔傳來元還聲音。


    “等我一下。”季遙歌轉身抽離他的懷抱,縱身飛起,浮在荒池之外,與顧行知平齊。


    璀璨星眸在觸碰到顧行知目光的瞬間變得柔軟,她一語不發,隻是望著他。他猩紅眼眸裏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張臉龐——鵝蛋臉,杏仁眼,穿一襲櫻粉裙,梳著兩把長辮,語笑吟吟叫一聲“顧大哥”,賴在他劍尾厚著臉皮說,“因為我喜歡你”,坦蕩直接沒有猶豫。


    那不是現在的季遙歌,也不是原風晚,而是在他記憶深處曾一遍遍回望過的少女。


    “小……白……”顧行知遲疑地伸出手,叫的既不是季遙歌,也不是白韻,更不是原風晚,而是早在很多年以前就消散的木頭人。


    她比季遙歌更純粹,比原風晚更真實,也比他要坦率,是他前半生唯一所愛。她不是季遙歌,也不是原風晚,她獨一無二,卻已經死在他手上。


    顧行知的指尖在離季遙歌指尖半寸處忽然停下,血色交錯的眸中忽有一瞬清明,看著季遙歌搖頭苦笑:“你不是她……但還是……謝謝你。”


    季遙歌動動唇,正要說些什麽,顧行知卻厲喝一聲:“都出去!”而後他猛然震袖,甩出一道血霧,將荒池池畔的三個人都向外震去。


    腥風血雨洶湧而至,將季遙歌刮落地麵,被元還接下,一同朝洞外疾飛而去,離開之前,她終於到血池中央隆起的粘稠血泥上,一對倒三角的空洞眼睛正幽幽暗暗地盯向洞外。


    甬道山壁上金光淌過,所有符咒驟亮之後完全黯淡,甬道陷入漆黑,隻有深處血光如同巨口。季遙歌與元還向外飛掠,原風晚亦被震出,不多時三人都被震出太陰山,回到石碑之下。


    沒能救回顧行知,季遙歌固然遺憾,但這遺憾很快被冷靜取代,他們眼下麵臨更加緊迫的局勢,容不得她分心。太陰山一陣顫動,山體漸漸發紅,仿佛要被腹中紅光融化,山嘴甬道內透出血光,整條甬道跟著融化。季遙歌眼見原風晚還往甬道內衝,剛要出手,身邊已有蛛絲快她一步將原風晚纏個結實。她回頭望去,隻見元還已經收手把原風晚綁到身邊,衝她揚眉。


    季遙歌頜首謝他,縱身到原風晚身邊,將她連人帶絲揪起:“老實一點,等你把我要知道的事都說清楚了,我絕不攔你去死。”語畢也不管原風晚依舊半死不活地叫著顧行知的名字,轉而望向一線之隔的光明處,劍光並未往此處聚來,倒是另有一股淩厲劍氣正在疾速掠來。


    謝冷月將至。


    寫著“劍淵”二字的碑石碎裂,太陰山如同燒紅的烙鐵,在暗夜中發出刺眼紅光,很快的山鬼眼睛便發出詭異血光,烙鐵似的太陰山又仿佛融化為泥般扭曲變形,漸漸與巨幽融作一體。


    巨幽將出。


    元還又從袖中噴出一張大網,將原風晚往上一扔,原風晚就如繭般被緊緊縛在蛛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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