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連白斐都不禁一冷,眉頭漸凝。


    “季小友,我有些好奇,你如何篤定我亦身在此地?”他的聲音,似乎也永恒地動聽,仿佛隨時隨地都能娓娓道來一段故事,多情並且溫柔,與那雙眼眸截然相反。


    “閣主手眼通天,萬華之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掌著這茫茫大陸上一草之生,一花之落,在不在這裏又有何區別?”季遙歌也不急,徐徐而答。


    二人聲音皆動聽非常,響在這虛空幻境,聽來如樂聲悠揚,催人入眠。


    可白斐卻不敢有半分鬆懈。他雖不太清楚今日到底發生了何事,師徒相逢他就被卷入這一場聲勢浩大的陰謀,可骨子裏帶著對季遙歌的信任,於是毫無猶豫站到她身側,一如多年前他曾經想過的那樣,終有一日,他能成為與之匹敵的強大存在。在戰峽蟄伏太久,而今他血脈賁張,有一絲臨陣的亢奮。


    季遙歌的回答意味深長,那邊沉默片刻,才略帶笑意開口:“季小友高看我了,即便知這草生花落,星辰流轉,這世間也終有我不可掌不可握之事。譬如季小友你……”


    這大概是季遙歌聽到過的,最高的褒獎,她亦隨之一笑:“閣主此話未免太過自謙,我不過一介低修,與萬華眾修並無差別,又有何德何能勞動閣主費神費力掌握?”


    啞謎似的話也隻有對話的兩人才聽得懂,黑暗中的人影一動不動站著,連目光也似凍結,隻有那聲音,帶著幾分人情味:“小友很是聰明,如此聰穎之人,我自然希望小友能加入本閣,沒想到倒讓小友誤會了。”那聲音中便有些遺憾,略略一停,他又道,“小友今日以這世祖玉簡為餌要求見我,不知所為何事?”


    季遙歌卻是嘻嘻笑了聲,語若頑童:“沒什麽大事,我就是想知道,三星掛月閣的閣主,到底是誰而已。”


    “那你知道了嗎?”他耐心很足,亦報以兩聲低笑。


    熏然之音,猶如戀人低語。


    “我不僅知道閣主你是何人,我想……我也許猜到你要做什麽。”她甜甜笑彎了眼,蛟尾一翹一翹,身上的蛟鱗流淌著暗金光芒,像隻正在撒嬌的小蛟。


    “哦?我意欲何為?”他來了興致,語氣透出濃濃興趣。


    季遙歌扭扭蛟身——這龐大的身體用久了,還真不如兩條腿的人身自在。


    “所謂玄寰三千年布一局,絞殺獸脈、利用謝冷月屠殺蛟族、盜取貴閣重寶、秘煉《溯世》人卷、私製滅天弩、與蕭無珩勾聯,做下這數樁惡行的人,是閣主對嗎?”


    她說著騰身挪到元還身後,修長的蛟尾輕輕纏到元還腿上,雙臂展開摟住男人,臉亦貼到他頰側,緩慢地摩挲著,將他臉頰上的血汙都蹭到自己臉上亦無所謂,這番親昵帶著獸類的親近,又被她這一身妖嬈姿態催發,一蛟一人糾纏如卷上所繪春圖,十分大膽亦無比旖旎,但她並不在乎。


    “玄寰他什麽都沒做過,他隻是發現了閣主你的身份,隻是開始調查你要做的事,開始調查萬華這漫長歲月裏所埋藏的陰暗……他不是夏奚姐弟,他不可能對你百分百臣服,他不會甘心成為你手中利劍……”


    “玄寰確實是我所見都中最有天賦,亦十分聰明的人之一,讓我想想,上一個讓我有興趣的人是誰,好像叫……裴不回?”他並沒否認季遙歌的話,反而與她聊起來,“可惜裴不回入萬華之時已有自主意識,並且所思所想與萬華格格不入,所以我放棄了他,轉而收養玄寰。那時玄寰還小,他可能不記得,他曾隨裴不回學習過一段時間。裴不回亦誇過他天賦過人,甚至起過收徒之心,可惜那時裴仙即將飛升,便隻替他開蒙,引他邁進製器門坎。故而後來,玄寰對裴仙崇敬有加,想盡辦法在萬華查找裴仙留下的所有遺寶。”


    沒想到,他成了元還,仍舊在心底保留下這份崇敬與欽慕,不斷踏著裴不回所留的痕跡一步一步探查下去。


    從那裴不回所留的手劄與他所涉足的幾大區域可知,最早發現三星掛月閣有問題的人正是裴不回,但元還提過,裴不回並非萬華之人,他窮盡畢生在找的隻是回歸故鄉的辦法,所以他收手了,卻被玄寰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繼承,而那時玄寰已是三星掛月的副閣主,整個萬華首趨一指的製器宗師,風光無雙。


    “可你的盤算布局,卻並非從玄寰時期就開始的。我們所探所查,無非這三千年乃至五千年內的事,再往前的事,已無跡可尋,亦或是被浩浩時光湮滅。”季遙歌道。


    人的記憶有限,修士也相同,一百年、兩百年、一千年……也許有跡可查,可若是萬萬年呢?連史書典藉都未必有記載的歲月,又如何去查?他們耗盡心思所查,不過是三千年前謝冷月滅蛟,五千年前塗狐、天祿、北嘯被屠之事,那麽再往前呢?


    誰也不會去懷疑。


    人之常情,並不怪流華君他們。


    “的確如此,時間是掩藏一切最好的法寶。”他從對玄寰的回憶中出來,口氣中透出幾分孤獨。


    “這場漫長的棋局,伏脈已達萬萬年之久,你在數萬年前就開始籌謀,而這偌大萬華,才是你縱橫的棋盤,玄寰與我,與獸族,與外界那麽多的修士,不過是你指間棋子。你算計了時間,算計了這古往今來無數人,而那些人,已經沒有記載了。”


    玄寰不是第一個,自然也就不是最後一個。


    季遙歌又蹭蹭元還的臉。


    “萬萬年……小友此言驚人,你憑何作此推論?”他不置可否,仍保持著好奇,並無惱怒之意。


    “憑我在獸魂陣中所看到、所感受到的那場仙國大戰,那樣龐大的修仙戰役,到最後卻無一字留史,關於世祖仙國的記載隻剩寥寥數字,含糊不清的信息,隻言寶不言險。可你們卻心知肚明,仙國之內是無邊煉獄對嗎?你們明明了解,卻不曾提及,任由這段曆史被湮滅。這其中最大的可能性就是,當年攻打世祖仙國的人,便是史冊的記錄者,而他篡改了所有曆史……這一改,就是萬萬年光陰,很多曆史均被纂改,包括《溯世書》的記載,玄寰的過去,他叛閣的真正原因……而蘭因亦曾提醒過我,她要我小心一個人,而那個人與蘭因一樣……”


    季遙歌緩了緩氣息,才又笑著繼續:“蘭因不是人,所那個人也不是人,能夠纂改史冊記載,又不是人的可怕存在——世祖奇樓閣下,我可有猜錯?”


    隨她一句“世祖奇樓”落地,虛空中一道璀璨星河亮起,延申至模糊人影之前。黑色人影膨脹變化,轉眼便在星河盡頭化作一座九層石樓。那兩隻發亮的眼睛,赫然便是這書樓亮起的兩盞簷燈,沒有溫度,沒有感情,他孤伶伶矗立在這無垠黑夜中。僅管他擁有普天之下最淵博的知識——山川河流、四海八荒,無不盡在閣中所書,但他仍舊孤獨。


    他因這樓中龐大知識而生出靈性,卻走不出這片黑暗。


    早在第一次見到書樓時,季遙歌就覺得他像個人,一個相當寂寞的人,但他也無情,因為他並不是人。不論他的聲音充滿多少感情,他仍舊如這雙簷燈一般,森冷淩厲,能夠穿透靈魂,讓一切無所遁形。


    三星掛月閣的主人,正是這座與世祖同壽的書樓。


    白斐已愕然盯著這座書樓——書樓生妖,這事聽來荒謬到匪夷所思,便是誌怪故事亦不敢如此編造,更遑論這是一場持續了如此漫長的陰謀。


    “嗬。”聲音從書樓傳出,仍是帶著寂寞的無奈笑聲,“季小友冰雪聰明,隻是我仍有些好奇,你就真的沒有恨過玄寰嗎?那麽明顯的證據,你為何就願意這樣信他?”


    季遙歌摟緊了元還,盯著書樓的簷燈道:“不是我願意信他,而是我不想懷疑他。我既然想替他開脫,那自然要想,除了他之外,誰還有可能是元凶,能夠利用我到這般地步?我隻是逆推而回,你別說,還真給我想到了一個人。”


    她說著一頓,鬆開抱著元還的手,緩緩地,緩緩降下身體,語氣變得低沉而緩慢。


    “但我真沒料到是你,九百年了,你我相識了九百年……”她的目光從前方的書樓之上收回,落到站在蛟尾前的那人身上,“奇樓閣下,或者我應該稱您為,閣主大人。”


    這一回,那個聲音很久,都沒從書樓中傳來。


    第246章 世祖妖樓


    白斐驀地轉身, 眉間蹙著疑惑,望向站在他與季遙歌之間的那個人。季遙歌微微的躬身, 便正對著那人。那人抱著玉簡,垂下頭縮了縮肩, 仍是膽小緊張的模樣,白斐便喚了一聲:“高先生?”他還是敬重高八鬥的,作為他的啟蒙老師,在居平關那幾年, 高八鬥為他的人生開啟了至關重要的一環。他後來在衍州能夠位及君王,正是多虧了高八鬥在他兒時所教授的種種。


    雖說高八鬥待他不像任仲平那麽好,但這聲“先生”, 白斐叫得亦是心甘情願——他上過高八鬥的課, 這個總顯得暴躁又目中無人的老師, 上課的時候便如同換個人般, 引經據典能從上古講到近代, 經史子集無一不通, 他在衍州在位三十餘年之間, 再沒遇見像高八鬥這樣的老師亦或是大儒。


    白斐的疑惑,便源自心底那份尊敬, 他不相信高八鬥是季遙歌口中所言的閣主。


    季遙歌自己也不願相信。


    就如同她不願相信元還是這一切的元凶般, 她同樣不相信這個膽小懶散不思進取的化神期蠹蟲, 會是令整個萬華震動的神秘閣主, 書樓的化身。推出那個結論時,她並沒半分開心, 若將高八鬥與元還放在天秤兩端,這二人所代表的重量,沒有一絲輕重差別。她懷疑過,也否定過,心中不斷掙紮,可越是如此,她越發現種種蛛絲馬跡,全都指向高八鬥。相較於順理成章被指為元凶的元還,那蛛絲馬跡又顯得太微不足道,它隻是恰好能夠填上若元還是背後黑手這一結論下種種無法解釋的漏洞,讓整件事有另一種更加可怕的推測,但那也隻是推測而已,所以,她做了一個實驗。


    “高八鬥,我們認識了九百年,沒有人比你呆在我身邊的時間更長,我知道,你也同樣信任我。”那份信任,經歲月培育,不會因為他是誰而消失,是這九百年間風雨同路的感情,書樓因靈生妖,原本有智無情,到底抵不過漫長歲月,既能生妖,便同樣會生情,季遙歌讀過他的心,他天衣無縫的表演裏確確實實存在一份對她的感情,這是她最初懷疑而又自我否定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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