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源州。


    裴慎把河壩的賬本帶回到了暫居的府衙。


    他先前幫甄家管理過鋪子,對於看賬目,也有一些經驗,甄老爺還教過他如何分辨真假賬目。今日鮑老大拿過來的賬本,他粗略翻過,一時卻沒找出什麽不對勁來,倒是他的直覺又是沒由來的在這會兒發揮了作用,隻覺得這賬本應當是有些不對勁之處。


    要說有什麽不對,那這賬目做的也太完美了。


    完美的挑不出一絲錯處。


    他平日裏給甄姑娘幫忙,給甄家幫忙,見過的賬本不知幾何,也沒有見過這樣完美的。這賬目做的越是好,他就越覺得不對勁。


    而周尚書那邊,也發現了一點不對勁。


    他去鄭大人的家中調查,本意也是想問問鄭大人有沒有留下來什麽線索,鄭夫人知道了他是誰之後,便偷偷摸摸將他拉到了一邊,說了一個旁人從不知道的事情。


    鄭大人自縊那日,行為有些奇怪。


    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裏,中間下人去找幾次,有事想要求見,卻一麵也沒有見到,被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鄭夫人也有事去尋,反而被他大聲嗬斥。鄭大人平日裏為人寬厚,也鮮少會對下人發脾氣,他與鄭夫人感情好,更不會這樣對她大聲嗬斥。


    而第二日,鄭夫人察覺有些不對勁,再去尋他時,打開書房便看到了他掉在書房的房梁上,底下是踢到的凳子。


    鄭夫人心中大驚,傷心之餘,也留了幾分理智。平日裏老夫妻說起枕邊話時,鄭大人也憂心忡忡的,覺得會有人來害自己,甚至也已經提前安排好了後事,於是官府派了人來查時,她也沒將這件事情說出去。隻是鄭大人應當是不想把夫人牽連其中,也沒有與她透露太多。


    周尚書問她:“那日夜裏,你可還見過什麽人出現過?”


    “沒見著什麽奇怪的人,倒是外頭牽著的狗忽然狂吠不止,哦,對了,大人,您不說我都忘了,那條狗後來誤食了老鼠藥,已經死了,也不知道是否與此事有關。”


    周尚書若有所思地把此事記下。


    等他與裴慎再見到,互相交換了一些情報,卻還是沒有頭緒。


    而其他人也各自去調查過源州的其他官員,也依舊是沒有查出什麽線索來。源州底下盤根錯節,竟是罕見的上下一心,像是提前對過口供一般,竟是讓人半點也找不出不對勁,就連鄭大人,在河壩事情出現之前,鄭大人與同僚的關係也不錯,鄭大人去世,所有人都惋惜的很。


    接下來幾日,暴雨也一直未停歇下來。


    鮑老大那日估算錯了,後來見到裴慎時,也有一些沒臉。


    “我們源州這兒的天氣就是奇怪的很,雨水特別多,大人您再等幾日,再等個幾日,這雨就停了。”


    “這雨一直不停,河壩就不會出什麽事?”裴慎指出來:“上回可不就是下了暴雨,才險些崩塌,這幾日水位漲了不少,河壩還撐得住?”


    “撐得住,撐得住。”鮑老大咧嘴笑了笑:“這幾日,我是日日去河壩那邊看一眼,就擔心河壩會出什麽事,大人放心,這河壩重新加固過,牢的很。這河壩幾十年沒塌過,要是這會兒出了事,多少源州的百姓要遭殃,我哪裏擔得起這些。”


    裴慎頷首,又撐著傘,到河邊走了走。


    雨水把河邊泥土打濕,路上泥濘的走,他走的深一腳淺一腳,鮑老大斷了腿,不方便陪著,就讓好幾個工人跟在他身邊。


    暴雨下的大,連走路都困難,幾步遠的地方就已經霧蒙蒙一片,連遠處的景象都看不清,小小一把傘根本擋不了多少雨,撐傘在底下站一會兒,便渾身上下都濕透。


    “大人,雨越來越大了,您還是快些去躲雨吧。”工人說:“這雨還要下好久,要是您病著了就不好了。”


    “鮑老大今日特地給我們備了薑湯,說是要驅寒。這下雨天,的確是冷的很。”


    身邊幾個工人幹脆閑聊了起來。


    裴慎沒有多注意他們說了些什麽,手中的傘撐不住,他幹脆便將傘丟到一邊,淋著雨蹲了下來,觀察河麵的水位。


    暴雨傾盆,水麵波濤翻湧,裴慎前些日子也來見過,比之他前幾日見過的,水位已經高了不少。


    看著幾株野草在眼前隨著波濤翻湧而過,也不知道是不是裴慎的錯覺,好像今日的雨水比平日裏還要更渾濁一些。他觀察的向來仔細,這會兒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你們過來。”他把工人叫來:“看看這水,是不是有些不對勁?”


    工人連忙停下閑聊,走過來看。


    他們是在源州土生土長的人,關於河壩與洪水的事情,也比裴慎了解的更多。下暴雨時的水本就不清澈,原先他們也沒有在意,可如今被裴慎指出來一問,頓時變了臉色。


    “這……我爺好像之前和我說過,要是河裏頭的水變得渾濁不清,就是要發大水了。”


    工人麵麵相覷。


    “咱們那河壩可牢的很,鮑老大每天都過去看,應當是不會出錯的。”


    “源州的河壩都多少年沒塌過了,上回不是也沒塌嗎?”


    “是啊,我從生出來起,就沒見河壩出過事。”


    裴慎沉下臉,他抹了一把臉的雨水,也來不及撿起地上的傘,立刻往河壩處跑。幾個工人也連忙跟了上去。


    到了黃昏時,水位果然又漲了不少,翻滾的波濤也比平時更加凶猛,河壩的工人們連忙冒著大雨將一袋袋砂石扛到河壩那邊,鮑老大斷了腿,行動不便,隻能焦急地坐在大棚裏看。


    “這樣不行。”裴慎仰頭看著天上越來越大的雨:“趕緊通知沿途的百姓,讓他們趕緊到山上去。”


    “去山上?!”鮑老大驚訝地道:“可是大人,這都到夜裏頭了。”


    “要是在夜裏發了大水,大家都睡得沉,誰還能察覺?”裴慎目光狠利地瞪去:“你是源州土生土長的人,難道還看不出這雨有多危險?!”


    鮑老大一噎,他嘴唇動了動,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勸動了,連忙拄著拐杖去找人通知附近的村民。


    裴慎也回了一趟府衙,連忙將此事告知了周尚書。


    性命關天,周尚書也不敢耽擱,見他說的肯定,便也點頭應了下來。源州的官府便連忙幫著疏散百姓。


    可源州的百姓們卻是怨聲連連,馬上天就黑了,夜裏頭又冷,誰願意離開暖和的屋子連夜去山上,更別說外頭帶了這麽大的雨,連走路都困難。


    “那河壩上回也沒塌,我打生下來起,這河壩就被塌過!”


    “十幾年前,源州那雨下的可比現在還大,也沒見河壩塌,再大的雨都給擋住了,怎麽這會兒就說要塌了?”


    “前些日子……那不也是沒塌嗎!”


    “還要去山上,山上多冷啊,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夜裏頭這麽冷,豈不是要把我們凍死?!”


    “鮑老大,你是修繕河壩的人,你說說,那河壩會不會塌?”


    裴慎抿緊了唇,哪怕周遭有不少捕快與官員狐疑的眼神看來,他仍舊堅定的很。


    鮑老大也聽了他的命,連忙勸著那些百姓,也或許是他平日裏做人太好的緣故,卻是沒多少威信,這會兒百姓們被逼著離開家中,反倒是還遷怒到了他的身上,怨聲道道,鮑老大隻能討好著笑。


    周尚書過來低語:“此事你有幾分把握?”


    “我沒有把握。”裴慎如實道:“我隻不過是多看了幾眼,事實會如何,我也說不清楚,隻是連源州本地的那些人都說要發大水,總歸是防患於未然,尚書大人也知道,那河壩,上回就……”


    周尚書沉默。


    鄭大人冒死把折子遞到京城,河壩的事定然不像他們表麵看到的這樣,哪怕外表看起來如何堅固,或許內裏已經……


    他一咬牙,揮手道:“出了事,我給你擔著。”


    裴慎鬆了一口氣。


    府衙的官兵幫著疏散百姓,周尚書都說了肯定的話,源州的官員們也不敢反駁,見官府都這樣堅定,哪怕是百姓再不情願,也隻能按著他們的意思往山上走。


    好在照源州百姓們的回憶,山上還有好幾處山洞可容納大家休息,也有些人見官府這麽堅定,連忙回家拿了不少東西,大包小包地往山上走。


    源州的百姓不少,還有些人刻意托緩,到了深夜時,眾人疲憊不堪,許多人已經到了山上,可也還有不少人固執的在山下不願意動。


    至於修繕河壩的那些工人,也在連夜加固河壩,生怕瘋漲的水位會當真把河壩衝塌掉。


    裴慎站在山下,臉色不善地看著那些動作慢吞吞的人,那些人有些還在罵罵咧咧,可抬頭一和他的視線對上,天上一道雷霆劈下,將天空驟然點亮,在那短暫的明亮裏,這些人看到他陰沉的臉色,一時兩股戰戰,麵露驚恐,也沒了話。


    忽然,遠遠地有人慌忙跑來。


    “快跑!”


    裴慎霍然抬頭看去。


    一些工人穿著蓑衣,在雷霆帶來的明亮中,驚恐地跑來。


    “河壩快塌了!快跑!”


    轟隆!


    暴雨如注。


    在瘋漲的水位一次又一次衝擊之中,堅固河壩也轟然倒下,大水將河壩衝垮,咆哮著卷起碎石,卷起砂石袋,卷起樹木,卷起所過的一切,瞬息之間,便將留在河壩那的工人吞沒其中。


    站在山腳下,遠遠地已經能看到洪水洶湧而來,勢不可擋,帶著吞沒一切的氣勢,將所過之處一切都吞噬,朝著這座山奔湧而來


    “裴大人,快跑!”旁邊官差連忙拉了拉他:“快到山上去!”


    裴慎也不敢停留,連忙往山上走。


    “哇——!”


    還留在山腳下的眾人這是也不敢耽擱,慌亂地朝著擠著人群往上走,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要被洪水吞噬。


    聽到什麽動靜,裴慎猛然間回過頭去。


    一個幼童還留在原地,大概是與他的父母走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住,站在原地哇哇大哭,不知所措。


    那孩子還年幼,甚至還沒有裴淳大,驚惶地看著四周逃竄的人群,眼角帶淚,小臉慘白,驚恐又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人,連逃跑都忘了。


    “裴大人!”


    裴慎回頭跑過去,一把將孩子抱起,大步朝著山上跑去。


    他身後,大水已經洶湧而來,眾人哭聲不止,將大雨聲都蓋了過去。


    第122章


    雷霆萬鈞, 山洪如注。


    雷聲轟鳴,鋪天蓋地地響起,無數百姓縮在山洞裏,又有無數人穿著蓑衣正在山上遙遙向外看去,在天上不時亮起的閃電之中, 他們可以看到遠處大水將一切吞沒, 他們熟悉的一切都被大水摧毀淹沒。


    眾人凝視著這一切, 沉默著, 久久的,不知道人群之中是誰先爆發出一道哭聲, 緊接著,接二連三, 又有無數人附和起來,哭聲不絕, 還有災後活下來的慶幸。


    “沒想到河壩真的塌了。”


    “裴大人讓我們走的時候, 我還不情願。”


    “誰能想到,咱們源州的河壩保護了我們這麽多年,竟然說塌就塌了。”


    “上回下雨的時候, 河壩就險些崩塌, 要不是雨停的及時,恐怕那會兒就出了事,這次的雨連下了那麽多天,咱們早就應該猜到了才是。”


    “幸好裴大人注意了。”


    “裴大人呢?”不知道是誰先叫了一聲。


    有人應道:“我上來前,裴大人還在山下, 不知道逃上來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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