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著到的時候,那禎禧還是趴在那裏,聽見了聲音,一下子跳起來,“你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眼淚再也忍不住,馮二爺襖子早就濕透了,他都來不及脫下來,渾身都能擰出來水,他看著眼前的丫頭,隻覺得這一群守衛軍,怎麽對得起大家夥兒呢。


    “禧姐兒,守備軍不戰而降,棄城向西北方向跑了。”


    那禎禧倏忽抬頭,她就是再堅強的人,也不由得失聲,“怎麽會?怎麽會呢?”


    “北平沒了,那我們就是真的亡國奴了啊。”


    她不由得步履踉蹌,一個旗人的姑娘,一個老北平長大的孩子,她如何受得了呢。


    今晚,北平失守,日軍連夜進城。


    等著馮二爺背著人回來的時候,老爺子愣是沒站住,“你說什麽?”


    那四爺一把扶住了他,不由得拿著袖子擦眼淚,北平沒了啊。


    屋子裏麵一片哀戚,一座城,多少興亡啊。


    就連三姨娘都知道了,“咱們是亡國奴了。”


    五小姐蹲在那裏,看著鍋子裏麵滾燙的水,擦了擦眼淚,“姨娘,我去參軍去,您讓不讓?”


    三姨娘怎麽肯讓,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眼睛似乎要瞪出來了,“你個死丫頭,你要是走,前腳兒你走了,後腳我就一根繩子掛住了,再不能等你回來了。”


    五小姐就此打住了,她想著,要是自己走了,姨娘不記得自己了,也挺好,省的為自己傷心了,可是不能夠。


    所以,她得留在家裏,姨娘一輩子就她這麽一個指望,再不能讓姨娘沒了活頭兒。


    那禎禧起了高熱,大概是在山坡上凍著了,又受到了驚嚇。


    馮二爺隻皺著眉頭,“要請醫生來,或者送到醫院去。”


    四太太就著急死了,“這哪裏敢去醫院,日本人進了城,誰知道是什麽德行呢,庚子年那一會兒,那洋人不開眼,可是連二姨娘的唾壺都帶走了。”


    三姨娘也要說,“是呢,庚子年的時候,八國聯軍來鬧騰,見著什麽都是好的,一群不開眼的東西,我覺得,這日本人,來了也不能長久,不定什麽時候,咱們自己人就打回來了,到時候那還是咱們的城不是。”


    她跟四太太,到底是一直在家裏,不曾知道外麵的形勢,不知道日本人的狼子野心,隻以為是喜歡東西的,搶了東西就走,跟庚子年事變的時候是一樣的。


    老爺子瞪大了眼睛,“且看著吧,且看著吧。”


    再沒有什麽力氣,一氣兒躺在那裏了,四太太嚇壞了,這老爺子,無論到了何時何地,都是家裏的主心骨,她伺候著踏實,生怕有什麽意外了。


    趕緊的去找出來一根老人參來,家裏一直預備著的,老人年紀大了,不能不有個準備不是,切片兒給老爺子含著。


    再去喊了三姨娘,“去熬米湯來,多熬點,大家都喝一點兒,受了驚嚇總要暖一暖,吃得好才行。”


    二爺跟四爺自去村子裏麵找郎中來看,隻是這郎中哪裏有什麽水準呢,不過是自學成才的,開了藥來,無非就是些降火的,黃連之類的是必備的。


    馮二爺實在是看不下去,“這樣不行,我去買藥去。”


    那禎禧再不肯讓他去冒險的,“不礙事,我隻是著了涼,現在已經開始發汗了,表哥不要讓我急,我自然是好的快。”


    馮二爺實在是被她嚇壞了,晚上不肯去休息,要守著她看,生怕半夜裏燒起來,送醫院都來不及了,隻能是個傻姑娘,腦子都壞了。


    “你怎麽就知道自己會好?感情生病還是能自己控製的啊?”


    那禎禧扭過頭去,不知道要必要開口,隻是外麵戰火連綿,她雖然向來是個含蓄的人,卻對生死有了直接的感悟,“上次,是表哥氣的我。”


    馮二爺掏了掏耳朵,隻覺得自己是太累了,“說什麽?”


    那禎禧就帶著一點兒生氣,“我說,是表哥氣得我,上次發燒了不肯退下去,差點兒成了傻子。”


    馮二爺不由得板著臉,“燒糊塗了,哪裏是我氣的你,向來是你氣人。”


    那禎禧更是要板著臉,黑頭發在一邊,看的人發怵,“不是你要解除婚約?”


    馮二爺更是要板著臉,“是你要解除婚約,自己要回來的,我婚禮請帖都準備好了,你卻跑了。”


    “那是表哥有二心不是,不是我良人。”


    她自己故意氣人的,什麽話兒都戳著命中點來說,少有的犀利跟直接。


    又緊接著一句,就更直白了,“小女子不才,未得表哥青睞,表哥見諒,往後如花美眷,燕肥環瘦,知心知意。”


    馮二爺隻覺得這是紮自己的,聽著她帶著鼻音,不由得眼角也帶著濕潤,“禧姐兒——”


    他喊了一聲,聲音帶著撕扯的疼痛。


    第98章


    “禧姐兒,你不知我的心意。”


    他隻說了這麽一句,聽著那許多負氣的話兒,再沒有什麽心思了。


    如花美眷,子孫滿堂,人生高開高走,他一出生就是人生的掌控者。


    雖然不是馮大爺一般的,但是自我要求很好,如此許多年,他心計深沉,且手段了得,頭腦靈活,自覺一般人是弄不過他的,因此生平自負,折戟之戰就是眼前人給的。


    “你原本說這些話,我隻覺得天真,是逆涉世未深,想的天真,帶著書生氣,女孩子家家的心思。我原本想著,等著時間長了,你長大了許多,經曆一些事情了,自然也就能明白了。”


    “明白世界上許多無奈,明白這個不公平的世道。”


    他說到這裏,慢慢地坐下來,他是個帶著一點兒書生氣的人,一點看不出來是個大商人,穿著一身黑色的布衫,坐下來的時候,布衫在小腿上垂下來,跟腳麵輕微的接觸。


    “隻是我回來才發現,不是你天真,是我太世俗,世道上諸多的不對等,諸多的不合理,但是我們得想著改變,不能讓這世道左右了人不是。”


    “我說應酬交際,為著名望聲勢,這些你都忘記了吧,是我不對,我坦誠。”


    那禎禧聽著,已經是淚絲連連了,粉白色的枕頭上,漸漸的血染開了一般的,暈染成深色,最是情人相思淚啊。


    這世道不公,但是那禎禧依然走著一條自己的路,不曾動搖過,她雖然是弱女子,但是有一顆堅定的心,人世間,公道自有。


    再不能為著別人的眼色,成為別人口裏麵正確的。那禎禧覺得真沒有必要,自己覺得正確的,那就去走,不用去管別人。


    所以,即使青梅竹馬,即使指腹為婚,但是為著這一件事兒,她能走,扭頭回了北平,不怨不恨。


    可是馮二爺瞧著她趴在土坡上的時候,拉著他的手,不管不顧的要去北平城裏麵報信,心裏麵不是不震動的。


    一個弱女子,下麵是齊整的日本軍隊,但凡是腳力差一點兒的,被日本人捉住了,下場不說也罷了。


    “我是個世俗的人,這世道教我的是這些,我也就漸漸的去信了這世道。”


    “可是,禧姐兒,你知道嗎?世道也有不對的時候,他也有不公正的時候,世道說男子納妾,這是對的,我不曾為著你想一下,為你設身處地的考慮一下。”


    他從沒有說過如此多的話兒,沒有如此多的交流,向來是惜字如金的,可是他心裏麵有一些事兒,也是不吐不快的。


    原來這世界山,不是你經曆的越多,就會變得越好的,也不是你經曆的越多,就覺得你的經驗是對的。


    反而,這世道教給過早進入社會的人,是錯誤的,這世道就是一灘汙水,進去了,時間越長,顏色就越黑,極為個別的人清醒著,他護著自己的心,可是難免腳上是黑色的。


    那禎禧哭的跟個淚人一樣,她想著聽這些話,等了很久了,可是一直等不來,等到最後的期限,已經死心了。


    他是為著求和來的,一個男人變得更優秀,你發現後麵總是有女人的功勞的。


    以前的馮二爺幹不出來這樣的事兒,低不下來這個頭,也說不出這樣的話兒來。


    他說完了,看著那禎禧,希望她說句話,或者是點點頭。


    可是那禎禧不曾說話,她眼淚濕了枕頭,粘著一縷頭發,看著被麵上的龍鳳刺繡,“表哥,這個,是奶奶準備的被褥。”


    “她早些年就準備,等著而我結婚的時候,給我陪嫁的。”


    隻是白費心了,她跟自己說是兩個月,就是兩個月了,不會再等著了,“我回來的時候,說是等你兩個月,可是你沒有來。”


    馮二爺看著她的手指頭,從被子上紅線繡成的鳳頭上劃過,隻覺得一把小刀,在自己的心上劃過,終於一下子插進去了。


    “我現在,還不算晚是不是?”


    “不算晚,表哥。”


    她說完,竟然不知道如何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情,“可是,表哥,我變了,我的心思跟以前不一樣了。”


    “我回到北平,看著北平城的日日夜夜,您知道嗎?我遇到的事兒,遇到的那些人,我的老師、同學,還有我身邊的那些小人物,都在運動著,奔走著。”


    “我不比她們少什麽,我甚至是多了許多東西,我精力已經不在按部就班的結婚生子上麵了,表哥,我得去做點什麽。”


    馮二爺心中大慟,他不明白的時候,一點兒也不知道,他明白的時候,卻還是不一樣了。


    他知道那禎禧的意思,現如今學業為重,加上大環境不好,是個青年人,總歸是看不下去,為國效力的。


    誰能忍受頭上頂著亡國奴的帽子呢,他都忍受不了。


    兩個人一旦有了共同的目標跟心意,話兒就往一處說了,“我知道,禧姐兒,你要做的就盡管去做,多早晚咱們勝利了,多早晚我還在等著你一起。”


    話還要說,隻見劉小鍋奔命一樣的來了,氣喘噓噓的進來,“二爺,可算是找到您了,您得拿個主意,城裏麵的那些人,昨兒夜裏麵就來找您,想著幫忙出城。”


    他沒顧得上旁邊的那禎禧,昨兒晚上日本人進城了,連夜就開始搜索,先挨家挨戶的去查,看可疑人員就抓走了,家裏麵但凡是有關革命的書的,都是反動派,是革命派。


    因此一群人,組織著盡快出城保全實力才是最好的,隻留下來線人在城裏麵,但是日本人看管的嚴實,根本就出不去。


    想著馮二爺手眼通天,到底是跟政府有關係的,因此又找上門來的。


    劉小鍋是真的不想接待這些人,他看不明白什麽革命黨,隻是每次來,又是要錢又是要糧食的,現如今,又要二爺冒著生命危險去幫著出城,他耷拉著臉,滿臉的不樂意。


    可是馮二爺也囑咐過他,不能任性妄為,因此他緊趕著出來了,他是好出來的,日本人來了,但是走狗沒有變,還是以前的土財主,以前的地主惡霸,以前的流氓地痞。


    用中國人管教中國人,這就是日本人的思路。


    劉小鍋是麵子大,南邊來的富商,“真的著急,我們二爺,昨兒下午就出城去了,去了親家那裏去過夜,現如今除了這麽大的事兒,我得去接回來不是,您通融一下,等著我們二爺回來了,必定是要酬謝您一番的。”


    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有的是法子,終歸是出來了。


    那禎禧聽得雲裏霧裏,“什麽人呢?”


    劉小鍋苦著臉,外麵下了雪,都沒有顯得他的臉白嫩一點兒,“甭提了,還不是那一群山上的,我們二爺心善,他們要什麽給什麽,現如今日本人要捉他們,他們沒法子出城,隻能來找二爺了,多大的風險啊。”


    一臉肉疼的樣子,說白了,是心疼錢,這錢就是打水漂的,“都多少年了,從寶珠小姐走的時候就開始了,然後先是上海那邊的,誰知道那組織那麽大,北平這邊的也有,按著我的想法來,不管他們才好呢。”


    養著這麽多年了,劉小鍋覺得仁至義盡。


    馮二爺不高興聽這樣的話兒,“出去說話。”


    在這裏吵吵鬧鬧的,不像是樣子。


    跟劉小鍋出去了,馮二爺問清楚了多少人,都在那裏,想不出什麽好主意。


    不由得起來走走,他也是頭疼,這麽多的人,不好出去啊。


    “表哥,我有法子。”


    那禎禧已經穿戴好了,站在那裏聽了好一會兒,她扶著門檻,臉上竟然帶著微笑,“先前不知道表哥如此作為,您是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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