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這樣的小動靜,在這個喧鬧的環境中,根本激不起一點關注。


    如果不是剛才在森林裏撞見了他們抱在一起的一幕,就憑二人這生疏的表現,葉淼想象力再好,也絕無可能往那方麵猜測。


    弟弟撬了哥哥牆角……不,從時間先後來說,應該是哥哥在母親的安排下,無意中撬了弟弟牆角。


    這兩人有私情一事,恐怕不僅是大王子,連女王也被蒙在了鼓裏——畢竟,妃子的人選如此之多,又不是非宰相的小女兒不可。要是知道二王子傾心於這個女孩,女王應該不至於亂點鴛鴦譜。


    隻是……回想起剛才無意間窺見的二王子那副冷漠的表情,葉淼就覺得毛毛的。


    人永遠不會知道枕邊人在想什麽。再親密的愛侶也隔著一層肚皮。宰相的小女兒被愛衝昏了頭,而她傾心信任的二王子所投入的感情,顯然遠遠沒有她深。


    與其說是衝冠一怒為紅顏、為她對付大王子,葉淼覺得,二王子利用她的名義接近宰相的可能性更大。


    葉淼捧起酒杯,鎏金赭色的鐲子與杯盞中的燈影相映成輝。她淺淺地啜了一口淡紫色的果酒,任由澀意在舌根徜徉,抑下她越發濃重的忐忑。


    宴會從傍晚開始,順利地進行了幾個小時。賓客們杯盤狼藉,樂嗬嗬地觀賞著歌舞表演。


    什麽怪事也沒發生,難道是她會錯了意?


    葉淼籲出口氣,懶骨頭一樣往後一靠。餘光無意間瞥過了不遠處的曼特耳拉河,頓時吃了一驚。


    河麵上不知何時起,飄起了乳白色的朦朧霧氣,對岸的燈火已被虛化成了黯淡的光點。原來平緩向前流動的河水中央,竟形成了好幾個直徑約有兩米的漩渦。隨著它的飛速轉動,中心的水位不斷下降,不斷有細碎的藻類被絞斷,與水珠一起被吸向了深淵。


    不太對勁!


    葉淼匆匆回頭,四周的賓客沉浸在熱鬧的歌舞表演中,根本沒人留意到了河水的異狀。


    那一瞬間,耳邊仿佛萬籟俱寂,一切喧囂都遠去了,人們猶如進入了慢鏡頭,高腳杯擱置在台麵,酒平麵緩慢晃動,濺出的半圓形的酒水在空中劃出了扁扁的弧度——遠去的樂曲聲也被拖長了,喑啞得宛如砂紙刮動……唯有那不祥的漩渦越轉越快,倒映在葉淼漆黑的瞳底,驟然縮小為針尖——


    “劈哢——砰——!!!”


    河麵爆出了高達十餘米的水幕,地板破裂的巨響陡然炸響,震得人耳膜劇痛。氣浪裹挾著木樁和石塊的碎片轟然衝上了半空,再如雨點一樣漫天砸下。玻璃杯碟傾倒搖晃,碎片飛迸,慘叫聲四起!


    離河邊最近的人被衝擊力拍飛,震得口吐鮮血。不幸昏死的人滾進了地板的大洞裏,轉瞬就被滔滔奔湧的河水無情吞噬。


    堅穩的平台猛烈搖晃,在四周驚懼萬分的喊叫聲,一個巨大的黑影從下方頂穿透了厚重的石板,帶著淒厲的長嘯與暴雨般的水珠,升到了半空。


    那身子粗壯如圓桶,露在木板外的部分就有六七米高,排布著貝殼大小的鱗片,一股難以忽略的腐臭味湧進了葉淼的鼻腔。


    一顆長有背鰭的蛇頭從迷霧中垂落,泛著紅光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底下的人,緩緩咧開了血盆大口。


    一個貴族夫人最先反應過來,漂亮的紅指甲抖著指向了它,喉間溢出了一聲恐懼至極的尖叫:“是蛇啊!快逃!”


    女王與大王子均料不到這一變故,臉上都泛著鐵青色。


    葉淼被衝力撞得眼冒金星,爬起來後,第一時間瞥向了二王子——二王子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絲毫沒顯露出異樣。


    大王子回過神來,怒吼一聲,讓侍衛護送女王和其他貴族離開這裏,自己抽出了劍,與趕來的騎士一同圍剿大蛇。


    貴族們如夢初醒,屁滾尿流地在侍衛的護送下一起往森林的方向跑去。宰相也在小女兒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加入了大流。


    一張側翻的實木矮桌將葉淼裙裳的尾擺壓住了,像她一樣的女孩不在少數,個個都在喊救命,侍衛卻沒法一一兼顧。葉淼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自救,借這半米高的木桌擋住自己,一邊蹬動沉重的木頭,用力將衣裙一寸一寸地拉出來。


    前方,雷霆巨響接連炸開。葉淼詫異地抬頭,在貴族們逃亡的方向,又一條一模一樣的蛇破開木板鑽出。幾名侍衛都措手不及,被頂飛到天空,狠狠砸到了森林裏。


    片刻前還是別出心裁的宴會場地,此刻已變作末日的修羅場。地板仿佛是一戳一個窟窿的薄紙,一條又一條的巨蛇從下方鑽出,在半空扭動,輕易將包抄了這裏。


    葉淼瞳孔劇顫,飛快地逡巡了一圈。


    一,二,三,四……九條蛇!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蛇?


    女王早已被護送到了遠離河岸的地方。被巨蛇攔住去路的後半截人,隻能退而求其次,原路返回,那裏起碼有侍衛保護。


    九條蛇傾斜著身子,追了過去。彼此的距離越縮越小,脆弱不堪的木板被連片掀起,徹底支了起來,在半空被夾碎,露出了底下的蛇身——


    這九顆蛇頭,竟然是連在同一個身體上的!


    這是一條九頭蛇!


    和那可以靈活甩動的九顆蛇頭相比,底下的身體雖然粗壯兩倍,但顯然笨重得多,移動得很緩慢,大片蛇鱗都要脫不落的,腐爛味道更濃,簡直就像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猙獰怪物。


    葉淼死死地捏住了鼻子,肺腑中最後一團新鮮空氣險些被擠出。她認出這是什麽東西了。


    顯然認出它的身份的不止葉淼一個,陌生的恐叫聲劃破夜空:“是海德拉!”


    “見鬼了,是海德拉!”


    海拉德是一種臭名昭著、凶殘嗜血的九頭蛇的名字。它的攻擊性極強,九顆頭都不容小覷,鱗片光滑堅硬,刀槍難入。最讓人害怕的是,那九顆頭中,正中央的那顆是無法殺死的,砍掉以後,又會立刻在斷口處新長出兩顆來,搖身一變,成為更強大的十頭蛇,以此類推,不斷裂變,極其棘手。


    因習性問題,它們多棲息在人跡罕至的沼澤地帶。在瑞帕斯大陸上已經絕跡了多年。沒想到今天會重現在人間。


    大王子與二王子率領士兵對抗蛇頭。貴族們在混亂之中如盲眼蒼蠅一樣亂竄,找地方躲,哪裏還有平時的半分風度。


    宰相拽著小女兒,擠到了葉淼所在的木桌後。


    被他一擠,葉淼險些魂兒都沒了,勉力喘了口氣,掙了出來。回頭望了一眼宰相的小女兒,可以看見,她的臉色極為複雜,既有緊張,也有不安,但是……似乎沒有多麽驚慌,眼光不再掩飾,一路追隨著二王子的方向。


    果然,她知道這條九頭蛇是二王子的……


    九頭蛇野性難馴,從不接受人類差遣。二王子到底用了什麽辦法讓這條九頭蛇聽從自己的號令?


    葉淼注意到,這條九頭蛇的蛇鱗,似乎沒有書上所寫的那麽刀槍不入。對比它巨大的身型來說,刀劍就像小棍子。可隨便一劍下去,都可以在蛇身上留下細小的劃痕,連鱗帶肉削下一小塊來,絕對是不好受的。


    這麽會兒功夫,腹背受敵的九頭蛇已經沒有一開始強橫了,被眾人合力斬下了側麵的三顆頭顱。


    更奇怪的是,傷口沒有血流出來,腐臭味卻越加濃重。仿佛組成它身體的,是一團鼓脹的、完全沒有彈力的灰色爛肉。


    這樣的質感,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對了,腐臭味,灰白色爛泥一樣的皮膚——不就和那一隻在圖書館和她房間的陽台上出現過,意圖吃掉她的裂口怪,如出一轍麽?


    莫非連那隻裂口怪也是二王子的手筆,大王子宮殿中的寵妾,就是這樣被除掉的……


    就在這時,那邊終於突圍出了一條安全的道路,一個渾身沐血的侍衛長衝了過來,拽起起了宰相:“大人,王子妃殿下,還有公主殿下,快隨我來,這裏快塌了!”


    在侍衛長的護送下,葉淼心驚膽戰地踩過搖晃的木板,避開一個個大洞,往出口跑去。可還沒接近出口,一道沉重的黑影就重重地拍到了他們前方的木板上,幾人同時倒在了地上。尖銳的木屑橫飛,一顆蛇頭怒張獠牙,衝著他們三人而來。


    “鏘——”


    千鈞一發之際,蛇頭被趕來的二王子斬下了,不過他也被衝擊力徹底拍暈,倒在了不遠處,被侍衛長抱了起來。宰相父女趁機跑到了岸上。葉淼被掉下來的蛇頭阻攔了去路,隻好又縮回了桌子後。


    蛇頭又少了一顆,九頭蛇徹底被激怒,正中央最凶惡的蛇身飛快往這邊滑來,蛇鱗摩擦地板的嗦嗦聲讓人毛骨悚然。


    說那遲那時快,大王子從旁滾來,堪堪擋在了她的麵前,惡狠狠地用劍與蛇頭對峙著。蛇的血盆大口噴出了腥腐的氣味,嘶嘶吐著蛇信,歪歪扭扭的黃牙拖著涎液,。


    緊張的氣氛凝固在半空,隻要一星朔火,就能引爆。


    侍衛們冷汗直冒,大氣都不敢出,就怕突然湧上去會刺激到九頭蛇,將大王子咬個對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九頭蛇卻仍保持垂頭的姿勢,沒有任何動靜。


    獵物到了嘴邊,它卻仿佛在遲疑,渾濁的小眼珠驚疑不定地瞪著大王子。


    不,不對。葉淼腳趾一根根地縮緊,血脈的搏動亂了節拍,臉色慘白。


    九頭蛇看的不是大王子,是她。


    它的視線,越透了前方的阻礙,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周圍的人既暗暗鬆了口氣,又摸不著頭腦——它為什麽會停止攻擊?


    就在這時,九頭蛇忽然往後倒退,笨重的蛇身一節一節地滑入了曼特耳拉河中,消失在了幽藍的水波中。


    那一瞬間,所有劫後餘生的人都油然生出了一種難以置信的心情。


    它就這樣走了?


    葉淼驚魂未定,自四肢百骸流瀉走的體力一點點重燃。


    恍惚間,她聽見了一聲重重的落地聲。


    那是她快從嗓子眼躍出來的心髒,回歸原位的悶響。


    若九頭蛇不是普通的九頭蛇,而和那種醜陋的裂口怪一樣,是二王子搗鼓出來的怪東西,那麽,會聽他的指令也不奇怪。


    這樣就結束了……難道說,二王子並沒有給它下達殺死大王子的指令,隻是讓它大鬧一場嗎?


    被人攙扶起來時,葉淼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薄薄的衣裳下,怪物留下專屬烙印的那片肌膚,似乎也連帶著泛起了古怪而微熱的麻意。


    遽然,銀亮的電光在心頭閃過。


    恐怕,九頭蛇轉頭跑了,不是因為巧合,而是因為——她身上的印記。


    怪物的氣息可以擋住很多東西對她的滋擾。隻是,現場太過混亂,九頭蛇直到湊到她麵前了,才察覺到了她身上的氣息。


    葉淼心裏泛過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動容。不管那隻怪物有多惡劣,祂的確一次又一次地在生死關頭保護了她……


    和祂結下契約是迫不得已,也是命中注定。如果沒有與祂結緣,她的命運,也許會和大王子後宮裏的姬妾一樣,悄無聲息地在某個雨夜被那些東西分食,經曆無比的痛苦與恐懼後,備受煎熬地死去。


    而且,那隻怪物,也是第一個擁抱她、親吻她的“男人”,占據了她各種意義上有關於第一次的回憶。


    遠在卡丹的父母和弟弟絕無可能猜到,他們印象中乖巧純潔的女兒,在亞比勒這裏,與一隻禁忌的怪物在黑暗中耳鬢廝磨,糾纏喘息的次數,已經數不過來了。


    怪物有時候親得興起,還會托起她的臀,將她懸空抵在圍牆上,讓她無處可躲,隻能掛在祂身上,摟著祂的肩,宛如露出咽喉的祭品,細弱地嗚咽著,被祂予取予求。


    她的淚水、涎液,都會被祂著迷地舔去,然後強迫她張開嘴品嚐。


    如此刺激而讓人倍感焦渴的經曆……大概在回到卡丹後,也難以忘記。


    “公主殿下,您的臉好紅,是不是不舒服?過來坐坐吧。”


    一個侍女打斷了葉淼的思緒,將她扶到了岸上的一塊石頭上。


    葉淼輕吸口氣,晃了晃頭,有些羞恥——她沒救了,這個時候居然在回味和那隻怪物……的細節。


    直到離曼特耳拉河夠遠了,貴族們才癱軟到地上。回過頭去,那布置得極其夢幻的宴會場地,如今已經破敗如有狂風過境。想必,海德拉現身亞比勒的消息,明天就會傳遍附近的幾個國家了。


    昏死的二王子被人抬著搬到了草地上,氣息很微弱。女王立即吩咐仆人護送他回王宮醫治。


    本來宴會也快結束了,來接他們的馬車早就在路上了。在等待的過程中,現場鬧哄哄的,哀聲不斷。


    有人沉不住氣,走到女王麵前道:“陛下,海德拉怎麽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此話一出,仿佛撕開了一個小豁口。眾人紛紛出聲了。


    “沒錯,奧奎神父,您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在現場,還殘餘著一些海德拉被削下的肉,侍衛把它們都弄了過來。在重新燃起的明亮火把照耀下,葉淼擠開了人群,來到了前麵,看到這些肉並不是新鮮沾血的,內裏已經枯萎收縮,白色的疽蟲扭曲地鑽動著。


    果然,她沒猜錯,這條九頭蛇,和那種裂口怪一樣,都是腐肉塑的身體。


    “奇怪,這不是才斬下來的嗎,怎麽會爛得這麽快!”


    “這麽說起來,我記得從一開始,九頭蛇出現的時候,就已經聞到了很濃重的腐臭味了。難道它那時候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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