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殊則皺起的眉宇繃得更緊了一些,他又將皇帝看了幾眼,除了憔悴一些,滄桑一些,與以往並無不同,但又似乎格外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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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望著他,雙目有了渾濁之態,慢慢擠出一絲水光,“平心而論,朕往日並不喜歡你,但這並不是你的過錯。你在父皇這兒,從沒就沒有過錯。你本應是最讓父皇感到驕傲的嫡子,一直以來,都是父皇的心過於狹隘了。”


    他終於捂著嘴唇,發出一聲清晰得令人的心為之驟然一跳的咳嗽,沉悶而壓抑,“日後不會再如此了,你去吧。”


    夏殊則沉默地立在半昏半明的光影裏,立了許久,最終,他朝皇帝開口,神色微含嘲弄:“陛下此話折煞臣了。”


    他轉身不顧地朝外走去,背影沒有絲毫的遲疑,漸漸地,夏殊則的腳步越來越快,即至回廊盡頭,才終於猛然停住。他扶著牆,閉上了雙眼,手背上卻暴起了青筋。


    好厲害,從前皇帝對他一貫打壓、牽製,陰謀陽謀輪番上演,如今呢,改變了心思策略了,軟著來,意圖麻痹他的警惕?


    好厲害。


    他的嘴唇浮出了一絲譏誚的笑意。


    忽然躁鬱起來,夏殊則的拳打在了廣明宮背麵的一道紅牆上,沉悶而巨大的一聲,若是常人恐怕手指便會立即骨裂。他定了片刻,將呼吸漸漸平複,煩悶地斂著怒容,走下了台階,不再有絲毫眷顧地疾步而去。


    皇帝在昏暗的廣明宮獨自坐著,這會兒忽然想起了皇後。


    皇後是父帝為他安排的,明媒正娶回來的正妻,照他年輕時那個脾氣,對父母包辦的婚姻自是百般地不能滿意,但皇後過於美貌和善良,還是不禁意之間能勾動他的心的。隻是她太過冷傲,心裏又有別的男人,所以他不忿、失望、嫉妒,對皇後也從無好臉,對她隻有床笫上不斷的征服,享受那種排擠著她心上男人的那種快感。他幾乎都快忘了,這一切的不滿,起源於對那個男人的嫉妒,對太子一切的厭憎,起源於他的出生帶走了……他心愛的女人。


    他終於明白了。


    第 70 章


    衛綰睡了幾個時辰, 直至天黑方才醒來,人仍是困乏。


    夏殊則便坐在她的床邊, 黑眸一動不動地凝視著衛綰, 衛綰臉色一紅, 便聽他道:“翻過身去。”


    衛綰“哦”一聲, 乖乖地翻過了身, 趴在床榻上。


    原來殿下是要替她查看背後傷勢。夏殊則的手指將衛綰的綢衫剝開, 往下拉了少許, 露出衛綰背後還存有痂痕的傷處, 他不動聲色地將藥膏擠到手中,替衛綰敷上去。冰涼的觸感讓衛綰輕輕激靈了下,她立時認出來,這是她自己調配的用以祛除身上疤痕的藥。傷在背上,衛綰都不甚在意了, 但他卻堅持要替她除去, 衛綰依從了。


    “陛下罰了殿下嗎?”她喃喃地說道。


    他的指腹輕輕一頓, 沉默了許久。


    衛綰側著臉向窗外,望見銅鏡裏隱隱浮現出的一張俊臉, 還未辨認出他的喜怒, “啪”一聲,一隻手伸過來,將銅鏡打翻, 他不讓她看他神色。


    殿下必是又受了什麽委屈,她想。


    他的手滑落下來, 摟住了衛綰的一截纖腰,衛綰遲疑了片刻,從床榻上跪坐起,要轉過臉,卻被他控製住不得動彈,她不慣這樣以背對著夏殊則,但他卻不讓她看,然後慢慢地將臉孔貼了過來,帶著灼燙的體溫和呼吸,唇貼在她的後頸、雪背上,雙臂收緊,將她緊梏入懷抱深處,右手的手掌卻沿著她的纖腰滑過去,穩穩地貼住了她的肚子。


    “殿下你……”


    衛綰羞赧而驚奇,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身後披散的長發,猶如海藻般纏繞在男人的脖頸間,繞到他的另一側,而殿下的手指還在絞著她的青絲鴉發,一綹一綹地盤在指尖,衛綰終於抽空扭過了頭,望著殿下俊美無儔、清絕而顯冷豔的側臉,她仿佛能感覺到殿下心中的鬱煩和不安。他不知在害怕著失去什麽。


    夏殊則的左手握住了衛綰的下巴,讓她轉過頭去,自己則親吻著她的雪頸,除了頭身體的其餘部位都一動不動的,然而他卻像是很累,親夠了,便抱著衛綰不再動。


    “孤沒事。”


    聽起來似乎絲毫都不像是沒有事。


    “陛下隻是讓孤及早前往朔方,所以於洛陽不能耽擱太久,孤這幾日便要離開。”


    衛綰抱著他的腰,“殿下擔憂我麽?沒事,我在這邊有貴人照應著呢。”她對他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陛下如今是很喜歡我的,我們常常一聊便是小半個時辰。”


    他知道。皇帝在他麵前也是如此說的,這令他感到驚訝之餘,便是更深的不忿與怒火。明明他早已不在意皇帝猶如施舍般裝腔作勢的疼愛,心性修煉得堅韌而孤獨,卻不知為何,今日被皇帝一番話,撬開了堅硬的蚌,泄露了一絲縫隙,就此泥沙湧入,讓他感到無比的鬱燥和疼痛。


    這種火氣讓他發覺竟像他最唾棄的懦夫,而這樣的認知又會加重他的憤怒,他無法發泄,隻能如鯁在喉,忍著,壓抑著,直至此刻,在衛綰溫言軟語地撫慰下,才終於平息,肢體與意識都陷入了疲倦當中,他微微閉了眼。


    “行了,早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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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衣與她躺下,伸臂隔著被褥在她腰間輕輕拍了拍。


    衛綰請“嗯”一聲,靠著他安逸地睡了過去。


    這一睡,衛綰卻又做了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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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裏她仍然隻是一個旁觀者,但身體和心上的感覺卻又不止於此,讓她感覺到自己與夢中的一個人是有牽絆的,他們身上有同感,但凡他所能聽到、看到的,她都能有所覺。


    深夜裏,朔風冷雨圍剿下的洛陽城郊驛舍,燈火葳蕤,半明半滅,臨案書寫的男子,沉默地擱下了筆,緩慢地抬起了頭。


    衛綰的身體陷在一團迷霧之中,四肢被黑色的霧氣捆縛著,寸步難行。她呆呆地動了動胳膊,立時便感到一陣鑽心地疼痛,那黑霧如生實刺,隻要她稍有異動,便會紮入她的皮膚似的,刺得她腦中嗡嗡起鳴。


    她惶然不安,自己竟是墜入了殿下的夢中。


    夏殊則望向窗外時,不知在想著甚麽,他的案桌上還有一枝帶著清露的濕冷梅花,慢慢地,他的嘴角輕輕地動了動,若隱若無地掠過一縷笑,執拗而隱晦。直至驛舍外有人快馬加鞭,驚破了寧靜的夜晚,夏殊則麵上的神情全部結冰。


    馮炎趕至,衣上全是濕冷的雨水,不住地滴落。


    他望著太子,欲言又止,數度想要啟口,又不知該如何說,在夏殊則皺起了眉後,馮炎倏地拄劍跪在了太子案前,咬牙道:“主公,衛府的四姑娘,走丟了!”


    夏殊則皺眉厲聲道:“何謂走丟了?”


    衛綰被他嚇了一跳。


    她明白過來,這時,是上一世她才逃離洛陽不久之後,太子收到了消息的時候。她知道待會兒馮炎的回答會讓太子大為失望。


    她幾乎要朝他撲過去,“殿下!我在這兒!”


    但這隻是夢境,沒有人會聽見,她所寄身的這團黑霧將她裹得無比密實,隔絕一切,猶如兩個人世,他們又豈會看到她的存在,何況她全身被縛。


    馮炎頓了頓,又艱難地開口:“數日之前,於洛陽城中,不見了。衛邕本想隱瞞下來,暗中尋回了衛四娘子,便將她曾暗中出逃的事揭過去,但我們的人還是察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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