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爾凝視著老同學,內心波濤迭起。在將近一年前,奧登尼亞對路德尼亞宣戰前夕,當時他與其他人遇到了穆勒,一幫同學們聚在小酒館裏談天論地——當然談論得最多的,還是戰場——與眾人格格不入的穆勒,當時就斷言,上戰場等於上當。這句話,直到現在伊格爾都還記得。回想起他那時耷拉著腦袋灌酒、對他們說出這番話的樣子,再看看現在眼前這個包紮著繃帶,灰頭土臉但像足了一個硬骨頭的穆勒,真是有著天壤之別。也許,現在這個才是真正的萊恩·穆勒吧。一個飽經風霜、知道什麽才是戰場真實的軍人。那個時候,自己真是看錯他了,伊格爾這樣對自己說。能夠這樣冷靜分析形勢,受傷又不失去勇氣和鎮靜的軍官,怎麽可能是個嚇破膽的瘋子呢?伊格爾想起那時同學們對穆勒的評語,不禁搖了搖頭。


    “你怎麽了?覺得我的話很可笑吧?”


    伊格爾看著穆勒,又搖頭。“不,隻是想起之前我們的作戰路線,從北到南又是從南到北,繞圈子轉個沒完。”


    “誰叫咱們當兵的就得聽上頭的命令呢,哪怕他們現在要我們脫guang衣服到雪地裏跳舞,說這樣可以嚇退伊萬的部隊,我們也隻好照辦!”


    “這法子不錯,隻可惜伊萬未必能看懂咱們的舞蹈!”


    伊格爾跟穆勒一樣,以底層官兵才有的方式,盡情地開著自己的玩笑,也在奚落著那些對他們指手劃腳的上級。換成在以前,伊格爾連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說會以口頭上的表達來嘲弄自己的上級;可是現在,他真的跟那些老兵們沒什麽區別了。雖說平常在自己手下的士兵麵前,他不會加入到那些嘲弄的話語中,不過那也是由於自己是上級,畢竟不能跟士兵一起發牢騷。但現在又不一樣,穆勒既是自己的老同學,又是跟自己同是軍官,所以開起玩笑來,自然不必顧忌太多。


    “以前他們說什麽,我們就信什麽;現在他們說什麽,我們就罵什麽。這樣的結果雖然不是我們希望的,不過也跟上頭的愚蠢有直接關係。在軍校的時候鼓勵我們、刺激我們不當兵不上戰場就不是個男子漢,現在到了戰場,誰也不會信這一套,於是他們又改了個方式,隻下命令,其餘的一句也不多說。聰明,真聰明,那些當官的,永遠有一套。隻可惜,來過這兒之後,就算當了鬼,也不會上他們的臭當!”


    穆勒說完,轉轉眼珠,瞪著一個在帳篷外好奇地盯著他們看的憲兵。對方剛剛處理完這裏頭的鬧事,看見兩個軍官坐在一起說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一接觸到穆勒的視線,那個憲兵趕緊轉過頭,之後就離開了帳篷門外,不知走到哪兒去了。看樣子,一定是被穆勒的眼神所壓倒,不敢再偷聽他們的談話了。穆勒沒有理會這些憲兵,隻是嘴裏罵了一句“鏈子狗”,然後又把視線落在伊格爾身上。看到對方領子下若隱若現的勳章,他笑了一笑。


    “受過傷?已經好了嗎?”


    “去年的事,早好了。”伊格爾對那些榮譽啊勳章啊之類的事情並不怎麽在意。“在蘇茲達爾,挨了一槍,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還好又回來了。”


    他所說的“還好又回來了”,並不指回到前線如此嚴酷的境地中,而是指自己能夠回到原本隸屬的部隊中,與自己人在一起。對此,穆勒也有同感。


    “是啊,要是我複原之後那些後勤人事處寫文書的小官對我說:親愛的中尉,您務必要服從帝國的分配,到新的部隊中接受鍛煉!那麽我一定會把他的門牙打下來!反正都是在打仗,還是跟著老兄弟們好。”


    伊格爾笑著,把自己是從戰地醫院裏溜走,然後找回到原本所屬部隊駐地的事情告訴了他。穆勒也笑了,點點頭說:


    “對,我以前也試過這麽幹。管他的!隻要不當逃兵,那些人就拿你沒辦法。”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因為帳篷裏傷員越來越多,醫護人員也忙碌個不停。伊格爾便主動告辭。穆勒看著他,又說:


    “但願咱們還有見麵的日子,伊克。雖然不想看見這些情景,不過留在這兒,有時想想,倒比回去要強。這兒起碼身邊都是自己人,簡直比家裏人還要親;回去,就知道還是無處可去了……”


    伊格爾離開醫護營的營區,心裏卻在想著剛才與穆勒的談話。他們誰都沒有提起去年的那次見麵,但伊格爾覺得,他們想的都是一樣的。穆勒沒有瘋,他隻是在戰場上呆太久了,結果當真正能回到後方、回到家的時候,卻完全不知該以怎樣的麵孔和心情去麵對自己的親人和朋友。隻有回到戰場上,他才找回了自己。連穆勒這樣的老兵,都是如此,要是自己以後要機會回家,又會怎麽樣呢……


    他抬起頭,看著那開始放晴的天空,自己對自己一笑。得了吧,現在戰事正吃緊,自己根本不能回家。就算有,恐怕也得等到勝利之後。那個時候,或許家裏人已經認不出自己了。隻要勝利之後,隻要勝利……


    不知為什麽,年輕人腦海裏又浮現出當初穆勒在酒館吧台上痛飲的樣子,他猶如一頭孤狼的神情,至今仍清晰地閃現在伊格爾的回憶中。他下意識地停住腳步,身處在車來人往的路上,獨自發呆。


    “我也會變成那樣嗎……”


    伊格爾打了個冷顫,他把這個念頭拋開,邁著大步走回四排的駐紮地。在那裏,隱約可以聽到那些士兵們的笑聲。伊格爾心裏暖和起來,他對自己說:


    “不會的,我不會這麽做的。更何況,我並不是一個人……”


    他一邊想著,一邊走進帳篷裏。沒過多久,裏麵就傳來一些更響亮的笑聲,回蕩在寒冷的風雪中。那是軍人們特有的爽朗熱烈的笑,雖然經曆過挫折和失敗,也經曆過戰友的離去,但他們的信心依舊。這樣的官兵,在奧登尼亞軍中處處可見。他們沒有暖和的冬衣,隻是倚靠著各自的鼓勵和堅韌的精神,蜇伏在路德尼亞的冰天雪地裏,等待著新一輪進攻的到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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