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三郎見到她很是欣慰,用力拍了她的肩膀,抽了抽鼻子道:“你可算平安回來了!嗯,回來就好,我還一直擔心你出事,所以過來看看。見你這樣我就放心了。”


    邱季深說:“前日回來的。你這是……”


    “你或許還不知道,父親去了。”邱三郎黯然道。


    “啊……”


    邱季深回神,忙請他進來,與他坐在院中陰涼處,並給他煮了碗糖水。


    邱三郎手中抱著陶碗,說道:“家中事情實在是太多,諸多瑣事需要處理,所以沒顧得上找你。我聽高郎說,你是幾天前去了宮裏就沒再出來,是不是哪裏不當,以致得罪了宮中貴人?你還是要小心些,宮裏不比其他。”


    “虛驚一場而已,什麽事都沒有,不用擔心。”邱季深揮了下手,問道:“父親……他怎麽會突然去世?他的身體不是還很康健嗎?”


    “他不是病逝……”邱三郎低下頭,輕歎了口氣,才解釋道:“說來話長吧,要從頭說起。好幾日前,他跟家裏人說要出門一趟,然後獨自一人走了,到了晚間也沒回來。不久家中與任職的官署都收到一封他親筆的書信,說是要暫離一兩日,處理一件私事。因為信上的字跡與父親平時的無異,我等並未起疑,可我擔心他離開的原因,就來了高郎這裏,想提醒你一句。”


    邱季深:“多謝了。”


    她知道邱三郎雖然不願意對邱父進行那樣可怖的揣測,也實難接受或拆穿邱父曾經的所為,卻還是真心不希望她再受到傷害的。


    邱三郎搖了搖頭,繼續說:“高郎說你不在,已經進宮去了,不過院裏塞進了一張紙條。我看了,的確是父親寫給你的。我照著上麵留的住址找去,發現院子裏已經空無一人。父親分明等不到你,卻久不歸家,還失了音信,過於反常。加上京中近日惡賊流竄,連國公府的葉二……都出了事,凶犯至今還未抓到。我不免猜測父親是不是也出了什麽意外。”


    “我們派人去找,可是沒有結果。是前日傍晚京城下了一場大雨,將掩蓋的黃土衝開,有人報案,才發現……發現父親已經死了,就被人淺淺埋在草地中間。”邱三郎說,“他身上中了一刀,衣服有掙紮的褶皺,門口還有拖行跟扭打的痕跡,身上財物也都被搜走,應該是被人劫財了。”


    邱季深知道他心中是悲痛的,畢竟那是他最為尊重的父親。可邱季深對邱父沒多大好感,甚至已經猜到殺害他的凶手是誰,實難同情,隻能一言不發。


    可是邱季深不知道,邱三郎心中有股難言的羞恥。那羞恥感源於在得知邱父去世時,有一種淡淡的慶幸。


    慶幸父親還是父親,慶幸他是帶著同情死去的,慶幸自己不必再為了所謂的真相左右為難。


    邱三郎:“父親出殯的時候……”


    邱季深說:“三哥等人操辦吧,不過我會去的。在外,人還是叫我邱家五郎的。”


    “好。你懂事就好,我到時過來接你。”邱三郎低頭從懷裏拿了一個錢袋出來,塞進她的手裏,說道:“這個你拿著,有需要的地方先用。我想你住在這裏,日子過得也是窘迫的。”


    邱季深:“!!”


    三哥在她眼中的形象瞬間就不一樣了!


    三哥你高大了啊!


    ·


    邱家幾位公子中,老大別無所長,隻在衙中謀個閑散職位安穩度日。老二無心朝政,是個不願吃苦的個性。老三毫無野心,隻管整日與書冊打交道。


    無人像邱父一樣喜好權力,汲汲營營,甚至不擇手段。


    “邱季深”原先是最成器的一個,卻叫邱父自己給害了,如今邱季深能去參加他的喪事,已是仁至義盡,更別提會為他“光複門楣”。


    邱家確實是要沒落的態勢。如今全靠邱三郎還在垂死掙紮。


    出殯當日,邱季深前去幫忙,發現邱家如今快要亂成一團。


    邱淮安去得急,事情都沒有做好安排。邱三郎那樣的性格,本就不大硬得起心腸,加上不是家中長子,自然不能服眾。邱夫人因邱淮安亡故,受了刺激,一時病倒,邱父留下的幾位小妾立馬就翻了天,生怕好處被人占去。


    一群人哭哭嚷嚷,賓客來了也不好好招待。邱季深去了一趟後院,發現就是這樣的大日子,她們也還在麵紅耳赤地吵些不相幹的東西。


    不過這些都與她無關,管他們是要鬧翻天去。隻是苦了邱三郎,這兩日出現,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看誰都是瞪著眼睛,想用眼神威懾他們。


    邱季深覺得他就不應該。要是隻管自己好好做官,就什麽煩心事都沒了。腳踏實地一些,以後未必會比邱淮安來得差。


    不過如人飲水,想必他自己是有打算的。


    ·


    邱父的喪事結束之後,邱季深又空閑下來。


    大概是因為之前的允諾,太後鬆了口風,同意她回去做一名光榮的公務員。唐平章立即興衝衝把她找去,說要給她走後門。


    邱季深也很興衝衝,因為一家三口,一個領固定工資的都沒有,而抄書的日子根本沒有盡頭,現在她終於有俸祿了。


    按說,邱淮安剛死,讓她繼承邱父的衣缽——自然不是官職,官職要從下一級別的調任,但邱季深如果去了父親所在的官署,長輩同僚也會幫忙照拂——那樣的話,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是經過二人促膝詳談,唐平章遵從她的意見,給她塞進了工部。


    工部這是個什麽地方呢?大概就是個技術宅群聚的地方。工程、交通、水利、土木……諸如此類,人家都管。其實在職權安排上,還包括了屯田。


    但是工部的屯田司,一般是有名無實,並沒有多大實權。各地開荒耕地這樣的大事,都是地方長官自己管理,不會聽由工部的安排。


    那群技術工對於空降兵這種事情基本上已經習慣,因為一般那些人都會調去管理崗位或者行政崗位,結果邱季深一飛就飛到了技術崗位上來,眾人瞬間就不淡定了。


    他們等著邱季深可以做出個什麽來一鳴驚人的東西來,好叫他們也震驚一下,結果她掏啊掏,掏出了棉織品紡織全件套,眾人頓時就……


    誠然來說,那套機器可能是不錯的,百年,或者隻要數十年後,會在農作上引發革命式的變化與進步,但就目前來講,沒多大用處。想要推廣,也不建議,因為……


    因為根本就沒有棉花啊!


    大梁國內的棉植業並不發達,隻有西南區,以及外邦有少量種植,連商業發達的京城都有許多百姓不了解所謂的吉貝子。那東西究竟長什麽樣?在哪裏種植?如何處理?這些全然不知,更不要說平時少有接觸的其餘地帶了。


    要知道,古代可是都沒有“棉”這個字的。


    想要批量種植?這就是件大事了。前麵說,屯田的事,他們實際上管不到。就算管得到,這樣的大事,也不是他們工部可以解決了。


    現在溫飽都尚且是個問題,無人示範,誰也不樂意拿著良田去種棉花,來年的稅賦、收成、食物,可都是他們的命。


    冷,不一定能把人冷死,但餓,是一定能把人餓死的。


    明朝時期,是靠著稅賦優惠、獎勵植棉,才將棉紡織大幅推廣出去。而這兩項舉措,必然需要唐平章的幫助。


    唐平章他……需要努力。


    在他努力出結果之前,邱季深隻能自己身先士卒了。


    為了證明其中確實有利可圖,她咬咬牙,將所有的積蓄都投了進去,又找邱三郎與唐平章借了一些,決定就從最簡單的棉被量產開始做起。


    今年京城的天氣可謂反常。


    入夏後異常灼熱,許久不雨。三伏天過去之後,又迅速冷了下來。


    往日是一場秋雨一場寒,現在一場秋雨直接將十場寒都給補了過來。昨日還穿著薄衫,第二天起來就要把厚床褥抱出來。不知入冬後會是怎樣的場景。


    由於乍暖乍寒,京城已經有不少人患上風寒。雖然這樣想有些不道德,但今年的棉被真能打開銷路也說不定。


    因為邱季深說要大量收購吉貝子,葉疏陳正好認識不少混跡三教九流的人,就由他出麵,牽了不少商戶。


    於是金秋時節,一批行商的人,為她帶來了幾十車吉貝,與此交換,是一批夏天開始製作的紙傘。如果不要紙傘,那到明年再交付棉被也是可以的。


    反正就是沒錢。


    高吟遠忙活了一年,全給邱季深打了白工,半點好處沒撈著不說,還被分配了新的工作。他每天都在上頭,但每天都強忍著怒火任勞任怨地出門。


    在冬天正式到來之前,根本沒人想得通邱季深究竟要做些什麽。


    凜冬突至。


    第58章 雪災


    天幾乎是在一夜間冷下來的。


    先是下了一天的雨夾雪,稍稍放晴之後,又開始下雪。


    化雪有多冷邱季深暫時想象不到,反正下雪的時候,已經要了她的老命。


    她上輩子從沒經曆過這樣的低溫,一下被凍得有些發蒙。


    高吟遠家的房屋建築根本不避寒,即便是縮在房間裏,依舊能感覺到有股陰涼的空氣從四麵八方侵襲而來。


    事實也的確如此。窗戶跟門縫關不嚴實,屋頂不及時修繕的話,就會出現裂縫。可是因為現在大雪天,根本無法上房修理。


    這樣寒冷的天氣,邱季深的抄書事業受到了嚴重阻礙,滿手凍瘡,下不了手。


    公務員的人生信條也遇到了挑戰,因為早上起不了床。隻要出門,就恨不得披著自己的雙層棉被。一旦靜坐不動,就感覺冰塊正從腳底層層往上凍。


    加上開火熱水太過麻煩,葉疏陳跟高吟遠兩個糙漢帶頭偷懶,邱季深跟著吃冷飯喝冰水,身體沒經住造作,沒兩天什麽毛病都出來了。


    幹脆告假幾日,先在家中休息。


    葉疏陳常年習武,本身不畏寒,加上在京師待久了,還不算無法忍耐。但看邱季深說句話就要打個哆嗦的樣子,實在是受不了,出門給她買了兩筐炭火,讓她在屋裏烤著用。


    越到這個季節,炭火價格便急劇飆升。當然……棉被的需求也是越高。


    隻是棉被邱季深還沒開始對外出售。她是打算先在朝廷官員內部進行推銷,那自然是要等到最冷的時候,來一套雪中送被,讓他們從此深深銘記,這個冬天裏最溫暖的棉花……


    工部的被子她已經送出去了,看起來是異常受歡迎,連帶著邱季深都受待見起來。不少同僚主動讓她告假在家,向上級官員匯報她工作上的努力跟成就,甚至願意幫她打卡上班。


    至於剩下的被子,還要用來折抵購買吉貝的花銷,未必能有多少閑餘,她要先存起來。


    為了先期營銷,邱季深並沒想靠這個大賺一筆,目標隻是小有盈利。大梁的人工成本實在是太低了,很好地幫她控製住了價格。


    起先因資金限製,工坊製作被子的速度不算快,沒有投入太大的生產規模,是慢慢從夏天一直囤積到了現在。而高吟遠找的多數幫工是沒什麽生產能力的婦人跟小孩兒,人數不多,皆是社會底層。


    他們隻要有三餐,就可以誠心為你做事,並不比現代的成年勞工效率低。如果能給他們一些微薄的報酬,還願意不舍晝夜地為你工作。


    到了冬天,這些人索要的工資就更低了。因為跟著邱季深,比呆在自己四麵漏風的家中要好得多。他們租借來的工坊嚴實暖和,裏麵遍地是棉花,晚上可以抱著取暖,難得安睡。高吟遠默認,工坊是可以留給他們過夜的。


    此外,三人並未削減他們的工錢,那全是他們應得的。邱季深還特意給他們增加了提成,並且讓他們休息了兩天。因為冬天幹活實在是太苦,黑不掉那良心去剝削。


    邱季深本來以為,雪會下個一天半天就結束,沒想到卻有愈下愈大之勢。


    這樣的冬天,普通蒲草為內絮捏成的被子已經不足以禦寒,一床可以保暖的被子甚至比糧米還要值錢。而功效不遜於絲被,價格卻還不到其一成的棉被,名聲自然迅速傳了出去。


    東西雖然還未進行外銷,就已經供不應求。高吟遠找來幫忙的一些工匠與婦人,紛紛要求不要工錢,以做白工抵債,隻希望能換一床棉被。


    這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因為他們也快付不出再多的工錢了。


    但是再冷下去,絕對不是個辦法。繼續這樣的話,肯定是要成災害的。邱季深還是希望天氣能快速轉暖。


    邱季深早上起床。想要打水做飯,可是掀開院子裏水缸的木蓋,發現水已經被凍住。連打水的木瓢都拿不出來。


    “這是要怎麽辦!”


    邱季深左顧右盼,才發現高吟遠跟葉疏陳人都不在,不知道去了哪裏。門口有兩道淺淺的腳印,差點被積雪重新蓋住。路上雪深有近一尺,也就是三十厘米左右,還未被清理,出行不便。


    邱季深試探了會兒,放棄出去找水井的打算,去廚房拿了把刀過來,在水缸裏慢慢劈冰。


    不久,離開的兩人頂著鬥笠,步履蹣跚地回來。


    葉疏陳背上背了一捆柴,手上也有一筐的木炭,高吟遠手上則是提了一桶水,給葉疏陳打傘遮雪。因為他們身上穿著邱季深工藝還不是很完善的厚重棉衣,行動看起來相當笨拙。


    邱季深放下手中的刀,過去幫忙。


    葉疏陳將背後的東西放下,吐出一口白氣,說道:“路被堵了,賣柴的人過不來,我就去自己挑了。”


    邱季深看他的手,凍瘡已經破了,手心更是被勒得青紫,就想趕緊過去生火,給他暖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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