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荺娘生怕她再繼續追問,便胡亂地點了點頭。


    老太太怎麽想都好,隻要知道她已經不是個清白女子就好了。


    “我……我其實也可以住到廟裏去……”薑荺娘扭過頭來看她,目光裏帶著深深的自卑與不堪。


    薛老太太心一抽痛,輕輕搖了搖頭,“說什麽胡話,你隻要記住這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你我知道就好了。”


    她伸手將薑荺娘攬到懷裏,道:“這不是你的錯,我不會叫你受委屈的,這是我這個做外祖母虧欠你的,至於嫁人的事情……我們慢慢來,我必會叫你有一個疼你的夫家。”


    老太太並非單純安慰,這世上寡婦都能再嫁,薑荺娘這樣的想要給她嫁個好人家其實不是難事。


    難就難在薑荺娘也許再不能選擇原來那樣門檻的人家了。


    哪怕日後旁人說老太太苛待這個外孫女兒她也認了,年紀輕輕的姑娘遭遇了這樣的委屈,她不想叫她更委屈了。


    薑荺娘倚在老太太懷裏,默默接受著老太太的安撫。


    她是不想嫁人的,這些事情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可是來日方長,她總能叫老太太明白的。


    至於那日發生的一切,就像是老天給薑荺娘的一個耳光。


    一個教訓她自作聰明的巴掌,讓她每每想起,都會倍感羞恥。


    薑荺娘想,從前她安享清閑時,最可怕的事情也不過是做了一場噩夢,醒來時滿頭的冷汗和驚嚇。


    如今她又想,不若就將那日的事情當做一場噩夢罷了。


    夢裏的人不記得她,她也不記得夢裏的人,此事到此也就截止了。


    一早,外頭又開了晴,麻雀落在屋頂的琉璃瓦上,嘰喳聲攪合成一團,像是一群小孩子吵架一樣。


    往常這個時候薑荺娘身邊的素琴都會跑到庭院裏拿著輕竿替她把麻雀兒趕走,叫她睡個舒暢。


    薑荺娘睜開眼,鼻尖縈繞著淡淡的蘭香,人還躺在柔軟溫暖的錦被裏,恍惚中還以為自己回到了薑家沒有落難的時候。


    隻是再一打量,她的記憶便又逐漸回歸到了迷糊的意識中。


    她垂眸看她的手指,昨夜裏薛老太太讓人拿了治凍瘡的藥來,她的手當夜便有種清清涼涼的感覺,早上看雖沒有立刻消腫,卻也好了許多。


    “姑娘起了沒?”


    馮嬤嬤的音量拿捏地恰到好處,不至於吵醒一個沉睡的人,也不至於低到叫人聽不清楚。


    薑荺娘揭開帳子應了一聲,馮嬤嬤才領了個十四五歲的清秀少女進屋裏來。


    “這是老太太身邊的芷夏,日後便聽姑娘的差遣,姑娘有什麽事情,隻管叫她去辦。”馮嬤嬤說。


    薑荺娘客氣了一番,芷夏便上前來伺候她更衣洗漱。


    待早上薑荺娘與薛老太太用過早膳後,大房夫人劉氏與二房夫人程氏都特意起早過來請安,極是親切地認過了薑荺娘。


    兩位舅母私心如何作想薑荺娘不知,但至少她們表麵客氣周到,叫人挑不出一絲錯處來。


    除此之外薛家還有三個姐妹,與薑荺娘年齡正是相近,乍然見了她,也絲毫不見生疏。


    “今日阿芙就同我們去賞橘園玩吧。”


    薛家總共六個孩子,薛家姐妹正好排行第三四五。


    說話的這個正是大房庶出的三姑娘薛桂琬。


    她是姐妹中年紀最長的一個。


    至於二房程氏生養的四姑娘薛桂瑤則是與薑荺娘同齡,卻虛長了薑荺娘幾個月。


    而大房劉氏生養的五姑娘薛桂珠才十五,毫無懸念是她們三個的妹妹。


    薛老太太對於她們姐妹間的融洽樂見其成,便叫薑荺娘隨姐妹們消遣去了。


    因薑荺娘話少,薛桂琬去路上還特意溫聲與她說了賞橘園的情形。


    待到了賞橘園那地方,薑荺娘才知道那是一處四麵通風的花廳。


    內外是都種了些花的,隻是這個時節還未至花期。


    若再往裏去便是存放書籍玩物的房間,卻遠不如花廳內寬敞。


    姐妹幾個既說好了要玩京中最近流行的猜畫,丫鬟們也早早就把紙筆備下。


    薑荺娘拿了筆,見其他姐妹都瞧著自己,便笑說:“我先做個示範。”


    薛桂珠抻著脖子望,生怕自己瞧不清楚。


    待薑荺娘畫完後,她們隻瞧見畫上幾隻展翅高飛的鳥往雲霄裏去。


    “這個我知道,一行白鷺上青天是不是?”薛桂珠拍手笑道。


    薑荺娘點了點頭,隨口讚她一句,說:“五妹妹聰明。”


    薛桂珠聽了這話也很是高興,催著丫鬟趕緊換了幹淨紙來,又說:“你們可不許畫這樣簡單的了,不然一下子就猜出來了多沒有意思。”


    薛桂瑤對她說:“要是叫你猜不出來,你豈不又要不高興?”


    薛桂珠說:“我今日必然是高興的,才不會使小性子。”


    薑荺娘淡笑,將筆讓給了薛桂琬。


    薛桂琬想了想,便落筆還是畫了幾隻鳥,隻是那些鳥東倒西歪,樣子甚是可笑。


    “三姐姐的鳥可是飲了酒,怎飛得這樣滑稽……”薛桂珠捧腹大笑。


    薛桂瑤瞧了一眼,抿唇笑說:“我瞧三姐姐還沒有畫結束呢。”


    薑荺娘立在一旁不說話,她從前也是玩慣了這詩畫遊戲,加上薛桂琬又沒挑那些刁鑽的意境去作,是以她才勾勒幾筆,薑荺娘便猜出了畫麵。


    隻待薛桂琬將畫裏的水和船都添上,薛桂珠又立馬念出了李清照的詩來。


    “可是‘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薛桂珠搶著說道。


    薛桂琬溫爾一笑,點頭道:“正是這個。”


    連著兩個都是極簡單的,按著次序往下該是越來越難,然而薛桂珠卻忽地冷下了臉。


    “你們是不是覺得我蠢,盡出這些蠢題來糊弄我。”


    薛桂琬拿著筆直接愣住了。


    怎麽糊弄她了,這是她自己搶著答題,連薛桂琬和薑荺娘都沒有機會開口。


    “你又生氣了,說好不生氣的。”薛桂瑤見她故態複萌,無奈地歎了口氣。


    薛桂珠不說話。


    薛桂琬咬了咬唇,將筆遞給了薛桂瑤。


    薛桂瑤暗暗掃了薛桂珠一眼,隨即又提筆在紙上畫了些幾筆,勾勒出幾道景物。


    “與蝴蝶相關的我是想到一些……”薛桂琬顯然沒解出答案來,轉頭問薑荺娘,說:“阿芙知道嗎?”


    薑荺娘有些不確定,下意識搖了搖頭。


    隨即她的目光便落到了薛桂珠身上。


    豈料旁人還沒開口,薛桂珠便氣得用力擠開了身旁的薛桂瑤。


    答不上來,她直接跺腳給跑了,行事比孩子還要孩子氣。


    “三姐姐瞧見了,她這個脾性愈發壞了。”薛桂瑤冷嗤了一聲丟下了筆,待她看清自己衣擺上一團墨漬之後,臉色亦是難看了起來。


    薛桂瑤本想發作,見薑荺娘在,便又忍住了火氣嘀咕了一句道:“上回幸而被人打斷了,不然昨日她就得跟我鬧了。”


    薛桂琬臉上有些淡淡的尷尬。


    薛桂瑤怎麽說都是二房的嫡女,隔了一層,彼此都該有些尊重。


    薛桂琬與薛桂珠雖都是大房的姐妹,可薛桂琬偏是庶女出生,又哪裏真的有資格能對這個嬌慣妹妹指手畫腳。


    薛桂瑤不想在薑荺娘麵前失態,便忍著一肚子氣走了。


    薛桂琬左右為難,頗是難為情道:“阿芙,你不要見怪……”


    薑荺娘倒是能理解她的難處,反過來安撫她一句,又道:“姐姐去瞧瞧她吧,我自己原路回去便好了,改日咱們再出來玩。”


    她的話正中薛桂琬下懷,薛桂琬便對她道:“那我便改日再尋你說話。”


    薑荺娘看著她匆匆的身影,又覺安逸之中其實也不是全然順遂。


    薑家在的時候,其實後宅生活也沒有薑荺娘想得那般隨心所欲。


    隻是人難免被局勢所限,一旦受過了更難捱的罪,就容易變得知足了。


    出了賞橘園,外頭草木青翠,都是雪後能挺過來不起眼的生命。


    薑荺娘行至半路,餘光掠見前麵人影,抬眸卻見到大房夫妻二人正從老太太那邊走了出來。


    薑荺娘足下緩了緩,還未走近就聽見他們似吵架般,陡然提高了聲音。


    “你還怨我?你是嫌沾染那些晦氣的事情還嫌不夠,那薑家姑娘沾帶著一身的黴運過來,進府的時候也沒人拿柚水給她洗洗晦氣……”


    這個大舅母早上待薑荺娘還是和顏悅色,如今背地裏卻陡然變了一副嘴臉,實在令人始料未及。


    “你給我小聲一些,怕沒人聽見是不是?”大房老爺薛誌崔嗬斥劉氏道。


    薑荺娘隻覺麵皮發燙,悄摸躲在了圍牆後,也不敢叫他們看見自己。


    “聽見又如何,我又沒說假話,老太太自己不愛惜自己,招惹薑家人上門不是白白折了自己的福氣嗎,她不為自己想怎麽不為老爺想呢?


    您當下可是升遷的關鍵時候,家裏進了晦氣人,帶些黴運給你我,您說您還能不能成事,嚇得我這幾日一直在求神拜佛。”


    “好了,母親不是找高僧念過了。”薛誌崔說道。


    劉氏道:“念過是念過了,可她那是為了她自己念的,哼,說到底就沒把您當親兒子看,若是換成三房,您瞧著……”


    因薛家大房和二房老爺都是庶子,是以劉氏口中薛老太太的親兒子正是繼承了薛家爵位的那位三房老爺。


    因著親生不親生的緣故,劉氏沒少背地裏說三道四,覺得薛老太太虧欠他們大房。


    “別說了,前麵就是母親的屋子,真傳她耳朵裏,沒你的好果子吃。”薛誌崔不想再聽這婦人囉嗦,抬腳便走得又快又急將劉氏丟下了。


    劉氏甩了甩帕子,滿腹的氣說:“怕什麽,您不與我一道,我還不和您走了呢。”


    她說著就往薑荺娘這個方向走來。


    薑荺娘也顧不得他們是如何編排自己,連忙順著牆根朝另一個方向去了。


    待走得遠了,她一顆狂跳地心才平靜下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照芙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斐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斐嫵並收藏明月照芙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