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這種故事,原本就太多、太多了。


    秦念卻也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沒有將這個故事繼續講下去,而是徑自道:“安可期用你,將我從紅崖寨引出來,大約就是知道了老當家離開了紅崖寨的事情。他、或者他的靠山擔心,老當家會將當年的秘辛告訴我。”


    謝隨道:“你也確實全都知道了。”


    秦念道:“他用根本不存在的一百兩黃金誆我,我便用那實打實的一百條人命誆他。”


    謝隨笑起來,“你們不都是在誆我麽?”


    秦念看向他。


    謝隨笑著,好像真的心無芥蒂一般。


    “你號稱自己去了一趟絕命樓,被高千秋打了兩掌受了內傷,還滿身是血地倒在我床邊——都是誆我的吧,念念?”


    ***


    秦念吩咐小鬟先退下了。


    謝隨道:“她能退到哪裏去?”


    “哪裏都可以。”秦念道,“這船上除了安可期自己,其他都已不是安可期的人了——也許連他自己,也不屬於他自己了。”


    謝隨笑道:“我家念念果然算無遺策。”


    秦念道:“這次還真多虧了小鬟,她留在後頭接應高千秋,用毒將安可期牽製住了……待上了岸,我給他指個找解藥的去處,他也就一時半會不會再來擾人清靜了。”


    謝隨拊手笑道:“我家念念不僅算無遺策,還宅心仁厚。”


    秦念身子疲憊地往後一靠,沒有接話。


    船行雖穩,艙中燭火仍微微搖晃,一縷燭煙嫋嫋而上,又四散開去,將整個艙室籠在氤氳迷霧之中。謝隨隻覺眼前女子也似一團迷霧,隻不過是短短的五年而已,他卻已然看不懂她了。


    不,也許五年前,他就不曾看懂過她。隻是那時候的感情都鮮明易露,看懂看不懂都可自作聰明。


    秦念微微側頭,輕輕動了動唇,“大哥哥。”


    謝隨道:“嗯。”


    見她如此神色,他習慣性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額頭,她卻驀地笑出聲。


    沒有發熱,他鬆了口氣,便在對麵床上坐下。秦念望著他,眼中猶帶著盈盈的笑影:“你還擔心我?”


    “自然。”


    “我這樣誆你,你還擔心我?”


    謝隨摸了摸鼻子,“說不得,大人總是會被小孩子誆幾回的。”


    秦念當即變了臉色,抓起一邊的枕頭就朝他扔過去:“誰是小孩子!”


    “誰亂扔東西,誰就是小孩子。”謝隨一把抓住那枕頭,鄭重其事地道。


    秦念手底本已抓起了包袱皮,被他這樣一說,悻悻地哼了一聲鬆開了手。謝隨放柔了聲音:“我看你過去全不是這樣的,定是被那紅崖寨的老當家給帶壞了。”


    秦念冷冷道:“你對我們老當家,很感興趣麽?”


    謝隨道:“不敢不敢。”


    “感興趣也是應當的。”秦念陰陽怪氣地道,“她可是當年武林第一美人,若不是被那時的穆王、如今的聖上金屋藏嬌,也說不定有多少人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謝隨裝模作樣地道:“話雖如此,美人遲暮,總是令人傷感。”


    “你沒聽小鬟說麽?老當家駐顏有術,直到離開寨子的那日,容顏還如二八少女。”秦念說著,又補充一句:“看起來比我還年輕。”


    謝隨搖搖頭,“女人的容貌,我總是看不出真假。”


    秦念譏笑道:“那你還知道什麽?”


    “我隻知道,你的脾氣是越來越壞了。”謝隨道,“我感興趣的從來都隻有你,你同我說那麽多武林第一美人的事情,是想我作何回答?”


    秦念滿腹的牢騷都將發到口邊了,得他這一句話,卻突然全部啞了。


    燭火飄忽,伴著濤聲陣陣,將男人的影子落落拓在牆上,隨光蕩漾著水的波紋。一時間仿佛萬籟俱寂,能聽見船的上空鷂子飛過的嘎嘎之聲。


    謝隨罕見地沒有笑。他若是笑,她至少還能分辨一下他的用意,但他沒有笑。


    這樣的一句話,他竟然說得很嚴肅,嚴肅得令她心中窩火。


    謝隨背著光,靜了片刻,道:“待解決了安可期的事,你還有何打算?”


    “你呢?”秦念輕輕反問,“你有何打算?”


    謝隨低聲道:“我想去一趟延陵,去家裏看一看。”


    秦念抿住了唇。


    “帶上你。”他又道。


    秦念驀然抬起眼,然而她還來不及分辨謝隨眼中的顏色,門外突然響起急切的呼喊:


    “大當家?大當家!”


    是小鬟在焦急地敲門。


    謝隨開了門,“何事?”


    小鬟的臉色幾乎要哭出來,“安可期——是安可期——”


    他們趕到船上主艙,但見艙中一片金光燦爛,正是安老板的習氣。


    在那金碧輝煌的大床上,安可期正靠牆半坐,帶著碧玉扳指的那隻手還正撫著胸口,好像有什麽不適。


    但仔細看去,他雙目大睜,臉色鐵青,好像是看見了什麽,卻根本來不及出手,整個人就已經凝固。


    謝隨兩步上前,探他鼻息——


    已是氣絕。


    第25章 懷毒(三)


    安可期,竟會就這樣死了?


    謝隨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無論如何,他總以為一個像安老板這樣會來事的人,一定能長命百歲的。


    林小鬟在一旁查看安可期的屍身,突然“啊”了一聲:“他是中毒死的。”


    “什麽毒?”秦念問。


    林小鬟的臉色頗為難看,“就是我給他下的毒,七日醉。”


    謝隨轉頭看向她。


    “這毒要過七日才會毒發,但今日才第六日……按大當家的意思,待我們上了岸,我會再給他一個月的藥暫緩毒性,讓他自己去找解藥……”林小鬟著急地解釋道,“這七日醉在體內,若沒有混入其他毒-藥,怎麽也不可能提前發作呀!”


    謝隨沉吟道:“那是這艘船上,有人給他下毒?”


    “船上都是我的人,他們不敢的。”秦念冷冷地道,“長江上萬頃波濤,外人要上這艘船而不引人注意,也是絕無可能。”


    謝隨不說話了。


    秦念頓了頓,道:“我若要殺人滅口,絕不會貓哭耗子。”


    言下之意,她若要殺了安可期滅口,她早就堂堂正正地殺了。


    謝隨苦笑:“你以為我懷疑你?”


    “難道你還會相信我?”


    謝隨沒有回答,卻道:“不論他中的是何毒,何時中的毒,凶手不是在島上,就是在船上,對不對?他若是竟然在水中,那我們便隻能自認倒黴了。”


    秦念一聽,臉色變了。她一回頭對小鬟厲聲道:“將所有船工都叫到甲板上來!”


    ***


    星夜下,甲板上,所有船工一字排開,聽著小鬟給他們訓話。


    “就在剛才,我們船上的安老板,丟了一串極名貴的佛珠子。我也知道你們生活一般,看到安老板那樣討厭的有錢人一定會眼紅,但是做生意呢,最重要的就是講一個信譽……”


    她一邊信口胡謅,一邊目光掃視過一張張或黝黑或枯瘦的臉。


    大船的底艙是船工們睡覺的地方,謝隨與秦念悄悄地下來,一張床一張床地摸了過去。


    那座孤島所處懸遠,秦念又已將江底密道毀掉,那凶手如要上島,勢必也要跟著安可期駕來的這艘大船來,再跟著這艘大船回去。雖然早在安可期上島之前,林小鬟——確切地說,是高千秋——已經將他的船工全都偷偷換成了自己人,但那凶手武功既高,想必總有辦法掩人耳目地混進來。


    “這裏。”謝隨對秦念招手,秦念湊了過來。


    謝隨按了按麵前的被褥,“這下麵的床板雖是平的,但總覺裂開了些。”


    秦念徑自掀開了它。


    謝隨還來不及無語,就看見那平平的床板中間,正正好好地嵌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盒。謝隨深吸一口氣,手掌在床板上拍擊一下,那木盒便彈了起來,盒蓋打開,裏麵掉出一把黑漆劍鞘的長劍。


    秦念接住了它,將長劍從劍鞘中抽出幾許,忽然頓住。


    “怎麽了?”謝隨問。銀光忽閃,那是一把好劍。


    “這把劍我見過。”秦念並指撫過劍身,目中寒芒掩映,“這是一把軟劍。”


    ***


    甲板上,林小鬟一個個地檢查船工們的手。


    長年在江濤中求生的船工,手掌都大而粗糙,手指、掌心無不因拉纖抽纜而生滿厚厚的繭。但如果是一個混進來的江湖人,那麽他的手也就因他善使兵器的不同,而會在有些地方生繭,有些地方薄嫩。


    小鬟每檢查完一個,便讓那人先回去工作。過半的船工都離開後,小鬟看了看天,東方已現出魚肚白。


    如果眼下這順風持續下去,到天亮時,便可抵達對岸了。


    高千秋倒是說過,會在對岸等著接她的。


    她走到隊尾的最後一個人麵前,還來不及看見他手中何物,那人的手便突然一揚,一把石灰撒了出來!


    小鬟立刻閉眼而身子前傾,一把抓住那人手腕!那人猝不及防,卻以小擒拿手將小鬟的手扭翻過來,小鬟痛得額上直出冷汗,稍稍睜開眼睛,便見那人其貌不揚的臉上,冷酷得好像完全沒有感情一般。


    小鬟另一隻手將兵刃抽出——


    那是一對金鋼鑄成的子母環!


    她將子母環朝那人劃去,逼得那人放開了她的手後退幾步,身後就是船舷了。


    小鬟一咬牙,手持子母環飛身而上,那人卻好像很瞧不起似地撇了撇嘴,一掌擊出,小鬟痛呼一聲,往後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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