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為我會死在那裏,”謝隨想了想,道,“但是念念,是你讓我活了下來。”


    秦念低聲道:“我說了,哪怕是讓我去死——”


    “不,不是的,念念。”他卻一字字地道,“我是說,你願意和我一起活下去嗎?哪怕顛沛流離,哪怕危險叢生——你願意和我一起活著走下去嗎?”


    秦念怔怔地看著他。蠟燭已將燒盡了,半截屋舍之外是大雨過後遼遠的星空,四方風聲幽靜的山林中,哪怕還蟄伏著許多野獸與刀槍,但總之此時此刻,一切都平和而美好。


    雖然這小小的燒殘的鴿舍並不足以遮風擋雨,雖然這荒蕪的孤島上也並非世外桃源,雖然自己也仍有許多不能明言的恐懼與迷茫,但當她望進他的眼睛裏時,好像便能獲得繼續活下去的力量——


    明明他自己也是遍體鱗傷,但他卻仍然可以笑著保護她。


    她終於是慢慢地將臉埋進他胸懷,然後悶悶地點了點頭。


    他卻又笑了。


    她感覺到他的胸膛震動,他微啞的話音響在頭頂:“你這樣低著頭,我怎麽親到你?”


    她臉上頓時熱似火燒,卻更加不肯抬頭。清朗的笑聲近在耳畔了,他的吻輕輕落在了她頭頂的發旋上,又慢慢地往下移。


    她不得不一點點鬆開了手,而他的吻已經飄忽地遊移到她的耳根。


    女子的耳根上有一顆痣。被他的舌頭輕悄悄地找到了,又不動聲色地一吮。她驚得差點叫出了聲,一隻手本能地扣住他肩膀,雙眸似嗔似怪地凝望著他,猶含著山林中淺淺的水霧。


    這樣的時候,他終於沒有餘裕再笑了。


    “念念……”他呢喃著,輕輕舔吮著她的耳垂,充滿欲-望的喘息透過耳膜無限放大,在她心胸間碰撞、震蕩、反反複複回旋無盡,令她仿如是陷入了一個眩暈的迷夢。最後他終於放過她的耳,那薄唇卻又繼續往下了,迫得她的身子不由自主跪立起來。他的牙齒輕輕磕過她的脖頸,好像要咬出血來一般,然則最後卻停在了她的鎖骨上。


    她驚喘未定,一側頭就對上他的眼睛。


    他在她的下方,卻正抬著眼凝視她的表情,被她撞上了,他也並不躲避。


    他就這樣看著她,然後抿著唇,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鎖骨。那姿態仿佛一個虔誠的信徒,猶在等待著神明的垂眸。


    她不想阻止他,但也不願給予鼓勵,她不願承認自己其實寧願就這樣陷溺下去。


    他的雙臂仍舊攬著她的腰,此時此刻,一分分地又收緊了,她感覺到自己的衣帶都被他抓出了褶皺,最後,他將頭靠在了她的心口。


    她抬起手,輕輕為他理順了長發,也慢慢等待自己的情潮一點點退去。


    謝隨大約是累了,又或是已經饜足了,他微微閉上了眼,輕輕地道:“你害怕嗎,念念?”


    秦念強撐出一副神氣,“我怕什麽?”


    他閉著眼睛笑:“你怕我欺負你。”


    她理直氣壯:“你欺負我,我便不知道欺負回去嗎?”


    “哦?”他眼睛微微張開一條縫,便見她張牙舞爪的像隻小貓,不由得又笑,“好呀。”


    “什麽?”她反而愣了。


    他索性攬著她慢慢躺下去,“我躺平了,你來欺負我吧。”


    她將手撐在他胸膛上抬起身來,隻見他那雙流光瀲灩的桃花眼中笑意盈盈,雙手當真都攤開了,一副任她蹂躪的樣子。


    她沒來由地不甘心,俯下身往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旋即就退開了。


    “啊……”他撫摸著差點見血的嘴唇,好像還在回味一般,“這可真夠厲害的。”


    她紅暈燒了滿臉,一下子跳了起來,惡狠狠瞪他道:“受了那麽多傷,還盡胡鬧。”


    謝隨笑著看她,柔聲道:“我高興。”


    秦念禁不住他這樣瞧著,別過了頭去,卻見漏風的廢墟外頭,天邊已隱隱露出了魚肚白。


    這座充滿了危險的殺人的孤島,到底還給他們留下了一晚的餘地,讓他們相互依偎。


    “我去看看外麵。”她倉皇地提起彎刀往外跑,讓黎明前的冷風將自己吹得清醒一些才回來,卻見蠟燭已徹底熄滅,而謝隨已側著身沉沉睡去了。


    她看了他半晌,終於放下刀,自己也躺了過去,小心地避開他的傷口,將整個人都縮進了他的臂彎裏。


    明明還在睡夢中的,但男人卻聽話地張開了手臂。


    就好像那溫暖安靜的臂彎,一直都在等待著她的歸來。


    第41章 嫁禍(一)


    這一晚是自秦念離開無錫之後,難得安穩的一晚。但當她終於沉沉睡去, 夢中卻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火場。


    那是她自己放的火。


    方春雨帶人到無錫落花橋邊的小屋來找謝隨, 她躲了起來。


    她看見方春雨等人在屋中翻箱倒櫃, 四處搜尋, 一無所獲,但仍舊久久不去。她心中騰起無限的惡念,她想謝隨養她十年,結果卻隻是帶給了她顛簸和災禍, 最後他棄她而去了, 竟然還要她來承受這些人亂七八糟的破壞嗎?!


    她握緊腰間的彎刀,慢慢蹩進廚房, 在灶台底下引了火,將著火的幹柴扔到了房柱邊。


    在做這些的時候,她的腦海中是一片空白。


    她什麽也沒有想,旖旎的也好,愁苦的也好, 她沒有辦法立刻就去回顧自己行將毀滅的這一切。


    小屋的梁柱本都是木質, 又在幹燥的春日,立刻便劈劈啪啪地燃燒起來, 且愈來愈烈,愈來愈不受控製。


    有人這時恰好經過廚房門外, 看見了她, 瞪大眼睛正要叫喊, 被秦念衝上前去一刀砍死。


    鮮血噴濺在她的衣衫上, 屍體抽搐地倒在她的腳邊,令她倉促地後退了一步。她的手抖得幾乎握不住彎刀,這一刻她才醒悟,這其實是自己第一次殺人。


    雖然她從八歲就跟著謝隨習武練刀了,可是這其實是她第一次殺人。


    過去她都是怎麽過來的?啊,是了,過去,謝隨都會擋在她的前麵,殺人也好,放火也罷,謝隨都不會讓她動手的。


    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倉皇地逃出去。大火漸漸地竄出了屋頂,她聽見了方春雨的驚叫聲,街坊鄰居都在街上慌張地跑起來。而她隻是奔過了落花橋,卻立刻又不知道自己該向何處去,手上是鮮血,衣上是鮮血,她捂著臉,不願再回頭看一眼,然而那騰上天際的、滾滾的黑色濃煙似乎也從背後向她張牙舞爪地撲襲過來。她躲不開,隻能自欺欺人地抱住自己的頭,連眼淚都流不出,隻是一直在一片吵嚷之中,孤獨地發著抖。


    那是謝隨曾經最喜歡的小房子,那是他們曾經相依相偎的小房子。


    被她自己,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


    “念念?念念,起——床——啦——”


    謝隨拖長的語調在午後的光暈中顯出格外的慵懶。


    秦念揉了揉眼睛,才看清對方正側躺著,身上衣衫敞開,露出重重包紮的紗布。黯淡的眼眸漸漸地回了神,她看著他,突然冒出一句:“你還有傷呢!”


    謝隨卻大笑,“這就是你醒來的第一句話?”


    秦念又皺了皺眉頭,半晌,才慢吞吞地道:“你醒得真早。”


    “太陽都到天西頭啦。”謝隨努嘴指了指牆角,“我出去采了些野菜野果子,甚至還找到了半缸米,也不知吃得吃不得。這島上已人煙絕跡,也沒什麽肉吃,我們總要想法子出去。”


    他話說得輕鬆,但其實是惦記著此間危險,所以才連覺也不好好睡,一早起來去探看四周情勢吧?


    秦念坐起身來,望著他,那呆呆愣愣的小表情好像很討他喜歡,讓他忍不住伸手揉揉她腦袋。她這時忽然想起來:“對呀,我還有條船。但是……”但是高千秋不在了,她不懂如何行船。


    看著她失落的表情,謝隨也猜到了她要說什麽,笑道:“凡事總有第一次嘛。”又道,“不過,我想那幾個太監侍衛上島,總還留了有船,我們吃完了飯去找找。”


    “喔……”秦念點點頭,立刻又按住謝隨,道:“你好好歇著,我去燒飯。”


    過不多時,飯菜的香味已從這破瓦舍的一角飄了出來。謝隨往空氣裏用力嗅了嗅,笑得眉眼彎彎:“這香味怕會傳遍整座島呢!”


    秦念看他那一副心無掛礙的模樣,忍不住就來氣:“好好吃飯,吃完要去找船的。”


    謝隨道:“你上島的時候,除了那水牢裏,還有沒有在別處見到過活人?”


    秦念一怔,“沒有。”


    “那便是了。”謝隨長長舒了口氣,“宮裏人辦事極謹慎,他們上島之後,想必讓所有人都進了水牢裏待命,不許他們私自在島上走動。”


    秦念一邊盛飯一邊想了想,“這樣,萬一有敵人攻來,不是很容易一舉殲滅嗎?”


    “嘛……對宮裏人來說,防範自己人和防範敵人是同等重要。”謝隨接過飯碗,一樣樣將菜盤也擺齊了,漫漫然道,“這島上秘密太多,萬一被發現了,還不是要費力氣滅口?還有就是,聚在一起,人多力量大嘛。”他又對她柔柔一笑,“不過他們當然沒想到,我家念念這麽厲害,一路殺將過去,一點血絲兒都沒擦上。”


    秦念抿了抿唇,不願承認自己當時有多麽急切。


    兩人終於又能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頓飯了。


    雖然菜式簡單,四周環境也不怎麽樣,甚至連遮頭片瓦都是殘的——但有秦念好好地在眼前,謝隨還是吃得很香。他這人一向不太為難自己,能吃的時候就吃,能笑的時候就笑,他總認為萬一有一天不能吃、不能笑了,再回想起以前吃得飽、笑得多,到底還是能得些寬慰的。


    待到酒足飯飽,他擱下了碗,才慢慢地道:“方才的問題,我還忘了一茬。”


    “嗯?”秦念抬起眼。


    “我們一出密道,不是就引燃了炸藥?”謝隨一說出口,秦念的臉色就變了。但他仍然說了下去,“明明天在下雨,但該炸的還是炸了,說明這是早就定好的事情。那些人,你即使不殺他們,他們也不能活著出去。”


    他側頭看向屋外朗朗的青空,大雨過後,風日草木都於鮮亮中透出幾分冷酷。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很冷酷:“枉餘太監審我審得那麽裝模作樣,其實他心裏也知道,如果我抵死不說,又或逃出生天,我都會被炸死在那洞口的。隻是他肯定也沒想到那炸藥不分敵我,大概還等著我死了之後回宮領賞的吧。”


    半晌,沒有人說話。


    太陽漸漸地轉到西邊去了,傍晚蕭蕭風起,吹林動葉,竟爾有了秋的肅殺之意。謝隨的側臉隱在秋的清光之下,眼神深而微冷,好像透過這片無人的荒跡,看到了遙遠處的另一個世界。


    那個鮮冠組纓的世界,那個寶馬香車的世界,那個你死我活的世界。


    其實那才是他最熟悉的世界,他一刻也沒能真正逃離過。


    謝隨收回目光,便見秦念正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自己,不由摸著下巴一笑:“我有那麽好看?”


    秦念卻道:“你總是裝得很不正經,但其實你心裏比誰都清楚。”


    謝隨一怔,“什麽?”


    “安可期說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你到現在,還確定那是件什麽事麽?”


    謝隨笑笑,“這個嘛……”


    秦念輕輕地道:“你不肯說,我卻知道。他本就是想,等絕命樓的事了了,他就要再將你關回那個水牢裏去。他隻是拜托你留在這島上等他而已。


    “至於他為什麽要再將你關回那個水牢裏去,我猜,是因為去年你逃出來,他在皇帝麵前背了責任。”


    謝隨沉默了。


    “你早已想清楚了,但你卻沒有對任何人說過,隻是因為安可期已經死了,你覺得再說也無用了。”秦念道,“因為他沒有將你關回那個水牢裏去,反而讓你發現了更多的秘密,所以,皇帝派出摩訶殿的殺手,將他給滅口了。


    “鍾無相也是一樣,他雖然武功已廢,卻不夠聽話——他對你說的太多了。


    “你雖然險些被他們害死,但因為這一切到底沒有發生而死掉的是他們,所以你的心中,反而還會抱愧。”


    過了很久,謝隨笑起來,“念念真聰明。”他伸出手去想摸摸她的腦袋,卻被她一手打開了。


    她生氣了,雖然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生氣。


    她提起彎刀,道:“吃完了就出發吧,趁著天還沒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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