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吵來吵去,秦念原還想上前製止,卻又被謝隨拉住了。


    她回頭,謝隨笑得安然,“你不必為莎曼姑娘操這個心。”


    確然,蒯藍橋雖一直冷眉冷眼,可到底還是讓莎曼給一直推進了醫館,到最後也沒有與莎曼當真翻臉。


    醫館的門關上,光線頓時昏暗下來,館中飛塵處處,讓謝隨不由得咳嗽了幾聲。


    莎曼輕車熟路地找到了燈燭點燃了,又自顧自開始打掃。蒯藍橋也再不管她,隻轉臉對謝隨道:“你與宮裏有仇,對不對?”


    ***


    這話問得突兀,讓謝隨、秦念與莎曼三人都怔了一怔。


    片刻,謝隨苦笑道:“大約是有仇的吧。”


    蒯藍橋拿下巴點了點內室中的床鋪,“躺下。”


    莎曼忙道:“我先去鋪床!”


    她在裏間撲撲打打地忙活了半天,終於理出來一個像樣的床鋪,謝隨走進去,在床邊坐下。


    莎曼將蒯藍橋推進來,自己卻離開內室,還帶上了門。


    蒯藍橋一手扯下謝隨的衣衽,便見到他雙肩上的兩個黑點,已幾乎要隱沒不見了。


    待到那金針全然隱入骨髓血肉,是否就再也無治了呢?


    “這是我師父獨門的剔骨金針。”蒯藍橋麵色凝重,“他隻將這金針的用法傳給了兩個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宮裏的禦醫。我從未見過你,與你沒有怨仇,所以這剔骨針,隻能是來自宮裏。”


    “那你一定知道怎麽治好它了!”秦念脫口而出。


    蒯藍橋低聲道:“我不能治。”


    “為什麽?”秦念皺眉。


    “這裏麵牽扯太深,我不能治,也不想治。”他將身子往後靠在椅背,“我自十七歲後,便未再入關一步,關內的事情,最好也都不要來找我。”


    謝隨攏著衣襟,淡淡地問:“神醫出關多少年了?”


    “到今年,已二十五年了。”


    天光暗淡,照著蒯藍橋的神容,好像已是很疲倦了。秦念原以為他不會超過三十歲的,但此刻卻看見了他眼角細細延展的、衰老的紋路。


    “二十五年。”謝隨悠悠地道,“今上即位至今,也正好二十五年了。”


    蒯藍橋猝然看了謝隨一眼。


    這一眼中,有慌張無措,也有愴然蒼涼。


    “二十五年前……”謝隨卻並不在乎他似地說了下去,“今上得登大寶,當初有從龍之功的那些武林人士,卻全被屠戮殆盡。如我所料不差,尊師,就是百草神君胡一袋吧?”


    第60章 快大夫(三)


    蒯藍橋驀然驚起, 似乎是想站起來,卻站不起, 隻睜大了眼睛瞪著他,仿佛不甘的鬼魂:“你……你緣何知道?!”


    “猜的。”謝隨平靜回答。


    蒯藍橋跌坐椅上,被窗紗篩過的暗光照得他的麵色灰敗如土。很久、很久之後,他才低低地道:“我……我對不起我師父。他隻有我一個衣缽門徒, 對我傾囊相授, 但當他陷入絕境的時候,我卻逃了……”


    “我們見到了百草神君的埋骨之處。”秦念忽然道, “你若能取出這兩枚剔骨針、讓他恢複如常, 我就帶你去見你師父。”


    蒯藍橋抬起頭:“此言當真?”


    謝隨笑了, “念念,不可欺騙神醫。”


    他雖然在笑,語氣卻並不和緩。


    秦念握緊彎刀, 隻哼了一聲。


    “什麽意思?”蒯藍橋惶然看向他。


    謝隨淡淡地道:“百草神君埋骨在長江底,具體的位置,早已尋不見了。”


    “長江底……”蒯藍橋喃喃。


    “我們還未好生通報過姓名。”謝隨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在下姓謝名隨,這位是拙荊, 姓秦。我們從中原來, 懇請神醫救治在下的剔骨針舊傷, 並附呈少林寺達摩堂首座信默大師的一封書。”


    “信默?”蒯藍橋卻吃了一驚, 接過那信箋, 拆開來匆匆看過, 猶疑地道:“他信上是說讓我治好你的傷……但是……”


    “但是?”謝隨溫和地重複。


    蒯藍橋將信箋背後署的日期看了好幾遍,“八月初十……八月初十……”他抬起頭,目光發燙,“信默他,已死在八月十二日了,你不知道嗎?”


    謝隨全身一震,便連秦念都呆住了。


    “什麽?”秦念搶道,“他怎麽會死的?那一日見他分明還好好的……”


    “你說你叫謝隨,就是那個,延陵謝季子?”蒯藍橋看著謝隨,神色漸漸地變了,“延陵侯謝陌奉了皇命,帶三千禁軍上少室山找你——為了你,整座少林寺都為了你,殉葬了!你居然都不知道?”


    謝隨的目光仿佛碎裂的冰麵,泛出千萬片冷而苦澀的光。他的聲音卻很低,“我……我不知道。”


    秦念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對蒯藍橋道:“你又如何知道?”


    “謝陌想要的就是你吧。”蒯藍橋將信箋折好,收回信封,半晌,歎出一口氣,“我知道,因為我剛剛從塞上回來。我在長城底下給信默和尚擺了點薄酒,祭了他三天。少林寺方丈困在皇宮,武功高些的僧人多被趕盡殺絕,現在謝陌已走了,少室山上隻剩些小孩子守著山門。”


    頓了頓,他又道:“這是武林大事,江湖上早就傳開了——還是說你已經不把自己當做是個江湖人,也沒有再仔細去聽過這些事了?”


    謝隨沒有說話。


    蒯藍橋的每一個字都像刀子紮在他的身上,但他沒有說話。


    秦念突然開了口:“這些賬,我們遲早都會跟謝陌算清楚的。你若不希望信默和尚白死,就要將他治好。”


    蒯藍橋看了看秦念,又看了看謝隨,最後隻是慘淡地笑了笑:


    “信默和尚是我的老朋友,他求我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


    蒯藍橋說,這剔骨針要取出並不難,但難的是前前後後的調理,需要調配一些藥材,十分費時。他安排謝隨與秦念住在醫館中,並趕著莎曼回去。


    “我要是回去了,誰照顧你?”夕陽已西下了,莎曼猶扒拉著門框不肯走。


    “我不需人照顧。”蒯藍橋最是忌諱這樣的話,一聽便高高皺起了眉頭。


    莎曼卻偏笑了,淺褐色的眼珠子轉了轉,慧黠可愛,“那我留下來照顧謝公子和念念,總可以吧?”


    蒯藍橋看她半晌,最後認輸一般歎口氣,自顧自轉頭便往屋裏去。


    莎曼歡天喜地地推起他的輪椅,“我知道你今日心情不好受……”


    蒯藍橋抿緊嘴唇沒有答話,路過客房時對裏麵冷冷地喊道:“你聽好了謝隨,我不讓你死,你就絕不能死,從今日起三個月內,你都必須聽我的話。”


    那客房的門開了,謝隨溫和地道:“明白了,多謝神醫。”


    ***


    門關上後,鬥室又陷入了寂靜。


    秦念坐在床邊,看著謝隨一步一步,踟躕地也坐到她的身邊來。


    她現在回想起當初在少室山上怨怪信默和尚的話,也覺得有些內疚,信默和尚初時雖沒有出手救他們,但到最後卻還是為了保住他們而死了。


    “待你的傷養好了,”秦念咬牙道,“我們便殺到延陵去,將謝陌拖出來剮了。”


    謝隨淡淡地笑了笑,但那笑容卻很無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秦念望向他,“你一定又在想一些已不能挽回的事情。”


    “是啊。”謝隨輕聲道,“我在想,我師父被囚宮中,師叔和少林寺的一眾師兄弟都與禁軍戰死,少林走到這一步,形同造反……而我,這樣的時候,我在做什麽呢?”


    秦念抿了抿唇,湊過去一些,將手放在了他的手上,聲音溫軟:“你在陪著我啊。”


    謝隨惻然看了她一眼。


    女子的手柔若無骨,包覆著他的手,仿佛能讓這一步步分崩離析的世界都於無聲中歸回原位。


    黃昏的光透過簾櫳籠下幾重飛濛濛的暗影,卻襯得她的雙眸更加清亮。


    “陪著我,不好麽?”


    謝隨靜靜地笑了。


    他明白她為何要這樣說。她想攬過所有責任,想讓他責怪她不知輕重,想靠這樣的說辭來減輕他心上的負擔。她太體貼了,可他卻全都明白。


    “陪著你,不後悔。”他輕聲道,“待我的傷治好了……”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低至顫抖。


    秦念抱緊了他,他抬手,一下一下地撫過她的長發。


    隻是這一刹靜謐的光陰,卻好像已很久沒有感受過了。


    ***


    夜已深了,主人的房間裏卻隻有一盞燈,燈火蒙在縈紆的藥香中,令房中簡單的陳設都看不分明。


    莎曼打來了一盆水給蒯藍橋洗腳。


    一層層卷起他的下裳,便見到一雙已經萎縮的小腿,皺褶密布貼合在骨骼上,醜陋可怖。偏是這樣的時候,蒯藍橋卻不再動彈了,隻任由莎曼將他的腳放入溫水中,又動作輕柔地搓洗起來。


    為了方便,莎曼將兩根粗辮子盤在了腦後,低下頭來,蒯藍橋便隻能看見她烏黑的發頂。水聲清幽擺蕩,他淡淡地說了一句:“辮發索虜。”


    莎曼撲哧一聲笑了:“那你還在我們索虜地盤上呆著做什麽,趕緊回去呀。”


    蒯藍橋看著她:“你要我回去?”


    “問你自己吧。”莎曼揚了揚眉毛。


    蒯藍橋頓了頓,“今日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


    “你也知道我是個什麽人了。”


    莎曼笑起來:“你倒說說看,你是個什麽人?”


    蒯藍橋卻並沒有笑:“我的這雙腿,是被我自己用鐵鍬敲斷的。”


    莎曼靜了下來。


    “那時候皇帝下令抓人,我師父首當其衝……我想,從龍之功什麽的我也沒有份,我隻不過是跟著師父學點醫術而已,犯什麽要同師父一起去死呢?所以那時候,我就跑了。”蒯藍橋的話音很慢,如流水一樣緩緩地鋪陳在暗夜裏,“我跑到半路上,聽聞師父和其他人一起都被囚禁起來百般折磨,也不知之後會怎樣……我想去救他,又不想去救他,我怎麽樣也想不明白……於是便打斷了自己的腿,我想我的腿壞了,我總不能去救他了吧?這樣,我便終於心安理得,逃到塞外來了。”


    燈火之上,一縷飛煙細細地流散,如碾碎的紅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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