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上有一座寨子,寨子裏的人很熱情地迎接了她,老當家也出來,試了試她的武功,便問她:“你想不想留在這裏?”


    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是紅崖寨收留了她,那地方就像一個平靜的港灣,可以容得下任何迷航的船。


    也許老當家自己也是如此。


    老當家在那寨子以外的廣袤江湖上,似乎也有很多很好的朋友。每年,都會有人想方設法地到紅崖山上來探訪她,卻又都被她想方設法地避開了。


    她說:“劫餘之人,不堪再入塵世。”


    那時候,秦念以為自己也可算是個劫餘之人了。老當家喜歡釀酒,也教她釀酒,在酒香之中,老當家會給她講故事。


    宮廷江湖,恩怨情仇,牽扯不清的故事。


    老當家也有一身的武功。但是她總是苦笑著說:“這江湖不是女人的江湖,當年百曉生排兵器譜,根本都不把女人算進去。”她對秦念說,“如有一天,男人看見的是你的刀而不再是你的臉,那時候,也許女人就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了。”


    是在那個時候,秦念才萌生了認真學武的想法。過去她跟著謝隨時,隻是覺得大哥哥會的東西,她也想學會;大哥哥做的事情,她也想嚐試;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應該學什麽、做什麽。是在那個時候,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原來,離開了大哥哥,她也可以自己為自己做出選擇。


    夜半過後,夜風愈靜,空中星屑與流沙飄舞。月光如水,洗過流麗的刀身。刀雖是大哥哥給她的,但終究要靠她自己來握緊。


    最終她站起了身,回到房中,將自己的衣裳用物扒拉了出來,開始準備行裝。


    謝隨仍是睡著。自開始治傷以來,他似乎變得疲倦易睡,那雙總是在睡夢中皺起的眉頭也舒展了不少。來這裏是對的,她總還是希望他能夠回到過去的樣子。


    秦念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將門帶上,幾乎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床榻上,謝隨睜開了眼睛。


    枕畔還留著女子肌膚的餘香,幾乎令人心動。月光如霜流瀉在床前,幾件灰白衣裳擺在床頭的矮凳上,袖口還有縫補的痕跡。日間的那一枝白梅花,就壓在柔軟的衣料之上。


    謝隨想象了一下秦念用針線的模樣,不由得笑了。笑過之後,眼眸裏又流露出安靜的寂寞。


    第62章 孤墳(一)


    秦念自張家口入關,南下河北, 過秦嶺, 再折往荊襄,到紅崖山下時已曆一月有餘,家家戶戶新桃換舊符, 竟是已入了新年。


    紅崖山麓的小鎮上, 她牽馬走到一家茶肆, 立即便有小二過來幫她拴馬, 一邊拿眼睛上下打量著她。


    秦念咳嗽一聲,道:“近來這一帶不少生麵孔。”


    小二立時“啊”了一聲,“原來姑娘是本地人?”


    秦念漫不經心地道:“是啊,有段日子沒回家了。”


    小二一邊將她往店裏延請一邊叫苦道:“快別提了,這些天來官兵剿匪,鄰近幾個鎮子都踏遍了,真是不得安寧!我看這官和匪,也沒什麽差別嘛!”


    “是嘛!”秦念睜大眼睛, 關切地道, “何處的匪盜,這麽厲害?”


    “不就是山裏的匪盜。”小二往紅崖山的方向努了努嘴,“要說厲害也不見得, 前幾日官兵已經上了山, 據說已經清剿了一圈——但是, 哎呀, 怎麽就一直不走呢?”


    一直不走, 自然是為了等她。秦念冷笑著握緊了刀柄,快速地點了幾個菜,小二便點頭哈腰地離開了。


    這茶肆不大,客人卻不少,她隻進門的時候掃了一眼,就看到了至少五個目露精光、顯然中氣充沛的會武之人。


    菜上齊,她默默地細嚼慢咽。


    吃完之後,她細細地擦了擦嘴。


    而那五個人已聚到了她的身邊,將她團團圍住。


    在她麵前的是個女人,穿著好似夷人的細腰窄袖,眉眼都描著金藍的線條,凝著她的時候便仿佛在笑,淬著毒的笑:“這位妹妹,可是紅崖寨的秦念秦大當家?”


    秦念低著頭,不回答,靜靜地將筷子擺整齊。


    “謝隨、秦念,每人都值紋銀五百兩。”女人笑了,“我是女人,我先動手。”


    ——說話之間,她那窄袖中倏然探出一隻鐵抓,黑色的镔鐵五指赫然,一把打向秦念肩頭!


    秦念將身一旋,但聽鈍重的“篤篤”聲響,兩根筷子擊在了女人的鐵抓上,竟震得對方虎口劇痛!


    她一咬牙,左手亮出一把藍瑩瑩的短劍,卻不用劍勢,而是如彎刀一般橫切過去!


    秦念冷冷一笑,腳底將長桌一踢,桌上菜盤飛出,那鋒銳無比的劍刃立刻割破瓷盤,劇毒刹那間就將盤中剩菜染成黑色!


    “妙娘子你何必著急。”一個賬房先生模樣的人慢條斯理地道,“你這又是鐵抓子又是毒匕首的,太也麻煩不是。”


    那妙娘子狼狽躲開剩菜中淋淋漓漓的汁水,怒道:“你們倒是來幫忙啊!”


    “我們若幫了忙,那五百兩紋銀該給誰呢?”又一個仿佛是呆頭呆腦的大漢開了口,笑得很是憨厚,“妙娘子您這麽厲害,您算一算?”


    秦念站在桌上,彎刀出鞘,看著這些人推來推去的算計,冷笑道:“你們這還算是江湖人嗎?做朝廷的走狗不說,便連五百兩銀子都要算這麽清楚?”


    “秦大當家瀟瀟灑灑,”那賬房先生舉起一麵鐵算盤,“錚”地撥了一下,回響不絕,直令人雙耳發聾,“哪裏曉得有牽累的辛苦?”


    秦念哼了一聲,“你們便一齊上來,又有何妨?”


    話音未落,她已破窗而去!


    “快追!”一人又道。


    偏是那妙娘子此刻卻不著急了,隻是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她若一直跟著謝隨,武功該是少林的路數才對;怎麽這幾手功夫,倒一點也不像呢……”


    “她是紅崖寨的大當家,自己有點貨也不奇怪!”


    “可這功夫……”妙娘子喃喃,“俊是很俊,恐怕不是什麽好功夫……”


    ***


    那幾人三腳貓的把式,秦念很快就將他們甩脫了。


    但也因如此,她不敢再在城鎮間落腳。紅崖山雖近在眼前,但據茶肆小二所說,官兵早已上山,她必須從不為人知的小徑繞行上去,才不至於自投羅網。


    到夜半時,她走到了一處亂葬崗上。


    冷月溶溶,如水銀自天際流瀉而下,處處枯塚荒墳之間散碎著肮髒的泥土與殘雪,幹枯的樹下有野狗徘徊,夜中那野狗的雙目露出冷冽似人的幽光。


    秦念走到一座墓碑的背後,慢慢地坐下來。還未走近時,她已聞見死屍身上的腐臭味,如果月光有味道,或許也不會比這味道更好聞。但不知為何,這味道卻讓她安心。


    很久以前,她與謝隨亡命天涯,也曾躲在亂葬崗中。那時候她怕極了,渾身發抖地往謝隨懷裏鑽,直擔心墳墓裏的鬼會突然跳出來抓走她——


    可是那時候,謝隨對她說:“別怕。死人是不會傷害你的。”


    而她到現在也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這世上,能像死人一樣安分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她倚碑端坐,靜靜調息,感覺到墓碑冰冷的紋理印在自己的背脊。


    老當家當年曾給自己一部武經,是她畢生心血所成,尤以內功“九霞”為上。當時秦念因跟隨謝隨習武,已有少林功夫的根基,但少林內功純陽至剛,不合女子體性,又兼穩紮穩打、進境太慢,秦念甫一接觸九霞功,就立刻為其威力所眩。


    那個時候,自以被謝隨拋棄的她萬念俱灰,練功倒是一日千裏,不過一兩年,好像已勝過跟著謝隨的十年修習。若不是謝隨突然回來打斷了她,也許到今日她的九霞功已經大成。


    半炷香後,氣息漸暢,秦念抬頭,見冷月無聲,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空中飛速地散去。


    她忽然聽見了,這寂靜無人的亂葬崗上還有第二個人的呼吸聲。


    那人是從她背後,西北方的樹叢中,慢慢地走了出來,手中似乎還拖著什麽東西,一步一步,走得艱難而踉蹌。他的氣息並不平穩,吭哧吭哧的,好像還時不時發出哽咽聲。


    “砰”地一聲,那人走到離秦念十來步遠的地方,終於將手中拖著的東西扔下,自己也一屁股坐了下來。


    沉默了很久,他突然大哭出聲。撕心裂肺,號啕大哭,卻沒有說話,一個字也沒有。


    秦念的五指抓入了泥土。她慢慢地側過身,從墓碑後麵露出了臉,望向那人。


    “……小船兒?”


    那人正是林小船。


    他的哭聲在半空中突兀而悲傷地止住,月光照亮他淚水縱橫的滑稽的臉容。他看起來已有很多天沒吃過飯、也沒洗過澡了,全身髒兮兮破爛爛,隻有一雙眼睛還發著亮光,淚水的亮光。


    他看向秦念,呆呆地啜泣了一聲,“大、大當家?!”


    秦念握緊彎刀,一步步走上前,目光移向小船兒身旁。


    他方才拖出來的是一具屍體,在那一具屍體旁邊,複有很多具屍體。


    阿大、阿二、小五、阿雷、小餅兒……紅崖寨的所有人,幾乎都在這裏齊聚了。


    他們的身上有很多傷口,各式各樣,秦念隻是掃了一眼,就辨認出了至少十種兵刃。


    紅崖寨雖然算是個江湖寨子,但寨中的人除了偶爾打家劫舍以外,自己還要種田才能糊口的。雖然算是身強體壯,但絕不算武功高強。


    更何況,寨子裏二三十口人,一多半都是小船兒這樣的小孩子,他們被老當家從險惡的世上撿回來,卻根本還沒來得及長大。


    這樣的孩子,對付這樣的孩子,卻用了十種以上的兵刃,和三千禁軍。


    小船兒突然抱住了秦念的腿,哭得更厲害了:“大、大當家!大當家……”卻沒有其他的話,他好像隻會喊這三個字了。


    “把他們葬了。”秦念咬著牙,眼中的火卻是冷的,“我們去後山,將老當家的牌位請出來。”


    “大當家,”小船兒愣愣地抬起頭,“你知道他們是誰嗎?他們要找你,我們誰也沒有說……”


    “我知道。”秦念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這世上每一個恨我之人、害我之人,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第63章 孤墳(二)


    大半夜後, 紅崖寨中被官兵殺害而死去的二十三人已全部葬下。


    林小船已很累了,抱著膝蓋靠著秦念, 眼皮耷拉下來, 幾乎馬上就要睡著。留守寨中的人有二十四個, 他已是最後一個。


    秦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船兒,你今年幾歲了?”


    小船兒一抽一抽地道:“我比姐姐小五歲, 今年十二歲。”


    提到了林小鬟,秦念的眸光暗了一暗。當初小鬟身受重傷,她曾與高千秋說過,如有必要,就將小船兒也叫過去。但如今看來,高千秋並沒有告訴小船兒。


    “對了, 大當家, ”果不其然, 小船兒抬起了頭, “我姐姐呢?”


    秦念淡淡地笑了笑,“她還在揚州。”


    “哦。”小船兒也很乖地不再追問。許多事情,他看不懂,但是他相信大當家。“那,那個……謝公子呢?”他忽然想起什麽,“姐姐給我寫過信, 說大當家在揚州的時候又遇見謝公子了!”他從身上扒拉半天, 半拉出來一封白紙包裹的皺巴巴的信, 月光之下,對著秦念粲然一笑,“我身上隻有這封信了,每天都要讀好多遍呢。”


    在揚州,遇見謝隨……這都是多久以前的老黃曆了?


    可是林小船,也許連帶紅崖山中其他人,卻都不知道外間發生了多大的變化,他們的大當家又發生了多大的變化。


    秦念咬了咬唇,轉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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