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念一怔。


    鮮血,猶在暗處緩慢地滴落。


    秦念低頭看了看,那血的顏色與記憶中那紅頭繩的顏色,仿佛也沒什麽兩樣。


    秦念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她是秦老叫化在一個三月裏的洛陽城門口撿到的棄嬰,那時候連五官都沒長全,像是剛出生就被扔在了路邊的。秦老叫化撿了她回去,拿自己每日起早貪黑辛辛苦苦討來的殘羹剩飯嚼碎了喂給她,就這樣,竟然真的將她養活了。


    秦老叫化隻記得那是個三月,卻記不住準確的日子。所以每到三月時,他都會拿出自己積攢了一年的積蓄,到集市上去換一些小玩意兒,每到哪一日興起了,便當做生辰的禮物送給秦念。在這些禮物之中,秦念最喜歡的就是那一根紅頭繩。


    那是秦老叫化買來絲線,自己親手撮成的頭繩。老叫化眼睛瞎了,即使在日頭最亮的時刻坐在門檻上,眼前也隻能看見一片薄弱的白影。但如果將那三五條細絲線捧在手中,仔細去瞧,卻竟然好像還能勉強瞧見一點微渺的紅光。


    他就憑著那一點微渺的紅光,將那絲線揉搓了三天,才撮出那短短一段的頭繩,送給秦念。


    時日過了太久,她甚至已忘記了爺爺的模樣,也許就和這世上每一個年老的瞎子一樣,溝壑縱橫的臉,窅陷無光的眼,吃飯的時候總是會不慎從嘴角漏出些飯粒,走路的時候習慣性地抬起雙手摸索四周……但她卻總是記得爺爺死去時的模樣。


    肮髒血汙,遍體鱗傷。


    那一夜,她躲在暗處,看著爺爺搖搖欲墜地揮著一根木棒抵擋那些人。木棒隻一下就被對方的利劍切斷,但爺爺卻還是不停地與他們搏鬥著,即使自己老得連身子都難以挪動,即使自己的眼睛什麽都看不見……


    雖然爺爺根本沒有與她說過一句話,但是秦念知道,他是為了躲在暗處的小小的她,才會這樣與惡徒拚命的。


    她就是知道。


    而現在,沈秋簾問她:“秦大當家,你還記得,你爺爺當年是怎麽死的嗎?”


    她記得的。


    她雖然從未刻意去回顧過,但卻始終記得那麽清晰。她用了十多年的時光,才讓自己慢慢地將那回憶的刺人棱角漸漸地磨平。但最後卻還是被挖出來了——


    也許隻是因為她心中太過清楚地明白,爺爺是因為謝隨而死的。


    如果不是她擅自從洛水邊救了謝隨回來,春雨鏢的人也就不會追殺到破柵欄的家中,如果不是謝隨那一晚擅自離開,爺爺也就不會獨自迎接那些人的屠刀而死去……


    “秦大當家,我一直不明白,”沈秋簾輕輕地歎了口氣,“你為什麽能死心塌地地跟著謝隨這麽多年?殺你爺爺的人雖然是春雨鏢門下,但謝隨恐怕也能算上幫凶吧?”


    肩頭血流不止,秦念捂住了,指縫間卻又滲出血來。她努力不讓自己被沈秋簾的話鋒所左右,“你是想將我困死在這座古墓裏嗎?”


    “對呀。”沈秋簾卻理所當然地道,“這難道不是最省力的法子?”


    秦念冷冷地道:“你就不怕夜長夢多,事久生變?”


    “能生什麽變數?”沈秋簾笑道,“難道你以為,謝隨還能趕得上來救你?沒用的,今日我方聽聞,他確實已到了長江邊了,但是沒用的——侯爺還帶著兩千五百人的禁軍在山下迎接他呢。”


    “什麽——”秦念一聽果然急了,“兩千五百——”


    “不瞞你說,”沈秋簾柔柔地道,“我們殺光紅崖寨、起雲淑妃的棺材,是陛下與她、謝家與她,都有私怨。但是我們同你,卻沒有什麽仇恨的。你盡可以在這古墓裏待著,直到我們將外邊的事情處理幹淨,自己走了,你就可以出來,便天地逍遙去——你說這樣,不好嗎?”


    暮色如晦,晚風颯颯,將沈秋簾的話音也吹得寒冷徹骨。但她的語氣卻偏偏那麽溫柔,溫柔得好像一切痛苦都與秦念感同身受。


    墓道口的韓複生聽見這話,卻突然如驚弓之鳥一般抬起了頭看向沈秋簾,灰白如土的神情就如片刻前聽見她對自己的許諾時一樣,根本不能置信——


    假話,全是假話。


    明明全是假話,可是這個女人,卻可以說得像真的一樣,那麽誠懇,那麽溫柔,甚至好像是在為秦念設身處地地著想……


    韓複生低下頭,看著自己滿是血汙的雙手。


    穿過張開的五指,可以看見死去的那個孩子,手裏還緊緊地抓著那一根蘆杆,鮮血染透了他身下的土地。


    那土地上約莫是用蘆杆畫了一張人臉,有長長的頭發、大大的眼睛,隻能看出是個女孩,鮮血流淌過去,很快就將那張臉覆蓋掉了。


    韓複生想,自己方才,真的是就這麽簡單地,殺掉了一個小孩嗎?


    沈秋簾還在說話。


    “秦大當家,我知道你想報仇,但死人都已經是死人了,還是活著比較要緊。至於謝隨嘛,他的事情你難道還要再管?如果不是謝隨,你怎會痛失至親,顛沛流離這麽多年?”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知道你喜歡他,可若不是因為你喜歡他,你又怎會有這麽多年的傷心絕望?”


    第66章 心結(三)


    紅崖山下, 各個路口,已全被延陵侯的兵馬堵死。


    謝隨將行動不便的蒯藍橋安頓在城中, 隻身尋路上山, 但饒是他找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 最後卻還是撞上了謝陌。


    冬末春初的夜色如澆漓的酒,薄而無味, 隻有長風刮過幹枯如劍的樹梢。幾片黃葉落在了謝隨腳邊, 他抬起頭, 見謝陌就站在自己十步開外,身邊一字排開十數名武人,而他們的身後更是密密匝匝的腳步聲,數不清還有多少人正跟來。


    今夜月光隱沒, 本就狹窄的山間小徑,樹林中黑暗無光,不知其中還藏了多少埋伏。


    “上奉皇命, 捉拿欽犯謝隨。”謝陌的聲音冷酷如金鐵。


    謝隨歎了口氣, 站定了,卻還喚了他一聲, “雲子。”


    謝陌沒有回答。


    謝隨並不拔刀, 卻隻是振了振長袖,以示並無敵意:“雲子,我還是想問你一句話。”


    謝陌冷聲道:“說。”


    謝隨的話音溫和得好像害怕驚動了什麽, 但眼神卻刹那淬出冷厲的光——“娘親她, 究竟是怎麽死的?”


    ***


    謝陌盯著他, 好像要將他盯穿。


    十五年了,他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的大哥有什麽改變,可是他卻又看不清楚了。


    夜色極寒,空中似乎飄飛下幾片雪花,又似乎隻是謝陌的錯覺。


    “怎麽死的……”他慢慢地重複,突然又大笑,“你以為娘親是我殺死的,是不是?”


    謝隨沉默,但這沉默顯然意味著肯定。


    “不錯,我是給娘親喂了藥!”謝陌大聲道,“每一日每一夜,她都活在當初欺騙了你的痛苦中,活在對不能回家的兒子的思念中,她那麽難過,難過到連覺都睡不好……我就給她喂安眠的藥,每一夜,讓她能睡個好覺!”他的笑聲在寒夜之中聽去,宛如夜梟悲鳴,尖利而慘烈,“但她每每醒來的時候,卻還是會問,季子回來了嗎?大哥,你說呢,季子回來了嗎?!”


    謝隨輕輕垂下了眼簾。


    沒有人能看見他露出了怎樣的眼神,謝陌也不能。


    無家的遊子,終究不曾歸來。


    遊子本就無家,又能歸向何處?


    謝隨的手放在了刀柄上。


    謝陌睜大了眼睛,看著他的手,咽了一口唾沫。他想起姐姐說過的:“他身上帶著剔骨針,就與廢人無異,你帶著十數個江湖好手,還有禁軍助陣,根本不必怕他。”


    怕他?


    不,不不,自己怎麽可能怕他呢?


    “雲子。”謝隨卻並沒有立刻拔刀,而隻是看著他,歎口氣,“你還記不記得,很多年前,我曾經帶著你偷偷玩刀的事?”


    謝陌怔了一怔,隨即冷笑,“怎麽不記得?娘親將我們罰得好重,抄了三天的書。”


    “你喜歡刀的吧?那個時候。”謝隨淡淡地道。


    “是啊,我喜歡刀,可我既不是少林方丈的嫡傳弟子,也不是延陵侯府的長子長孫,我就連摸一把刀也沒有資格。”


    謝陌這話說得很突兀,語氣也越來越急,好像竭力要證明什麽,反倒令謝隨驚詫地抬起了頭:“你說什麽?”


    “我說,我沒有資格!”


    三軍陣前,謝陌仿佛自暴自棄一般地大吼出聲。


    “你在少林寺練武的時候也好,你跟著爹娘進宮的時候也好,你在爹的書房裏和他一同參議朝政的時候也好——我都隻能讀書!別人說得倒好聽,”他冷笑一聲,“說延陵侯府一對芝蘭玉樹,一個做大官,一個做通儒,可是我不想做通儒!”


    謝隨的身子晃了一晃,“你竟是這樣想的?”


    謝陌咬住了牙,好像是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已失態,但他的眼神已經倉皇地破碎掉了。


    “大哥,我是第三個孩子,如果你不走,我始終會覺得自己是無用的。”他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仿佛裹挾進了冰寒的雪片,在夜風中沉默地低徊,“還有,也許你不相信,我……我喜歡……我喜歡過,秋簾。”


    但那已經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他如今說出口,都想笑話自己。


    “大哥,你年少成名,縱橫朝野,一切的一切,對你來說,都得來得太輕易了。”謝陌認真地道,“可我不是這樣的。我如今擁有的一切,無論是地位、財富還是秋簾,全都是我不擇手段、不計代價去搶來的。大哥,你可以很瀟灑地拋下這一切,是因為你從沒有為它們付出過;你知道如今的我要丟掉這一切,有多難嗎?”


    謝隨靜靜地聽完了。聽完之後,他直接地問道:


    “所以你殺了娘親?”


    他的眼神沒有絲毫的動搖,話音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但卻正因為太平靜了,反而有了幾分冷酷的味道。


    這樣的大哥,讓謝陌忽然覺得陌生。


    ——本來,十五年未曾相見的兄弟,早就應該已成為了陌生人。但不知為何,謝陌總還是把自己的大哥看做一個可圓可扁、無欲無求的人物,他總還是認為無論自己做得多麽過分,大哥都根本不會生氣。


    “你要問我的罪嗎,大哥?”謝陌動了動嘴唇,“誰給了你問罪的資格?”


    “雲子,”謝隨苦笑了一下,“這麽多年,你怎麽就沒有學會把賬算清楚?”


    “上有天命,下有王法,誰給了你問罪的資格?”謝陌卻隻是重複,旋而冷笑,“你隻不過是個連家都沒有的人——”他大聲道,“連家都沒有的人,卻要管別人家裏的事情嗎?!”


    “誰說我沒有家?”謝隨平和地抬起眼,夜色深沉,在他眸底掠過一道溫柔的暗影,“我知道你想拖延時間,但我如今已沒什麽話好與你說了。我要救我的妻子。”


    他隻往前動了一步。


    隻一步,謝陌身邊身後的所有人都立刻戒備起來。


    “你——”謝陌還沒來得及說話,謝隨身影已動!


    半天林葉蕭蕭,謝隨溜肩錯開來襲的數把兵刃,身子壓低往謝陌的底盤一掃!


    謝陌急得直往後跳,而謝隨的長刀竟隻是虛招,他左掌平出,一掌將謝陌擊飛了出去!


    謝陌的身子飛上了天,又重重地掉落下來,甚至在兵士們中間砸出了一個坑。


    他的身子像一尾離水的魚一樣彈動了幾下,鮮血從口中噴出汙花了臉,雙眼卻仍死死地、不甘地盯著謝隨。


    謝隨提著染血的長刀,一步一步走上前。


    而那二千五百人的禁軍和十數個江湖好手,竟然隻是給他讓開了道路。


    謝隨終於走到了謝陌麵前,低頭看著他。


    “你、你憑什麽……”謝陌一邊說話,口中一邊不斷地滲出血沫來,“我這麽辛苦……我這麽辛苦……隻是想……”


    他隻是想——做什麽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養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蘇眠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蘇眠說並收藏養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