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還有點喪的人立刻精神抖擻,仿佛戰士遇上敵人全副武裝一般。她笑吟吟地走過來,“呀,方總下班了?”


    方駿明明有些歡喜,但偏要將它藏起來,麵無表情地點點頭。他聽見自己在亂說,“找地方吃晚飯,聽說這邊有個店不錯。”


    話出口,他就覺得這借口有點遜。


    然蘇小鼎不會揭穿他,她不僅沒揭穿,反而熱情邀約,“哪家店啊?正好天平要過來,咱們一起唄。”


    又是路天平啊。


    兜兜轉轉十年過去,相似的情節反複上演。


    方駿知道自己並非真的還喜歡或者愛著蘇小鼎,畢竟那隻是多年前少年的朦朧好感而已。他隻是在和自己打賭,蘇小鼎究竟要多久才能認出自己來。


    他對自己目前莫名其妙的行為,是這麽解釋的。


    第十章


    蘇小鼎這時候才明白,之前方駿說的保持密切聯係,就是隨時來找她的意思。


    她不得不再次找路天平幫忙,然而這次他有點鬧別扭了。


    “不去。”他說。


    “來呀。”她催促,“趕緊的,姓方那王八蛋已經站我麵前了。你要再不來,我清白不保。”


    “我去了,就是我的清白不保。人也是好人家的兒郎,怎麽能隨便交女朋友?”


    蘇小鼎咬牙,想把他打出屎來,卻不得不說好話,“什麽條件你才來?這一會兒功夫他就帶我坐飯店裏,在點菜了!”


    方駿點完菜,正在仔仔細細擦筷子和桌麵。他見她麵色不善,“他來不了了?”


    她忙抬頭,“不是,隻是要遲到一會兒。他這人就這樣,每次都不準時,死性不改。”


    路天平的短信來了,“你欠我一頓飯。”停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句,“正宗平城老十八樣的宴席。”


    蘇小鼎有點沉默了,摩挲了許久也沒回複。


    蘇建忠是老廚師,沒有師承,而是家學淵源。蘇家往上數好幾輩都是幹這一行當的,從最早年的時候一副挑擔走街串巷做紅白酒席開始,到後麵終於有固定的店麵任職,再到後來開始擯棄門戶之見收徒弟。百來年,養兒活女,靠的就是老十八樣的宴席。


    平城地處內陸,距離江河湖海的距離不遠不近。早年想吃口山珍倒是容易,但吃河鮮和海鮮卻十分艱難。然此間的習氣重商,生意人全國各地流竄,什麽掙錢的行當都做。掙了錢便回老家修個大宅子,絕不錦衣夜行。既然講究排場,那宴席上也不能寒酸了去。因此便將走南闖北吃到過的美味講給廚子們,一一複原或者改良。山珍河鮮海貨各樣,湊夠十八盤做宴席。


    可這算是功夫菜,既費事,又費時,又費工,許多配菜還講究時令節氣。也就是說,準備一席傳統的十八樣,起碼得提前半年。


    近年追求經濟效益,再加上川湘等等菜係入侵,平城更沒多少人願意做這不怎麽討好的老菜式。


    隻除了有一家老字號,蘇家菜。


    蘇建忠身體不好,蘇小鼎絕不會讓他幹耗費精力的事情;至於蘇家菜,他們父女一輩子也不會踏入店門一步。


    所以,路天平想吃老十八樣的宴席,純屬做夢。


    方駿點完菜,請服務員盡快上。之後,他要了熱茶,開始燙洗筷子和水杯。


    蘇小鼎看他一眼,發了一個翻白眼的表情給路天平。愛來不來,她不接受要挾。


    她把手機扣在桌麵上,道,“方駿——”


    方駿動了動耳朵,很順耳了。他拎起茶壺,慢悠悠倒茶。


    “今兒劉倩帶著秦海找我來了,願意私人出錢買我閉嘴。”蘇小鼎笑了一下,“我就覺著你是不是把人逼急了,這都要跳牆了吧?”


    他將茶杯推給她,“喝茶。”


    她接了杯子,吹吹熱氣,“幾萬塊錢的小生意,對你們酒店來說就是毛毛雨,根本就不重要。事情翻出來,你決定處理,上麵還有人支持,我閉不閉嘴都一樣。對伐?”


    言下之意,隻要方駿抬抬手,她的事馬上能了。


    方駿笑一下,“也不是這麽說。咱們酒店不小,做事不能不講究證據。”


    “你們神仙打架,我凡人就不參合了。”蘇小鼎喝一口茶,笑嘻嘻道,“明兒我去明仁退保證金,你順便幫我下黑名單唄。我可不想還被劉倩纏,再被秦海恨。他指不定為了幫小情兒,連葉嵐都要再拖出來。”


    “明天不行。”他道。


    蘇小鼎按捺住脾氣,“等什麽時候呢?”


    “審計那邊找到更確實的證據,公司統一開會出處罰決定之後。”


    蘇小鼎內心把方駿罵得狗血淋頭。這虛情假意的王八蛋,明知道硬牽她進去不會被劉倩那幫子人輕易放過,明明承諾過她一定沒事,明明隻要退錢給她就能把她撇得幹幹淨淨,他偏不。公司製度是萬能的借口,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用用,不需要的時候根本擺設。


    她輕易不恨人,但和方駿的梁子算是結下了。


    菜上桌,多是家常菜,看來方駿今天吃的就是下飯的感覺。


    蘇小鼎剛拿起筷子,路天平哼哧哼哧從外麵小跑進來。他臉上帶著討好的笑,手裏還捧著一束玫瑰花,遠遠見了她就開始招手。


    她頓住,唇角勾了勾。


    “抱歉抱歉,來晚了。”路天平先把花遞給蘇小鼎,“別生我氣,算是亂說話對不起你,好不好?”


    蘇小鼎被硬湊到麵前的火紅玫瑰驚了一下,這嘴賤的家夥演戲還是像模像樣的。她略抬眼看向對麵,方駿的臉平常,但眼睛裏似乎有黑色的漩渦在轉。她稍做作地放下筷子,接了花,“知道錯了就好,下次再亂說話就沒這麽容易了。”


    路天平也是個妙人,馬上低聲下去再三保證,做足了鬧別扭的情侶情態。


    恩愛秀完,路天平轉身對方駿道,“哎呀呀,讓方總看笑話了。”


    方駿端起茶杯,略舉了舉,一聲沒吭。


    吃到一半,方駿出門透氣。


    路天平大塊夾肉,“他怕不是恨上我了吧?連壞了他幾次好事——”


    蘇小鼎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將抱了好一會兒的花丟開,“你和他不搭嘎,恨不恨也無所謂。隻是都這樣兩回了,我的意思也很明顯了吧?他要再來,也太不識趣了。男人不識趣就很討厭,特別是這種仗著點兒小權力就耍弄威風的。老子倆小單子都被他搞黃了,現在隻能去那種路邊的小酒店混混場子,就很沒意思。”


    他一邊吃,一邊追著方駿背影看,“看不出來啊。這麽帥氣斯文的小夥子,手段那麽下作。你別是誤會人家了吧?”


    “我開始也在考慮是不是誤會,但今兒晚上看就肯定不是了。”她皺一下鼻子,“他去明仁空降,要把老人弄走;我主動當他刀子,給他提供證據啥的。是合作,對吧?按理他們幹仗起來,就和我沒關係了。仗義的做法是趕緊退錢把我撇清,他偏不。”


    蘇小鼎搖頭,“總之,肯定不是好人。”


    路天平吃得不亦樂乎,“你說的什麽話?人有錢有閑富二代,還愁沒美女倒貼?就你小心眼多,是個男人往你身邊湊,你就當仇人一樣防。今年多大了?二十八了吧?是不是準備一輩子單身了?”


    “你要真不耐煩他,幹脆保證金也別要了。不就幾萬塊錢的事兒嗎?換公司名字,去周邊點兒的區接單子,也不是活不下去。”


    蘇小鼎道,“縱觀發家致富的人,哪個不是和錢死磕了?哪個能輕易放棄哪怕一分錢了?這點兒難處就退回去,以後遇上更難的事情怎麽辦?意誌力不要那麽薄弱。”


    她還真就較上勁兒了。


    路天平看看蘇小鼎,五官飽滿明亮,圓眼睛裏總是閃著不服輸的光彩,兩片紅唇滋潤勾人;再看看外間沉默抽煙的方駿,身形挺拔,氣質矜貴。他似乎在看不遠處的路燈,偶爾又會回頭看一眼堂內,目光穿透人群和玻璃幕牆,準準地落在蘇小鼎身上。她並不自知,依然滿口的生意經。


    路天平將口中的菜嚼幹淨,道,“小鼎啊,我說正經的。你覺得我這人怎麽樣?”


    她給他布菜,一大塊肉堵他的嘴。


    方駿並不太喜歡抽煙,特別是每次抽後煙草的味道會侵入衣服和指甲縫中,口腔也有殘留。為了幹淨,他堅持用檸檬水洗手,所有的衣物送幹洗店處理後再自行晾曬。


    向垣多次取笑,說他大事上沒著落,小細節糾結。一個男人,要的就是大刀闊虎。他現在才稍微覺得有點道理,那日在電梯裏遇見蘇小鼎的時候,立刻叫出她的名字就好了。可當時太吃驚,又被她當時陌生人一樣防備,便遲疑了。


    後來,她似乎完全不認識他,帶著敵意和虛偽的靠近,反而勾起他的好奇心。


    她是裝的?還是真的忘記?又或者失憶了?


    可路天平怎麽會是她男朋友?


    他將煙頭掐滅丟路邊的垃圾桶,偶爾回頭看看店內端坐的兩人。他們在交談,姿態有些親密又不太親密。她很放鬆,比麵對他的時候那種緊張輕鬆了很多。


    夏日燥熱,方駿站了一會兒便有些出汗。他回店,去櫃台把賬結了,給蘇小鼎發了個短信,說有事提前走。


    她假惺惺地挽留,客氣地問吃飽了嗎,甚至還跑出來親自要送。他一一拒絕,她順勢說一路平安。


    迫不及待說再見的樣子,已經無可遮掩。


    她討厭他,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方駿更悶了,坐到車上點燃火,將空調開到最大降溫。


    夜色漸濃,下班的人群換成出來散步納涼的人群,飯店門口開始出現排隊等號的長龍。


    蘇小鼎和路天平從店中走出來,依然有說有笑,顯得十分美好。突然,路天平將胳膊一伸,搭在蘇小鼎的肩膀上。她本捧著玫瑰花,卻猛地將花慣在地上,一拳捶向路天平。路天平假裝被打痛,抱著胸口裝可憐。她還不死心,追出去踹了兩腳才算心滿意足。


    最後,蘇小鼎撿起地上的花,指著路天平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但看得出來有點疾言厲色。


    方駿額頭上的汗散了不少,抬手摸了摸下巴。


    嗬嗬,男朋友?


    騙子。


    第十一章


    方駿去逛了明仁酒店的廚房。


    酒店對內和對外的廚房合計五個,員工約五十人。分為中西廚,由兩個總監級別的行政總廚統領。


    蘇小鼎揭發差價問題,審計立刻封賬後,不僅僅是營銷部人心惶惶,廚房也十分不平靜。


    向垣雖然看得開,但也略憂心,“營銷部耽誤十天半個月的吧,也就是少接點兒客戶,不影響日常營業;廚房那邊就很惱火,你得慎重點兒。”


    確實,後廚全是總廚帶過來的團隊,他喊一聲停,整個酒店吃不上飯。


    方駿剛一邁入後廚辦公區,立刻感受到濃濃的排斥。


    西廚影響不大,還能客客氣氣打個招呼,笑著聊兩句;中廚那邊卻仿佛死水一般,一個個根本不對上他的視線,生怕沾染什麽髒東西一般。


    中廚是重點。


    中廚的總廚姓李,四十出頭,簡曆還蠻漂亮。十六歲學藝,二十歲正式架鍋,二十三進修,二十五歲拿到某比賽國獎。三十歲帶徒弟,開始有自己的團隊。三十五領著下麵幾個廚師和徒弟進了明仁,幹得風生水起。


    也就是說,中廚房是李總監的地盤,外人插不進來手。


    調換客戶套餐,幾個部門聯動,財務部賬目進出的手腳。


    方駿視線從一個個忙碌的人上麵滑過,身邊跟著的李總監不陰不陽。他曉得自己一旦露出要處理的苗頭來,這些人能在一天之內全消失。諾大的酒店停擺,很可能成為平城的笑話。李總監也許還會規勸幾句,“方總,早就說過事情不能這麽處理。”


    李總監在介紹,紅案,水案,拌餡,鹵鍋,炸鍋,蒸箱。看得出來是極有章法的老管事,各樣井井有條,而且十分幹淨整潔。他多餘的話不說,隻咬死了一句,“方總,從廚房出去的菜全部都是按單子,有存底。”


    也就是說,他們沒參與。別人遞什麽單子進來,他們出什麽菜。


    方駿點點頭,道,“李總,老板一向是最信任你,無須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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