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骨美人”蘇金鳳霞生兩頰,俯首微福道:“本分壇正值多事之秋,能延攬到公孫大俠這等人才,卑座還有何話可說。隻是那姓巫的近來日見囂張,前天又傷了本壇兩名弟兄,實在叫人忍無可忍,尚望老護法有所指示!”


    天厭叟手朝俞人傑一指道:“有了我們這位公孫老弟,還愁什麽?你問問我們這位老弟,看他應付得了,應付不了!”


    化骨美人蘇金鳳轉過臉來,連連使著眼色。意思是叫俞人傑千萬不可上老狐狸的當,為表一時之功,輕易加以承諾!


    誰知,俞人傑當沒有看到一般,應聲俯身道:“卑座自信還能應付得了!”


    天厭叟得意地道:“我說如何?”


    語畢,又是一陣哈哈大笑!那位化骨美人投出幽怨的一瞥,默然低下頭去。


    天厭叟笑了一陣,忽然起身說道:“那老怪據說日前曾於雲夢地麵一度現身,這兒的事,有了公孫老弟,足可使人放心,老夫現在可要追那老怪去了!”


    說著,右臂一擺,飄然出閣而去。容得俞、蘇兩人追出閣外,老魔已然走得不知去向。


    俞人傑見老鬼隻剩下一條手臂,一身輕功依然如此了得,不由暗暗心驚!


    那位化骨美人轉過身來,看到俞人傑出神不語,若有所思,她誤會俞人傑剛才說得太滿了,正在發愁,忍不住歎了口氣道:“要你別答應,你偏不聽……”


    俞人傑一定神,連忙笑著說道:“這點小事,沒有什麽,過了今天,由卑座來出麵處理就是了!”


    那位化骨美人閃動著一雙盈盈秋波的眼睛道:“你準備如何處理?”


    俞人傑笑了笑說道:“對付這等老猾頭,得另有一套。你向他請求,他若叫你斟酌著辦,其結果還不是一樣?”


    那位化骨美人又搶著道:“那比滿口應承下來,總要強些呀!”


    俞人傑笑了一下道:“應承下來,又有何妨?我們顧忌的,隻是那姓巫的一人,他那批為虎作倀的爪牙,我們難道也動不得一下?”


    那位化骨美人不禁點頭道:“是的,本壇弟兄,先後已傷七八人,有目共睹,事實俱在,我們就是偶爾采取一次報複手段,在情在理,均不為過,這倒是一條可行之策。”


    俞人傑微微一笑,接著道:“再說,我們的目的,隻在爭取地盤,要想達到此一目的,方式和手段多得是,並不一定非殺人不可,隻要不損那廝一根毛發,就算巫溪老怪挺身而出,他又能指責什麽?指責我們天魔教不該去搶他堂侄的地盤?我想他老怪臉皮再厚,這種話也恐怕說不出口!”


    那位化骨美人聽了,不期然嫣然一笑,同時拋出一道令人意蕩神馳的眼波道:“有了你這位副分壇,真是娘家的福氣……”


    俞人傑凜然警惕,連忙收心定神,拱拱手道:“壇主玉體欠適,尚請多多養息,卑座這就傳召肖護壇,要他集齊本壇弟兄,商量一下來日之步驟。”


    那位化骨美人,掩口一笑道:“不必勞神,他辦酒席去了!”


    俞人傑一愣道:“辦什麽酒席?”


    那位化骨美人側目吃吃笑道:“你說呢?慶賀他們有了一個精明幹練的副分壇主啊!”


    俞人傑皺眉不以為然道:“都是自家人了,何必來這套?”


    那位化骨美人眼角一飄道:“不是自家人,誰來這一套?奴且問你:你說大家都已經是一家人了,那麽,你這位副分壇主,除了奴家,以及一位肖護壇,你還認識誰?你可知道我們‘這一家’共有‘多少人’?”


    俞人傑無詞以對,當下隻得說道:“最好不要太鋪張。”


    那位化骨美人見左右無人,忽然別轉臉去,幽幽傳音道:“今夜酒席散了之後,請到奴家那邊去一趟,奴有話要對你說,奴就住在東北角,那座小紅樓上……”


    晚間,在酒席上,俞人傑見到分壇中的全部魔徒。這座襄陽分壇,除正副分壇主外,計有黃旗護壇、白旗護壇、黑旗護壇各一名,男魔徒十二人,女魔徒四人,包括兩名丫環在內,共計二十三人。


    那名黃旗護壇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姓簡,名卞樸,外號“陰陽鏢”。白旗護壇是個三十不到的青年,姓雲,名秋梧,外號“無情刀”。黑旗護壇就是那個馬臉駝背老人八步彈腿肖華相!


    就身份而論,除了正副分壇主,當數那位黃旗護壇,陰陽鏢簡卞樸地位為最高,但是,俞人傑暗中留意的,卻是那名白旗護壇,無情刀雲秋梧!


    他覺得這廝,在眉宇之間,隱透著一股詭詐肅殺之氣,是個捉摸不定,相當難纏的人物!


    同時,使他迷惑的是,這姓雲的一身武功,顯然要在那位陰陽鏢之上,不知道何以陰陽鏢能當黃旗護壇,這姓雲的卻隻落得一名白旗護壇?


    這一夜,俞人傑來者不拒,酒到杯幹,終於酩酊大醉!


    俞人傑真有這等好興致麽?非也!他實在是為了那個席後之約,搜盡枯腸,計無可出,萬般無奈而采取的一條下下之策也!


    第二天,他找去小紅樓,麵致歉意,順便請求吩咐。


    那位化骨美人大概以為他是一時失去控製,而非有意回避,所以也沒有說什麽!隻向他揮揮手道:“先辦正事要緊……這些……以後再說吧!”


    俞人傑從紅樓退出來,別的人不找,隻找那個無情刀雲秋梧!


    他向對方和悅地注目問道:“我們出去走走如何?”


    無情刀雲秋梧深深一躬道:“願憑副座差遣!”


    於是,兩人輕裝簡從,打一道秘密出口,走出那座大觀園!


    襄陽,因地處襄水之陽而得名。魏明帝言:魏人保襄陽,應如手足之護頭目。晉人用其言,遂為滅吳之本!


    嶽武穆識見深遠,出兵之初,亦曾上言:襄漢之地,控引京洛,側睨淮蔡,包括荊楚,襟帶吳蜀,沃野千裏,可耕可守,地形四通,可左可右,實為恢複中原之本!上重其議,故討李成於襄陽,一戰克之。郭、隋、鄧。信諸郡,因襄陽之破,望風而定。軍威一時大振!


    惜因奸檜之讒,未能竟始終。


    宋理宗時,元人所擬之攻宋方略,亦認為宜從事襄陽。若得襄陽,浮漢人江,宋可平也。後果如其言!


    故古兵家對襄陽之定評是:地跨荊豫,控扼南北,天下之要領,襄陽實握之!


    襄陽因地理環境之優越,水陸兩稱其便,商業之盛,幾甲湖廣。天魔教於此設壇,重視有加,自在意中。


    俞人傑偕同那名白旗護壇,無情刀雲秋梧,一路向北門城外,河碼頭走來。


    這時已是仲冬季節,天空中一片灰暗,似為降雪之預兆。但因迫近年關,商旅之往來,卻倍勝平日!


    俞人傑指著漢水河中那一片綿延不斷的客貨船,問道:“本教爭取的,可就是這些商船?”


    無情刀雲秋梧低聲回答道:“是的,目前襄陽城中之行業,大致分為兩派,一派受本教保護,一派屬於那姓巫的,過去這半年來,大家尚能相安無事,惟近日情形漸生變化,一般客商來戶,人貨一卸碼頭,竟然十之八九,全都投去……”


    俞人傑插口接著道:“有否查出其中之原因何在?”


    無情刀雲秋梧答道:“據卑座打聽,正是那姓巫的揭的鬼,他派人每天守在碼頭上,凡見到新有商船來到,立即登船訪問客貨主,依對方所需聯絡之行業,向對方指定一家棧中,曉以利害,迫使就範……”


    “本教卻沒有這樣做?”


    “巫永昌那廝的來頭,副座諒已清楚。上麵既叫我們息事寧人,避免衝突,我們又有什麽辦法?”


    俞人傑沉吟了片刻,毅然說道:“這樣好了,明天,咱們也派幾個人來,凡遇新船來到,不妨過去伺候一側,等對方講妥條件下船,立即請他洗個大涼澡,然後上船告訴那些客貨主另外一家棧店名稱,惹惱了那姓巫的,自有本座來對付!”


    無情刀雲秋梧應了一聲是,神色之間,顯得甚是興奮。


    接著,一連三天,九頭鬼鷹巫永昌的部眾,在這種冷得使人打抖的天氣下,一共被推落漢水河中十三次,換句話說,受天魔教襄陽分壇保護的棧店,也就因此多做了十三筆生意!


    這三天中,有兩件事,很出俞人傑意料之外。


    第一件事就是九頭鬼鷹方麵,對這一連串變故,迄無任何反應。


    這一點,依俞人傑之推測,那位九頭鬼鷹之所以按兵不動,也許正是那位九頭鬼鷹的厲害之處,這廝大概想先查清楚天魔教方麵何以突然敢作敢為的原因,然後謀定而動,一舉扳回顏麵!


    關於這一點,俞人傑並不放在心上。


    天魔教固然是個害人的邪教,而那個姓巫的,顯然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一旦爭執起來,他正好為襄陽父老先除害。


    第二件事則是自那天他借故裝醉酒後,那位化骨美人竟然未再糾纏。這位化骨美人真的已經知難而退?


    這一點,他不大敢相信。假如對方知道他是逍遙門下,也許有此可能。但他現在的身份,是惡君平公孫節,而惡君平在武林中,卻顯然不是一個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


    他想:這裏麵也許另有原因。


    所以三天來雖然諸事順遂,俞人傑之心情,卻仍然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無時無刻不在提防著意外之變。轉眼之間,又過去四五天。


    終於,俞人傑的兩項假想,一如預期,全部獲得證實。


    先是九頭鬼鷹巫永昌差人送來一份戰書,約在兩天後於隆中山,七星岩前,“竭誠候教”!


    戰書中特別指明,主要之約請對象為:“天魔教襄陽分壇公孫副分壇主!”


    就在同一天夜裏,二更敲過不久,一名丫環來到他的住處:“蘇分壇主有請!”


    俞人傑披衣而起,心念電轉之下,立即有了主意,他向那丫環吩咐道:“本座穿好衣服,馬上就來。你先去通知簡、雲、肖三位護壇一聲,就說是本座的意思,要他們三個一起過去!”


    那丫環回答道:“蘇分壇主的意思,隻是請副分壇主一個人過去!”


    俞人傑暗忖:羞恥之心,人皆有之。隻要我俞人傑不假以顏色,我就不信真會發生什麽事!


    於是向那丫環點頭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誰知那丫環站著不動道:“蘇分壇主說:副分壇主對園中路徑不甚熟悉,外麵天又黑,她要婢子為您掌燈引路!”


    俞人傑見這對主婢將他竟像押解犯人一般,不由好氣又好笑。他犯不著和對方一般見識,當下不再說什麽,穿好衣服,跟著走出。


    來到小樓中,俞人傑見那位化骨美人衣著端整,臉色亦甚莊重,心中稍稍安定。


    他為了先發製人,故於一見麵便說道:“卑座已經說過,對付這種小腳色,根本犯不著操心,何況分壇主的身體還是剛剛見好……”


    化骨美人頭一搖,說道:“不是為這個。”


    俞人傑強持鎮定道:“然則分壇主何事召見?”


    化骨美人手一指道:“你先坐下。”


    俞人傑坐下後,化骨美人忽然問道:“公孫副壇主祖籍哪裏?”


    俞人傑大吃一驚,暗感事情不妙。對方這句話,無端而發,他的身份,難道暴露了不成?


    他原先之打算,本想板著麵孔,句句不離公務,叫對方沒有旁涉之機會,如今卻不得不賠笑道:“分壇主何故問起這些來?”


    口中說著,心底則在繼續思忖。來到這座分壇,頭尾已經十多天,怎會忽然出了毛病呢?


    言行方麵露出破綻?


    但是,他覺得一言一行都很謹慎,應該沒有出岔子的可能。那麽,毛病出在哪裏?


    隻聽化骨美人淡淡說道:“當然有原因。”


    俞人傑定一定神,笑道:“這不是奇聞麽?江湖道上朋友,凡認識我公孫某人的,誰不知我惡君平是川人。”


    “東川?西川?”


    “都可以說?”


    “此話怎講?”


    “因為公孫某人祖籍雖然是川西,卻是在川東長大,長大之後,終日在外,今天東,明天西,但範圍多半以兩川為限……”


    俞人傑覺得,他這番話,業已極盡模棱兩可之能事,假使話中有了語病,或是窮潔不休,那麽抱歉得很,出了他所能回答的能力範圍,他除了突起發難,實無第二條路好走!


    他將話說得很慢,盡量保持語調之自然,同時留心對方表情的變化,以備隨時采取必要之自衛措施。


    化骨美人聽著,點點頭,接著問道:“你是川東什麽地方長大?”


    “梁山!”


    惡君平是否在川東梁山長大,隻有天知道。但俞人傑回答得卻很爽脆!


    因為,事情至此,對與不對,已經無關緊要,他隻賭一個機會,就是這位化骨美人本身也不清楚這一點!


    要是露了馬腳,也不打緊。他在回答這句話時,就已經提足一身真氣了!


    化骨美人點一點頭,抬臉又問道:“那麽你可知道,在本分壇中,有你一位小同鄉!”


    俞人傑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響,幾乎把持不住。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世上竟有這等巧事!


    “哦?真的嗎?”


    他微笑著,顯得很輕鬆,一顆心卻很快要跳出口腔。不過,他仍不想輕舉妄動。因為對方之詞鋒固然咄咄逼人,但語氣之間,卻無甚敵意。同時他也不想輕易放棄目前這個隨時有機會進入魔教總壇的副分壇主之職位!


    化骨美人緩緩接著道:“你們都是川中什麽地方人,本座亦不清楚,同時亦無清楚之必要,本座隻是奇怪,你們之間見了麵,如何沒有一句話,竟像陌生人一般……”


    俞人傑微微一笑道:“這也不算什麽稀奇,一個人離家多年,有時雖親如父母兄弟,都會對麵相逢不相識,何況乎……”


    化骨美人搖搖頭道:“不,您這位小同鄉說,他從小到現在,一直沒有變樣子,就在三年多前,你們還在潼關見過麵。”


    俞人傑咳了一下道:“那就怪了!”


    化骨美人接著說道:“所以他覺得:他認不出你,不足為奇,因為你的易容術高明,是武林中有名的千麵人。但是,你卻沒有理由認他不出!”


    俞人傑漸漸有點沉不住氣了,勉強維持著笑容道:“此人是誰?”


    化骨美人平靜地道:“就是這幾天來,你們天天在一起的那位雲護壇雲秋梧!”


    俞人傑不禁暗罵一聲:“好個陰險的小子!”


    一麵仍圖作最後之掙紮道:“啊,啊,是的,是的……一點不錯,這幾天,我正在想……唉,唉,你瞧我多麽糊塗!”


    化骨美人平靜地接下去道:“不!糊塗的應該是本府。尊駕究係何人,如今該以真麵目出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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