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胡三爺不期而然地,一齊轉向那位怪客金四郎望去,希望從這位怪客的神情上,獲得一絲端倪。


    但令人失望而又驚奇的是,那位怪客金四郎人靠在牆壁上,抱臂橫胸,眼皮垂合,呼吸均勻,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竟已進入沉沉睡鄉!


    於是大家又轉向高大爺和公冶長望去。


    公冶長坐在高大爺的身影裏,誰也看不到這位總管臉上此刻是一副什麽表情。


    高大爺則在抽著第二袋煙,兩眼瞪著天花板,在暗紅色的煙火一閃一門之下,麵孔青得怕人。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為什麽人人噤若寒蟬,都不說話?


    大家究竟在顧忌些什麽?


    高大爺也是個人,而且是個講道理的人,為什麽大家寧願默默等待,而不敢啟口發問?


    難道人人心裏有鬼,怕說錯了話,惹火燒身?


    難以忍受的一段時間,終於挨過了。


    因為院子裏傳來了腳步聲。


    葛老來了,是由鏢局兩名小夥計攙扶來的。


    這位西席夫子在鏢局裏養了幾天傷,火傷員未完全養好,人卻白胖了不少。


    他以為高大爺找他,就像往日一樣,要向他私下裏討個什麽計較,而絕沒想到,值此深更夜半,在這座大廳裏,竟如公堂會審一般,坐滿了這許多人。


    這位西席夫子一走進大廳,臉孔便變了顏色。


    因為他自己心裏有數,他也不是個幹淨身子!是不是萬花樓後園與外人勾搭的秘密已東窗事發了呢?


    然而,說也奇怪,這位西席夫子一現身,高大爺反而突然改變了態度。


    他起身迎上去,指著一張椅子,和悅地示意這位夫子坐下。


    葛老見東家禮遇不減,這才放下心上一塊石頭。


    隻是這一來,其他的人可全給弄迷糊了。


    差人傳喚時,聲色俱厲,似乎一見到人就要剝皮抽筋似的,如今人來到了,卻又如此客氣,這位高大爺究竟在鬧什麽玄虛?


    不過,這樣一來,大廳中的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


    公冶長走去大廳門口,先吩咐萬家兄弟為葛老倒茶裝煙,然後又跟黑心老八不知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麽,黑心老八麵露疑愕之色,但沒說什麽,隻點了點頭,便匆匆走了。


    葛老坐下了,高大爺卻沒有坐下。


    他在大廳中級級紅了兩田,然後慢慢走到葛老麵前站定,輕咳了一聲道:“莊中那天起火的情形,請夫子再說一遍,讓大家聽聽。”


    眾人聽了,人人大感意外。


    原來事情因縱火有關?


    難道那放火的人,竟然是這位葛老夫子?


    葛老也似乎想不到高大爺會於此時此地突然提起這件事來。不覺睜大眼睛,顯得驚訝而又迷惑地道:“那天的情形,老朽不是已經向東家說過了好幾次嗎?”


    “再說一次,也沒關係。”


    “那天的情形,是這樣的,當火起之際,老朽正在前廳,跟萬老大和萬老二閑聊……”


    高大爺頭一搖道:“不,從起火之前半個時辰說起。”


    葛老惑然道:“那時東家還沒離莊啊!”


    高大爺點點頭道:“是的,就從老夫帶人離莊之後開始說起!”


    葛老稍稍思索了片刻,這才重新開始說道:“東家帶人離莊之後,老朽一人閑著無聊,便拿出棋盤棋子,在前廳打譜消遣“那時大廳中就你一個人?”


    “是的。”


    “好,說下去!”


    “這樣大概過了半頓飯光景,萬老大忽然從外麵走進來,笑著說要跟老朽殺一局,老朽一邊清理棋盤棋子,一邊問他萬老二哪裏去了,萬老大說那天他弟弟萬老二去了如意坊馬上就回來。”


    高大爺點點頭,眼中光芒閃動,好像在某一個問題上已經獲得了初步答案。


    萬老二從旁插口道:“小的那天去如意坊,是為了找八爺拿點碎銀子!這一點大爺可向八爺查問。”


    高大爺說道:“你讓葛老夫子一個人說下去。”


    葛老接下去道:“之後,隔不多久,萬老二果然回來了。萬老大因為連走幾手錯著,這時局麵已潰不成軍。老朽笑著推開棋盤說:咱們還是聊聊吧!殺你們這種臭棋沒有意思。沒想到大家還沒說上幾句話,後麵院子裏就亂哄哄地嚷起來了。”


    高大爺聽到這裏,忽然擺手示意葛老不必再說下去,然後慢慢轉向旁邊的萬老二道:


    “葛老夫子的話,你都聽到了,現在你還有什麽話說?”


    萬老二一呆,膛目油油道:“大爺……這話……什麽意思?難道……大爺……竟懷疑那把火是小人放的?”


    高大爺冷冷地望著他道:“那天你為什麽突然要找老八拿銀子?”


    萬老二微微低下頭去道:“羊腸巷的小翠花”


    高大爺道:“你拿到銀子之後,又到後麵的大廚房去幹什麽?”


    萬老二臉色大變,結結巴巴地道:“小人……因為……肚子餓,想……想……去找點吃的東西。”


    高大爺道:“不是為收藏一隻木盒子?”


    萬老二臉色如土,不期然以眼角朝那位怪客金四郎溜了一眼。


    就在這時候,呼的一聲,一條人影突向大廳門口審了過去。


    奪門而逃的是萬老大。


    這位萬老大當萬老二接受高大爺的盤問時,腳下一直在向後微微移動,如今總算被他等著了一個好機會。


    因為這時大廳中,每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高大爺和萬老二的問答上,黑心老八又離開了,大廳門口隻剩下一個鬼影子楊四,單是一個鬼影子楊四,當然攔他不住。


    萬老二當然不願一個人留下來等死,他趁高大爺扭頭張望之際,牙關一咬,也提足勁力向廳門衝了過去。


    這種變化雖然來得倉猝,但大廳中並未因此引起混亂。


    每個人都仍然坐原來的位置上,幾乎連動也沒人動一下。


    感到緊張的人隻有一個:鬼影子楊四!


    鬼影子楊四見萬老大衝過來,橫身擋住門口高聲喝道:“萬老大,冷靜點,溜不是辦法,你溜不了的!”


    萬老大道:“滾開!”


    話發聲中,一拳猛向楊四心窩搗去!


    楊四輕功更佳,拳腳功夫卻極稀鬆,他自知受不了萬老大這一拳,雖明知責任重大,也不得不偏身相讓。


    萬老大冷笑道:“算你識相!”


    楊四的確很識相。隻可惜這位萬老大自己沒有想想:如今大廳中高手如雲,他妄想僥幸脫身,又算不算識相?


    就在他這句話剛剛出口之際,隻聽唰的一聲,一條黑影如怪蟒般竄起,萬老大上身一歪,叭的一聲,摔倒在地上!


    出手的人是魔鞭左天鬥。


    左天鬥的一根長鞭果然不負魔鞭之名,他那根皮鞭隻有八尺多長,他離大廳門口至少也有丈五左右的距離,但是,說也奇怪,他隻一振手腕,居然將萬老大雙腿絞住了。


    長鞭回收,萬老大就像條死狗似的,一下就到了他的腳跟前。


    左天鬥收起鞭子,點上萬老大的肩井穴,接著又將萬老大一腳踢去大廳中央。


    萬老二的遭遇,自是更不必說了。


    他擦過高大爺的身子,隻向前衝出兩步,便被公冶長伸手一把抓住衣領。


    等這對兄弟分別被製服之後,高大爺才寒著麵孔走過去道:“你們這兩個喪盡天良的東西倒說說看,我高敬如哪點虧待了你們?”


    兩兄弟互望一眼,沉默無言。


    高大爺厲聲喝道:“怎麽不開口?替我說呀!”


    萬老二像橫下了心腸似的,搖頭嘿嘿一笑道:“你沒有虧待我們?嘿嘿嘿!我們兄弟跟了你十多年,替你到處賣命奔走,長年不得一點空閑,眼看你掙下近百萬家當,我們除了吃穿之外,又落得了些什麽?”


    高大爺氣得發抖道:“這就是你們放火的理由?你們每個人月俸百兩,年節賞賜,尚不在內,如果你們不狂嫖濫賭,你們的日子,哪點不愜意?”


    萬老二哼哼道:“你快進棺材了,還有八個姨太太,我們才三十歲,花錢玩玩婊子,也算過分了?我們是天生的奴才命,應該隻做不玩,為你賣命一輩子?”


    “畜生!”


    高大爺吼著,一腳驀地踢了過去。


    這一腳不偏不倚,恰巧踢在萬老二的心窩上。


    萬老二發出一聲問哼,張口噴血如注,人倒下去,隻打了個滾,便告寂然絕氣。


    除了高大爺喘氣的聲音,大廳中再度沉靜下來。


    公冶長忽然輕聲自語似地道:“八爺怎麽去了這麽久?”


    高大爺像給提醒了似的,忙朝鬼影子楊四喝道:“去後麵大廚房裏,叫老八快點來。”


    本來已在閉目等死的萬老大,聞言神色一動,忽然睜開眼睛道:“你們是叫黑心老八去起出那三尊玉美人?”


    高大爺見萬老大問得蹊蹺,忍不住道:“是又怎樣?”


    萬老大突然仰天笑道:“好,好……”


    高大爺臉色一變,道:“什麽事情這樣好笑?”


    萬老大笑著道:“你們慢慢地等著這位八爺吧!”


    果然,他這句話說了沒有多久,便見鬼影子楊四像一陣風似地奔進大廳道:“後麵沒有人,八爺哪裏去了。”


    高大爺如遭電擊,呆了好半晌,才轉向萬老大道:“原來你們幾個早已申成一氣?”


    萬老大像有了什麽仗恃一般,坦然道:“不錯。如果說得更正確一點,我們兄弟兩人隻是這位八爺的兩名部屬。”


    高大爺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發著愣道:“你們是他的部屬?”


    萬老大像是一點也沒有了忌憚,揚臉悠然道:“這有什麽不對?你姓高的六十歲了,難道你這塊地盤還能帶進棺材裏去?黑心老八是怎樣個人?你不是不清楚,他哪點抵不上你姓高的?成者為王,敗則為寇。如今不幸壞了事,當然沒有話說!”


    高大爺差點沒氣昏過去,自己的心腹,一下叛變三個,而且是當著這麽多外人之前,叫他這位七雄老大,如何來收拾這個局麵?


    公冶長悠然從旁道:“這樣一說,那口棺材也是你們送去鏢局的了?”


    萬老大沒有回答,隻有冷笑。沒有否認,當然就等於承認。


    公冶長又道:“你們放火,是為了三尊玉美人,這還說得過去,你們送上那口棺材,又算什麽意思?”


    萬老大仍然沒有開口。


    其實,事到如今,送那口棺材的用意,就是不問也不難明白。


    公冶長人並不笨,他所以要提出這個問題,不過是無話找話說,怕高大爺倡在那裏不好看,為高大爺解解窘而已!


    這時他見萬老大不肯開口,便轉向高大爺道:“好了,大爺,這次雖不無損失,但總算一下解決了兩個謎團,以後日子就太平了。”


    萬老大忽然冷冷接口道:“我建議你這位大總管,不妨順便提醒你們東家一下:要想過些太平日子,最好先跟我萬老大打打商量!”


    眾人錯愕之餘,不禁一齊想及這位萬老大的外號。


    “無錢能使鬼推磨!”


    在這種情形之下,這位萬老大不但還想求活,居然還出之以這等要挾的口氣,可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使得人人均生出好奇之心,不約而同地想看看這位萬老大到底使出什麽絕活來!


    萬老大沒有賣關子,而且用的法寶也很簡單,因為他不等公冶長開口,就自動接下去道:“除非是,嘿嘿!除非你們對那位黑心老八一點也不關心既不想找回那三尊玉美人,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裏。”


    好家夥!果然一語觸及要害。


    現在,他就是跪求高大爺殺了他,高大爺恐怕也不肯下手了。


    高大爺也許並不一定要找回那三尊玉美人,但如要他輕易放過那位黑心老八,那是辦不到的。這是人之常情,換了誰都一樣,黑心老八太使他高大爺傷心透了。


    公冶長道:“如果高大爺饒你不死,你願招供?”


    萬老大道:“是的,是的,不過絕不是馬上就交易。”


    公冶長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萬老大道:“等我想出一個在何種情況之下交易,才不會吃虧上當的萬全辦法之後。”


    公冶長口雖不言,心底下卻不禁暗暗佩服這位萬老大果然厲害。


    萬老大又道:“還有兩件事,也請總管多多注意。”


    他簡直是在下命令了。


    但公冶長卻無法不聽。


    “哪兩件事?”


    “拘留期間,請別把我當犯人看待,我興致來時,說不定還要娘兒們陪我喝上兩杯。”


    “還有一件呢?”


    “請時時留意我的安全,我如果跟萬老二做了一路,那可就便宜了別人了。”


    如果公冶長這時可以罵粗話,他一定會選一句最難聽的罵出來。


    但是,他不能罵,他隻能點頭應好。


    萬老大話已說完,說完之後,他就沒有再開口。


    公冶長轉身手一招道:“楊老四,你來一下。”


    楊四走過來道:“總管有何吩咐?”


    公冶長道:“你去鏢局,請關老總馬上帶四位鏢頭過來。”


    一切安排就緒,天已大亮,現在大廳中就剩下三個人了。


    三個人是:高大爺、公冶長、葛老。


    高大爺旱煙一直吸個不停,地上到處都是煙灰,一張麵孔也變得像煙絲一樣的憔悴、焦急。


    最後,他終於停下腳步,坐了下來,又默默地吸了幾口煙,才望向公冶長道:“你看金四郎這廝究竟是什麽來路?他怎會知道這麽多的事?”


    第一個問題公冶長可以回答。


    第二個問題,事實上也正是公冶長一直在思索著的一個問題。


    經過半夜之思索,他對這個問題,差不多也有了答案。


    他的答案是:這次天狼會派出來的金狼長老,決不止金四郎一個!


    早先他認為這個金四郎的輕功絕不會高過鬼影子楊四,他現在的看法,仍然如此。


    如果有人一直在跟蹤著他和病太歲史必烈,以及萬家兄弟,那必然是另外的幾個人。


    另外的幾頭金狼!


    同時可以下斷語的是:這些跟蹤他們的金狼,別的武功,固不得而知,若僅就輕功而言,則無疑都比鬼影子楊四來得高明!


    如今使他感到困擾的是:天狼會這次究竟派了多少人手?以及那頭一直跟蹤著他,而能避開他注意的金狼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目前這頭金狼是不是還在暗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他如果將金四郎的秘密向高大爺和盤托出,是不是一種聰明的做法?


    公冶長沉吟著,正感左右為難,無法取決之際,葛老忽然輕輕咳了一聲道:“如果東家不見怪,老朽覺得有關這個金四郎的種種,大可以暫時擱在一邊,慢慢再派人設法打聽。”


    高大爺轉過臉去道:“夫子認為這個姓金的不值得重視?”


    葛老搖搖頭,說道:“老朽並不是說這姓金的不值得重視,隻說這件事在目前並非當務之急。”


    他傾著身子,壓低了聲音道:“東家應該先想想我們現在的人手。譬如說:黑心老八這一走,明天這座如意坊誰主持?關老總帶人來了這裏,鏢局那邊又怎麽開門?萬一這兩天再有意外事故發生,單是公冶長總管一個人,是否應付得了?”


    高大爺點點頭,本來就很沉重的心情,益發顯得沉重起來。


    他思索了片刻,搖頭皺眉道:“人手的問題,的確相當嚴重,可是”


    葛老撚著胡梢兒,緩緩地道:“老朽辦法倒是有一個,隻是不知道是否行得通。”


    高大爺精神一振,忙道:“不管行不行得通,說來聽聽總不妨事。”


    葛老道:“想辦法留下那個姓穀的。”


    高大爺道:“穿心鏢穀慈?”


    葛老道:“是的,這至少可以先填上黑心老八的空缺。”


    高大爺望向公冶長道:“公冶總管意下如何?”


    公冶長微微皺了一下眉道:“辦法是個辦法,不過最好能稍稍變通一下。”


    高大爺道:“如何變通?”


    公冶長道:“如果請姓穀的來主持賭場,我猜想他一定不會答應。”


    他沒有說明理由,高大爺也沒有追問為什麽?他料定穀慈不會答應。


    大家彼此心裏有數。


    高大爺道:“否則怎辦?”


    公冶長道:“請姓穀的主持高遠鏢局,跟關老總臨時調換一下位置。”


    高大爺道:“由關老總負責這如意坊?”


    公冶長道:“關老總當然更不是這一方麵的長才,我的意思,刻下時值非常,東家不妨將關老總留在身邊,多少也好有一個照應。”


    這一點正合高大爺的心意。


    雙掌開碑關漢山為人耿直義氣,武功也是他班底中最出色的一個,在目前來說,似乎也隻有這位雙掌開碑,才是真正信得過的人。


    高大爺點點頭。


    葛老道:“那麽,這座如意坊怎辦?到時打烊關門?”


    公冶長道:“如意坊關門豈不惹人笑話?當然不能關門。”


    葛老道:“否則由誰來主持?張金牛張管事我看一定應付不了。”


    高大爺道:“張金牛當然不行。”


    公冶長沉吟道:“人是有一個,隻怕東家不合意。”


    高大爺道:“誰?”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花十八!”


    高大爺和葛老全不禁為之當場一呆。要花十八那女人來主持如意坊?


    這主意是怎麽想出來的?


    高大爺眼珠子轉了幾轉,忽然一拍膝蓋,欣然道:“好!好!這主意太好大好了!”


    是的,這個主意聽起來雖然有點瘋狂,但隻要稍稍往深處想一想,便不難發覺這個主意的確值得豎大拇指。


    “如意坊”和“花十八”,在蜈蚣鎮上名氣這樣響亮都是人人想親近的個名字。


    一個刺激的地方。


    一個刺激的女人!


    但是,就是想象力再豐富的人,也很少會將這兩個名字聯想在一起,就像很少會有人從月亮突然想到板凳一樣。


    如有一天,這兩個名字真的聯在一起呢?


    毫無疑問的,隻要消息一傳出去,必然會馬上成為轟動一時的奇聞。


    “高大爺的如意坊,聽說換了主持人。你猜新換的這個主持人是誰?”


    “是誰?”


    “花十八!”


    “花十八?就是過去開美人酒家的那個騷娘子?”


    “是啊!”


    “真想不到。”


    “過去瞧瞧怎麽樣?”


    凡事新奇,便是一種號召力。


    隻要這一建議成了事實,如意坊的兩扇大門,不給擠破才怪!


    葛老也在點頭。他的思路雖然比高大爺慢了一點,但總算也會體會出公冶長如此安排的一番匠心。


    高大爺眼珠子又轉了幾下,忽然皺眉道:“老夫隻怕……”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大爺是擔心那女人不答應?還是擔心那女人照顧不來?請大爺放心,人是我推薦的,這兩件事,我都願意負責。”


    高大爺眉頭展開了,連連點頭道:“好,好,有你老弟這一句,還有什麽說的。”


    葛老自告奮勇道:“姓穀的聽說還住在太平客棧,這一邊可以交給老朽處理,老朽保證會有好消息。”


    高大爺又是說了聲好。


    他望望外麵的天色,又起身在大廳中踱了幾圈,然後再度停下腳步,望著公冶長道:


    “依總管之意,萬成那廝如何發落才好?”


    公冶長思索了片刻道:“這廝雖然說得好聽,但我非常懷疑是不是真能從這廝口中挖得黑心老八的下落。”


    高大爺一怔道:“為什麽?”


    公冶長緩緩接道:“道理十分簡單,黑心老八不是個死人,就算他們有個窩巢,或是另有經常出沒之處,我相信以黑心老八之精明,也一定會離得遠遠的,因為他必須提防到萬成也許會出賣他。”


    高大爺恍然大悟,忍不住道:“這一點你剛才為什麽不說?”


    公冶長笑笑道:“當時大爺在氣頭上,我如果駁倒了他,我擔心大爺說不定也會賞他一腳。”


    高大爺道:“既然留著無用,那還留他下來幹什麽?”


    公冶長微笑道:“我隻是說這廝不可能會說出黑心老八目前的下落,並沒有說留下這廝可沒有好處。”


    高大爺道:“留下有什麽好處?”


    公冶長笑道:“留活口的好處,姓萬的自己也說過了,等魚兒上鉤!”


    高大爺不覺又是一怔道:“你也相信黑心老八真會找機會殺人滅口?”


    公冶長笑道:“百分之百相信!”


    高大爺詫異道:“萬成既無法說出他的行蹤,他還有什麽好擔心的?”


    公冶長笑道:“這就叫‘做賊心虛’,剛才我們說的,隻是按一般常情推斷,他們既然能結為一黨,當然還有不少其他的秘密,能夠滅掉活口,總是安心得多。”


    高大爺不住點頭道:“對,對,我馬上吩咐”


    公冶長頭一搖道:“千萬使不得!”


    高大爺道:“怎麽呢?”


    公冶長笑道:“要想魚兒上鉤,你就不能在魚餌四周撒網!”


    高大爺道:“否則怎辦?”


    公冶長笑道:“要楊四多辛苦點,隻楊四一個人就夠了。”


    這是他獻計的真正的目的。


    修理楊四!


    黑心老八也許真的會來。


    但無人敢確定。


    就算真的會來,也不知道哪一天來,什麽時候來。


    在黑心老八未露麵之前,無論白天或黑夜,無論刮風或下雨,楊四都必須時時刻刻保持警覺。


    沒有人能受得了這種無限期的煎熬。


    公冶長派給楊四這份好差事,除了出氣之外,還有一個好處:那便是他以後身後可以少掉一個影子!


    高大爺手底下可派用場的人物並不多,支開這個鬼影子楊四,他大可自由活動活動了。


    高大爺顯然非常欣賞公冶長這一步妙棋,聞言立即照辦,著人喊來楊四,鄭重地交代楊四這幾天必須小心嚴密監視著後麵的石庫,一旦發現響動,火速傳報,如有怠慢,決不寬饒。


    楊四領命離去後,公冶長起身轉對葛老笑笑道:“走,讓東家休息休息,我們也該去辦我們的事情了。”


    五月,榴花如火。院中榴花如火,屋內人麵如花。


    小翠花!


    羊腸巷的小翠花。


    羊腸巷的小翠花,在蜈蚣鎮上,也是個知名的女人。


    小翠花。


    花十八。


    可說是這個小鎮上的一對名花。


    在眾人心目中,若要說這兩個女人有什麽不同的地方,大家也許隻會想到一件事。


    一個有價錢,一個沒有。


    不過,你如果想在這個女人身上一親芳澤,其難易的程度,事實上卻又正好相反。


    美人酒家,你隨時可以走進去。


    隻要你,甚至寒酸得連十幾文酒萊錢也付不出,你仍可以享受到花十八那女人令人愉快的笑靨。


    即使你借酒裝醉,毛手毛腳的,想揩揩小油,你換來的最多也不過是一聲“死鬼”!


    至於小翠花,可就沒這麽容易親近的了。


    她住羊腸巷底,倒數第一家,獨門深院,隨時候教。


    生張熟魏,一概不拒。


    五兩銀子喝茶。


    十兩銀子擺酒。


    三十兩銀子上床!


    這價錢,正好是萬花樓一個紅姑娘的兩倍半。


    若是把上床一次的纏頭拿去美人酒家喝酒,足足可以喝上三年整!


    所以,小翠花並不是天天有客人。


    羊腸巷的小翠花,大家也隻掛在口邊談談,這娘們偶爾出門買東西,你能湊巧看到她的人影子,已經算你眼福不淺了。


    也就由這一原因,這娘們的客人,多半是外地來的客人。


    外地來的豪客。


    如今,這娘們的屋子裏,就有著這樣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是昨天黃昏時分來的。


    這位客人來的時候,聲稱要在這裏住三天,三天的開銷,他可以一次付。


    三天的開銷,連下人的賞賜在內,共計二百兩銀子,這位客人一出手就是三百兩。


    另外的一百兩,算是酒錢,因為他表示明天要在這兒招待一個朋友。


    一個人能喝一百兩銀子的酒?


    像這樣大方的客人,小翠花自是樂得願意伺候。


    所以,天尚未黑,大門口就懸起一盞紅燈籠,那是告訴晚來一步的問律漁郎:名花有客,下次清早!


    這一夜小翠花到底施展了些什麽招數,外人當然不得而知。


    不過,從今天一早兩人就偎在一起喝酒的神情看來,對昨夜的一番纏綿,雙方似乎都很滿意。


    這在小翠花這女人來說,這種情形,倒還少見。


    因為這位客人出手雖然豪闊,論外表可實在令人無法恭維。


    這人看上去大約五十出頭的年紀,身材癡肥,麵目庸俗,一顆腦袋尤其大得離譜。


    如果小翠花知道六十裏外的河口鎮上,有潘大頭其人,她一定會問自己:“被人喊大頭,頭必然大得可以。那潘大頭的頭,難道會比這個人的頭還要大?”


    答案是:不會。


    不會比這人更大,但也絕不比這個人的小因為如今在她身邊的這位客人,正是潘大頭本人。


    如假包換的潘大頭!


    潘大頭今天看起來還是老樣子,紅通通的麵孔上,除了多幾分酒意之外,一點也不像是已死過一次,剛從墳墓中爬出來的遊觀。


    昨晚,高大爺和公冶長等人在郊外看到的潘大頭,衣破肉綻,傷痕累累,慘不忍睹,今天的潘大頭,衣著光鮮,連一絲泥土氣息也沒有。


    這位潘大頭,除了會唱戲之外,難道還會變戲法不成?


    這時,庭院中忽然傳來一聲咳嗽。接著,門簾掀起,一名長衫中年人,含笑緩步而入。


    走進來的這個人,不是別人,赫然正是那位販賣風雲雷雨的金四郎!


    更奇怪的是,潘大頭抬頭見到這位天狼會的金狼長老翩然光臨,居然一臉老氣橫秋之色,坐著連動也沒動一下。


    他隻輕輕一推身邊的小翠花,道:“這位便是我要等的金四郎,你去開罐好酒來,拿副於淨杯筷來。”


    小翠花打過招呼走了,潘大頭等金四郎坐定後,問道:“怎麽樣?事情進行得順利不順利?”


    金四郎聳聳肩膀道:“開頭還好,隻是後來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


    “哦?”


    “馮二酒鬼那具屍體沒人瞧出破綻,大喬小喬兩姊妹也表演得很逼真,使病太歲和孫七有冤無處申,可說是完定了。”


    一公冶長那小子呢?”


    “我說的意外,就出在這小子的身上。”


    “哦?”


    “我們原來都以為高老頭對這小子並不真正信任,這一點實際上我們完全估計錯誤了。”


    “高老頭竟派這小子作代表?”


    “可不是。”


    “那你怎麽辦?”


    “因為事出意料之外,一時騎虎難下,我隻好忍痛動用了我們的那個救急計劃。”


    “以萬家兄弟拉充?”


    “是的。”


    “這麽樣一來,三尊玉美人,豈不是泡了湯?”


    “否則怎辦?”


    潘大頭皺著眉頭,像自語似的,搖搖頭道:“放棄三尊玉美人,倒是事小,這小子不能夠一舉除去,實在是個莫大的禍患。”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不過我已經警告過那小子,要他乖乖地跟本會合作,否則對他那小子沒好處。”


    潘大頭臉孔微微一揚道:“你以為那小子憑兩句話就能唬得倒?”


    金四郎笑道:“當然唬不倒,我不過借計使計,讓他小子誤以為本會暫時不會動他念頭,好叫他小子放鬆戒備而已。”


    潘大頭點點頭,停了片刻,又道:“如今你的身份已經暴露,那小子又未能除去,你來到這裏之前,有沒有查察查察你的身後?”


    金四郎笑道:“這一點你老大盡可放心,別說高老頭心腹已損折過半,即令有人跟蹤,也逃不過小弟的耳目,如果我們這些金狼長老也會被人盯梢而不自覺,豈不成了笑話?”


    潘大頭正待開口之際,小翠花走進來了。


    兩人隻好停止說下去。


    金四郎望著小翠花走路的姿態,忽然豎起大拇指道:“聞名不如見麵,小翠花果然要得。行!”


    小翠花當然不是第一次聽客人說這種話。


    她故作嬌羞地道:“金爺這張嘴巴,真會說話。”


    金四郎笑道:“你知我說的是什麽話?”


    小翠花也笑道:“如果金爺不解釋,我怎知道金爺說的是什麽話。”


    她知道這種對答很無聊,不過她知道有些客人就喜歡這個調調兒,吃她這一行飯,當然以迎合客人為主。金四郎笑著道:“我們這位滑大爺是有名的‘兩頭大’,你陪了他一夜,今天走起路來,居然還很自然,這就是我說你要得,說你行的意思懂我這意思嗎?”


    小翠花微徽一怔道:“兩頭大?”


    她話剛出口,兩須突然飛紅。因為她已突然領會到金四郎的兩頭大,另一頭指的哪一頭。


    潘大頭除了腦袋特別大,身體上另外還有什麽特征,她當然比誰都清楚。


    潘大頭也不知道是得意還是生氣,笑著打岔道:“別聽他胡說八道了!去找萬花樓的紅紅來,看紅紅來了,他還敢不敢信口胡說。”


    小翠花紅著臉走了。


    小翠花一走,屋內的氣氛,馬上又變了。


    潘大頭壓低嗓門道:“這一次你一共擠出高老頭多少油水來?”


    “六萬兩整。”


    “處置了沒有?”


    “已經交給了金二。”


    “大喬小喬還在如意坊?”


    “是的,這兩姊妹你不必為她們擔心,相信不到天黑,她們就會找個借口溜出來了。”


    “金三那邊怎麽樣?”


    “我從如意坊出來時,跟他打了個照麵,我已經給了他暗示,隻要時機適當,立刻就下手,正如你所說,留著這小子,的確是個禍患。”


    潘大頭沉吟了片刻,又道:“小子如今已經知道有人成天跟在他的後麵,你看金三是不是應付得了這個小子?”


    金四郎微微一笑道:“金三的那一身輕功,你老大難道還不放心?”


    潘大頭皺了皺眉頭道:“這並不全是輕功的問題。”


    金四郎問道:“否則還有別的什麽問題?”


    潘大頭望著酒杯,沒有開口。


    別的還有什麽問題呢?他想不出。


    他們這次奉派前來蜈蚣鎮的一批金狼中,金狼第三號,無論哪一方麵,都是相當出色的一把手。


    如果金狼第三號都完成不了這項使命,別的又有誰能完成得了?


    金四郎笑了笑,又道:“再說,這小子似乎也不如傳說中的那麽精明。小子的劍法,當然沒有話說,但在江湖經驗方麵,顯然還不夠老練。”


    潘大頭抬起頭道:“你怎知道小子欠缺江湖經驗?”


    金四郎笑道:“小子如果夠狠辣,現在我就不會活著坐在這裏了。”


    潘大頭思索著這句話,慢慢地點了點頭,雙目中同時間起一片光芒。


    隻有他能夠領略金四郎這句話的深奧含義。公冶長的確錯過一次機會!


    如果公冶長當時能夠冷靜地想一想,他當時也許就會發覺,金四郎用以迫他就範的那些話,實在算不上是有力的把柄。就算他不能當場殺人滅口,有機會讓金四郎向高大爺揭穿他的秘密,這對他又有什麽妨害?


    難道他一定要承認自己就是那個灰衣蒙麵人不可?


    說他是灰衣蒙麵人,真憑實據又在哪裏?


    以他目前的身份,高大爺是聽他的?還是聽金四郎的?再說,葛老為了本身的利害關係,也許就根本不會承認有這回事!


    若以迫供方式要他葛老招認,屈打成招,又怎作得了準?


    金四郎是何許人?


    高大爺又怎會憑外人一句話,就將自己的西席當囚犯看待?


    而最重要的是,就算有這回事,實際上也沒有什麽大不了。


    葛老出賣的,並不是什麽嚴重的機密。這至多可以解釋為:公冶長打聽這些,隻不過是為想知道自己能不能進入高府混個飯碗麵已!


    反過來說,公冶長當時隻要一掀開這位金四郎的身份,這位金四郎便完定了!


    宰掉這頭金四郎,三萬兩銀票,二十五兩黃金,馬上可以回籠,這種事高大爺會不願意幹?


    可惜公冶長當時竟未能想到這些。


    公冶長當時真的沒有想到?


    還是想到了,另有顧忌,不便毅然決定?


    不過,不論公冶長當時的想法如何,現在都不重要了。


    因為事情已經過去。


    已過去的事,就談不上重要,重要的是未來。


    更重要的是現在!


    現在,公冶長正斜欠著身子,靠在美人酒家的賬櫃上。


    他手邊放著一碗酒。


    廉價的白酒。


    這是一種必要的象征,你進了美人酒家,隻要你買了酒,便不會再有人留意你的行動。


    沒有人知道公冶長在跟那位美麗的老板娘說些什麽,隻見花十八轉動著一雙靈活的眼珠子,似乎正聽得津津有味。


    花十八聽著,聽著,臉上的神情,也在不斷的變化。


    起初是驚奇,好像有些不太相信公冶長說的話,接著,就像公冶長說了個笑話似的,她又格格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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