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飛道:“何以見得?”


    “因為少俠要殺的,其實隻是個死人。”


    “死人?”


    “是的。”


    “龍劍公冶長在你朋友心目中,隻是一個死人?”


    青衣漢子臉上又浮起了詭秘的笑容,緩緩點了一下頭道:“不錯!隻要袁少俠能支持十個回合左右,然後少俠便可以一刀砍下那小子的腦袋,跟割取一個死人的腦袋,同樣不費吹灰之力。”


    袁飛注目道:“朋友準備在暗中助我一臂之力?”


    青衣漢子微笑道:“不錯。”


    袁飛道:“那麽,能不能容我袁飛先欣賞欣賞這朋友的身手?”


    青衣漢子沒說什麽,忽然衣袖一抖,隻見一點寒星自袖中飛出,疾如電閃,直射門楣。


    接著,卜的一聲輕響,一枚方孔青錢,已平平正正地嵌在門上那個福字上。


    青錢如果是豎著打中目標,無論多準,也不稀奇,但像現在這樣以本麵貼入木板,這份功力,就頗為可親了。


    但袁飛卻似並不覺得青衣漢子有什麽了不起。


    他朝門楣上那枚青錢望了一眼,轉過臉來淡淡地道:“就憑朋友這一手,也敢將公冶長當作死人看待?”


    青衣漢子微微一笑道:“隻憑這一手,當然不夠。”


    袁飛道:“哦?”


    青衣漢子笑笑,衣袖忽然又是一抖。


    颼!


    颼!


    颼!


    三道銀線,連綿射出。


    行家一看,便知道青衣漢子第二次發出的暗器,正是江湖人物最忌諱使用,也最害怕遇上的破穴針!


    三根破穴針,先後沒人錢孔。


    最後留在錢孔上,隻是一個細小的洞孔,三根破穴計,一根催一根,竟然毫厘不差,全打進了那個隻有一粒米大小細孔之中!


    袁飛神色登時改變。


    他望著青衣漢子,望了好一會,才慢慢地道:“朋友具此身手,就有十個公冶長,也不愁收拾不了,還要找我袁飛幹什麽?”


    青衣漢子微笑道:“兄弟的意思,是要那小子死得自然而正常。”


    袁飛注目接著道:“兄台知不知道那小子如今已是高大爺的人?”


    “當然知道。”


    “以艾四爺的人去殺高大爺的人,兄弟以為適當不適當?”


    “照說當然不太適當。”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不錯。”


    “譬如在哪種情況之下?”


    “一時語言衝突。”


    “話不投機,立即翻臉?”


    “不錯。”


    “除了跟這小子一點私人恩怨之外,我袁飛有什麽理由非接受兄台這項委托不可?”


    “三萬兩紋銀,便是一個很好的理由。”


    “你說多少?三萬兩?”


    “不錯!”


    接著,兩人便沉默了下來。


    青衣漢子取出一張銀票,卷起,又扯平,扯平,再卷起,就像小孩在玩著一個紙折的小船。


    袁飛望著那張銀票,終於點了點頭道:“這的確是個很好的理由”


    高大爺要找的工匠找到了。


    請來的工匠,是師徒三人。


    老師父姓宋,洛陽龍門人,有個混號叫來不老。


    這個宋老頭據說一個大字不識,但對於工作方麵,卻是個難得的奇才。


    無論你要蓋什麽樣的高樓大瓦屋,他隻須十根指頭稍稍撥弄一番,便可以立即算出需要多少人工和材料,以及能在多少日子內完成。


    在這一行中,除了這個宋老頭,可說誰也沒有這份能耐。


    高大爺能請到這位名匠,全憑一時運氣。


    原來師徒三人是應天水一名富紳之邀,要去建築一座橋梁,路過蜈蚣鎮,被高大爺得到消息,強行留下來的。


    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爺要在關洛道上改變一個人的行程,當然不算一回事。


    師徒三人被請到如意坊,先後不過個把時辰,工程便告定奪。


    據宋老頭表示:新宅第若是建在老地方,全部花費,約需七千兩銀子,他保證三個月完工。


    高大爺大喜過望,當晚便在萬花樓設宴為這位名匠接風。


    一頓花酒喝下來,賓主之間,更是融洽。


    原來未老頭雖已年逾七旬,依然是老風流,而且癮頭奇大。現在大家才知道老家夥被人喊作宋不老的來由:不老者,人老心不老!


    這是昨天的事。


    今天,宋老頭留下兩名徒弟,監督大批工人清理工地,他本人則又由公冶長陪著來到萬花樓。


    高大爺已經傳下命令:萬花樓的姑娘,誰也不許端架子,宋老師父要怎樣便怎樣,務使佳賓能盡興,若誰故意違背,立即逐出萬花樓!


    所以,萬花樓上上下下如今一見這位白胡子貴賓蒞臨,登時響起一片震耳的吆喝,以示恭迎。


    不僅全樓的姑娘們如穿花蝴蝶般穿梭走告,甚至連一般酒客,也被引起好奇心,紛紛掀簾探頭張望。


    “這老家夥是誰?”


    “有高府總管陪同著,當然是高大爺的客人。”


    “也是武林中人?”


    “這個你就要問蔡老二了。”


    “喂,老蔡,剛才過去的那個白胡子老頭是什麽來路?”


    “洛陽的一個老木匠。”


    “一個老木匠?”


    “是的,聽說有個混號叫宋不老。”


    “什麽宋不老?”


    “天天往這種地方跑,當然是指寶刀未老之意。嘻嘻!”


    “別說笑話了。”


    “誰說笑話?”


    “像這樣一個風吹能倒的老家夥,我不相信還有這份勁頭。”


    “打個賭怎麽樣?”


    “行。”


    “就賭今天這一台酒如何?”


    “行!”


    “那麽,叫紅紅過來問問吧!”


    “為什麽要問紅紅?”


    “老家夥昨晚叫的姑娘,就是紅紅。”


    “好,喊紅紅來。”


    要喊紅紅的客人,不止一個。


    要問宋老頭的意見之後,公冶長也吩咐夥計去喊紅紅。


    公冶長這一交待下去,其他想找紅紅的客人,今天大概便得將就一些,要另外換個姑娘了。


    “紅紅!”


    “紅紅!”


    夥計拉開訓練有素的粗嗓門,一路嚷了出去。


    不消片刻,那名夥計去而複返。


    夥計進來時,臉上掛滿笑容,但身後沒有紅紅。


    公冶長道:“紅紅呢?”


    那夥計沒有回答,快步走去公冶長身邊,彎下身子,不知在公冶長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麽話,公冶長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


    夥計說完,向後退出一步,似在等候公冶長另作差遣。


    公冶長轉向宋老頭道:“宋師父換個姑娘怎麽樣?這裏的藍藍和花花,也是兩個頂頂有名的大美人兒。”


    宋老頭道:“紅紅不在?”


    公冶長道:“剛被一位客人叫去了,夥計說馬上就轉局,似乎不大方便。”


    宋老頭輕輕歎口氣道:“像我這種又老又窮的糟老頭,原就不該到這種地方來的。算了,算了,這頓酒不喝也罷!”


    說著,站起身子,便要離去。


    這下公冶長可為難了。


    這個姓宋的老家夥,年紀一大把,尚且如此好色,依他本意,他當然不會去遷就這個老家夥。


    但是,高大爺把這老家夥當活寶,今天這頓酒如果喝不成,萬花樓的夥計和!”娘,可就有人要遭殃了。


    這種事他豈能眼睜睜聽任它發生坐視不管?


    因此,他隻好賠著笑,將宋老頭又推回座椅上,道:“也許是夥計們不會說話,那麽就待我過去看看。”


    紅紅其實就在隔壁。


    從夥計口中,公冶長也已知道紅紅如今在隔壁陪的這個客人是誰。


    正因為他知道這個客人是誰,所以他才建議宋老頭換個姑娘,因為這位客人不僅萬花樓的夥計不敢得罪,就連他這位高府總管,無疑也以不去招惹為妙。


    但是,如今僵局已經形成,他便顧不得許多了。


    紅紅坐在血刀袁飛的膝蓋上。


    她一雙白玉似的手,正勾者袁飛的脖子,臉貼著臉,嘴對著嘴,慢慢地將一口酒,由舌尖上一點一滴地轉向袁飛口中。


    公冶長輕咳了一聲,掀簾笑笑走進去道:“好家夥!你們可真會享受啊!”


    紅紅嚇了一跳,因為舌頭往回縮得太快,以致口中餘酒全傾在袁飛衣襟上。


    袁飛居然沒有生氣,他推開紅紅,望著公冶長道:“聽說高大爺要蓋新房子你怎麽有空來的?”


    語氣平平淡淡,雖說不上友好,但也沒有抬杠意味。


    公冶長在對麵坐了下來道:“袁兄知不知道匠人是哪裏請來的?”


    袁飛道:“據說是洛陽來的一個什麽宋不老?”


    公冶長點頭道:“是的,老家夥此刻就在隔壁,高大爺要我陪他來喝酒,想不到這老家夥竟指定要叫紅紅……”


    紅紅的麵孔,突然紅了起來。


    袁飛瞅了紅紅一眼道:“夥計沒有過去告訴他,說紅紅在我這裏?”


    公冶長道:“夥計跟我說過了,我也建議老家夥不如改叫藍藍或花花,可是老家夥的脾氣倔強得很,竟表示沒有紅紅在座,他就不喝今天這頓酒。”


    袁飛嘿了一聲,沒有開口。


    公冶長含笑接下去道:“高大爺一心想蓋好新宅第,把這老家夥寵得像個寶似的,老家夥今天是小弟陪來的,若是弄得不歡而散,高大爺必會怪小弟辦事不力。”


    他望著袁飛,帶著央求意味,接著說道:“所以”


    袁飛麵孔微微一揚,斜著眼道:“所以怎樣?”


    公冶長賠笑道:“所以希望袁兄看在小弟情麵上,能夠委屈一下。”


    袁飛突然沉下麵孔道:“花自己的銀子吃喝玩樂,誰也管不了誰。我說過不行,就是不行!”


    公冶長皺皺眉頭,正待開口之際,袁飛又冷笑著道:“還有件事,請你公冶兄最好替我記住:別以為你公冶兄如今是高府總管,身份就高人一等,須知我血刀袁飛可不吃這一套!”


    公冶長詫異道:“我隻是過來跟你袁兄打個商量,又沒有勉強你袁兄非答應不可,你袁兄何必發這麽大的脾氣?”


    袁飛冷冷地道:“老子高興!”


    公冶長呆在那裏,隔了好半晌,才注視著袁飛道:“袁兄突發這種沒來由的脾氣,該不是借題發揮吧?”


    袁飛霍地長身而起,一腳踢開座椅道:“就算老子是借題發揮又怎樣?你不服氣?”


    紅紅在一旁嚇得花容失色,想勸阻又不敢開口。


    公冶長思忖片刻,忽然點頭道:“瘡不放膿,完不了口。你袁兄的心情,我完全了解。


    我決定舍命陪君子,幫你袁兄了卻這樁心願就是了。”


    他吸了口氣,緩緩抬頭道:“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袁飛冷冷地道:“就是現在。下麵的大廳寬敞得很!”


    兩個跑堂的夥計,一人托著一雙熱氣騰騰的大菜盤,正一邊低聲說著笑著,一邊並肩走向樓梯。


    兩人托盤的姿勢,驚險美妙。


    他們為了說話方便,左邊的一個用左手,右邊的一個用右手,兩人的手臂分向左右朝上彎曲,都是以四根手指頭,作菊心狀頂著盤底,菜盤正好比他們的肩頭高出寸許。


    不過,你絕對用不著為他們擔心,這正是他們吃這一行飯的絕技之一。


    你別瞧他們那兩隻盤子,搖搖晃晃的,像風中荷葉,事實上裏麵的湯水永遠也不會溢出一滴來。


    他們走路時,就像蝙蝠一樣,不用眼睛看,也不會撞著任何東西。


    上樓梯時,亦複如此。


    這座樓梯,他們一天至少要上上下下幾百次,就是叫他們閉上眼睛,他們也照樣能升登如飛,絕不至踏偏一步。


    現在,兩人已走到樓梯的最後一級,兩人不約而同地一齊停下腳步。


    因為他們這兩盤菜並不是送去同一個房間,上樓之後,必須分手,而他們的笑話尚未講完。


    他們這樣站在樓梯口,雖然擋住了別人的去路,但他們絲毫不以為意。


    因為他們的身手一向靈活,無論人從前麵下來,或是後麵有人要上樓,他們均能憑敏銳的感覺,隨時閃身讓去一旁。


    這時正好有個客人走出房間,要下樓梯。


    兩個夥計還在說話。


    這個要下樓梯的客人,他們都覺察到了,他們也都有了準備。


    準備這位客人走過時,再從中間裂開一條通道,讓這位客人通過。


    等客人過去之後,他們還可以聚攏來,繼續交談下去。


    客人走過來了。


    他們迅速讓開。


    讓出的空檔,寬寬裕裕,足夠一人通行無礙。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那客人似乎還嫌空檔太狹窄了些,兩人隻覺眼前一花,那客人的一雙手,已經分別拍上他們的肩頭。


    隻聽嘩啦一聲,兩隻菜盤同時摔在樓梯上,紅燒栗子雞和八寶豆腐,沒得遍地皆是。


    兩個夥計則如滾球似的,骨碌碌地,從樓梯上一直翻了下去。


    樓上四廂的管弦和笑語,都被這一聲巨響,給打斷了。


    所有的客人和姑娘們紛紛走出房間查看。


    兩名夥計又氣又恨,揉著屁股爬起來,剛剛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話,叭,叭,兩人臉頰上,已分別挨了一個又脆又響的大巴掌。


    這兩巴掌,幫他們回複了清醒。


    現在他們才算看清了麵前這個先推了他們一把,如今又賞了他們兩巴掌的客人。


    看清了這個客人是誰,兩人身上的疼痛突告消失。


    兩人的麵孔,也於這一瞬間,蒼白扭曲得像個擠幹了汁的橙子。


    “原來是袁爺?啊啊,對,對不起!”


    兩人不斷哈腰,賠笑,一邊像蝦子似的向後不斷退縮。


    現在,樓上的客人和姑娘們,都知道這是怎麽回事了。


    如果說得更正確一點,也許應該說成:他們已看出有什麽事情將要發生!


    這是一個完美的陷阱。


    血刀袁飛在樓上人群中,很快地便找到了那個高價雇他殺人的青衣漢子。


    青衣漢子正攬著一個姑娘的腰,站在四號房間的房門口。


    當兩人四目遙接之際,青衣漢子朝他微微頷首,似在讚許他今天找的這個機會不錯。


    今天這個機會的確不錯。


    樓上回廊離大廳地麵高僅丈五左右,一旦血戰展開,眼力再好的人,也絕不會留意到幾根黑色破穴針的一閃而逝。


    到時也許隻有中了暗算之後的公冶長,會因驚怒交集,而產生出一種引人注目的反應。


    不過,這種情況發生的機會也不多。


    因為公冶長中針之後,隻要手中誅心劍稍為露出一點破綻,他的一顆腦袋,就不會還留在他的脖子上了!


    所以,即將展開的這一場戰鬥,將不會有什麽精彩的場麵出現。


    因為實際上這並不是一場真正公平的決鬥。


    這隻是一次設計周詳的謀殺。


    血刀袁飛在這一戰中,也不需耗費多大氣力,因為他實際上要做的事隻有一件。


    那就是設法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麵。


    將公冶長迫去也好,或是自己慢慢退過去也好,隻要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就行。


    然後,他就可以等著完成雇主交給他的最後一項細節。


    一刀割下公冶長的腦袋。


    公冶長從樓梯上慢慢拾級而下。


    袁飛後退一步,拔刀出鞘。


    公冶長走下樓梯,停步四下望了一眼,然後微皺著眉尖,轉向袁飛道:“袁兄真的要讓別人看我們笑話?”


    袁飛冷冷地道:“別人早就看過我袁飛的笑話了,再多看一次也無妨。”


    公冶長輕輕歎了口氣,緩緩拔出那口形式奇特的誅心劍,雙掌合劍,當胸一立道:“袁兄請!”


    袁飛冷冷道:“請!”


    他口中說著請字,人仍站在原處未動分毫。


    他顯然在等公冶長先出手。


    袁飛這種態度,並不是有意托大或心存禮讓,而隻是為了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原因。


    一為的是公冶長如今站立的位置於他不利!


    四號樓廂在他背後,如果向前衝過去,公冶長後退無路,隻有向左向右閃避,如果周而複始,循環不已,便永遠無法將公冶長引去四號樓廂下麵。


    而樓上的青衫漢子,又不便於此時移動位置。


    如今,大廳上下,鴉雀無聲,誰隻要走動一步,無疑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所以,他隻好沉住氣,按兵不動,等公冶長先出手。


    隻要公冶長一出手,事情就好辦了。


    他可以節節後退,也可以利用化解來招,先跟公冶長交換一個方向,然後再以淩厲的猛攻,將公冶長一路追迫過去。


    公冶長當然不會想到這些。


    所以袁飛回完一聲請,他就沒有再客氣。


    人影一閃,誅心劍突然點出。


    一劍指向袁飛眉心!


    袁飛胸有成竹,雁翎刀微微一揚,同時滑步向一旁讓開。


    公冶長隨著劍勢欺步而上,自然而然地占住了袁飛原先站立的位置。


    接著,公冶長第二劍又照原式點出。


    仍然指向袁飛後心。


    俗雲:劍出一點,刀灑一片,公冶長這先後兩劍,看來似是平淡無奇,實際上全是劍法中的上乘殺著。


    眉心為人心必救之處,別說是高手手中劍,即使普通人以這一動作,也沒有人敢掉以輕心。


    一個人如果要害受到威脅,便很難沉穩如常。


    而這一點,正是使劍的人用心所在。因為過招,絕無一舉得手之可能,隻有先迫使對方慌亂;慌亂才會露出弱點,找出對方弱點,才有取勝之機會!


    公冶長這兩劍雖是平平點出,他隱藏的變化,至少也在七種以上。


    袁飛若是一個應付不當,隻要劍尖微微一轉,下一劍便可能中他身上任何一處致命的部位!


    袁飛當然知道這種劍招不容輕視。


    不過,他這一次卻沒有再退讓。


    他第一次退讓,隻是為了要跟公冶長掉換一下位置,如今公冶長連上數步,已近大廳中央,他自然沒有再退讓的必要。


    寒光閃處,袁飛雁翎刀第一次出手。


    刀鋒揮出,如灑開了一匹上等細絹。但這一刀並不是迫向公冶長劍尖,而是橫掃公冶長的腰幹。


    公冶長如果不願被斬成兩段,或是與這位血刀來個兩敗俱傷,他要化解袁飛這一刀,就隻有一個辦法。


    撤身斜退退向四樓廂那一邊。


    公冶長果然這樣做了。


    撤身斜退一一一退向四號樓廂那一邊!


    袁飛自然不肯錯過機會,躍身一撲,刀光又如匹練般灑出。


    這一刀去勢更低。


    因為他如果仍向公冶長中盤進攻,公冶長可以劍格擋,這一刀像現在這樣砍向公冶長的雙腿,公冶長便隻有以騰縱來閃避了。


    如果公冶長騰身竄起,上半身便會跟樓上護欄平齊,這樣便正好帶給樓上青衫漢子一個下手的機會。


    青衫漢子眼中閃起亮光,血刀袁飛辦事的能力,顯得比他預計的還要高明。


    公冶長渾然不知危機並不在於袁飛這一刀,而是潛伏在他的身後。


    他見袁飛一刀自下三路攻來,竟然不假思索,雙肩一抖,箭拔而起。


    他拔升的高度,竟比袁飛想象的還要高得多。


    這樣一來,他的後背,便等於整個的暴露在青衣漢子視野之下。


    好多萬花樓的姑娘都為之失聲驚呼。


    她們當然不知道公冶長即將遭遇的命運。


    她們所以發出驚呼,不過是因為袁飛出刀太猛,公冶長處境危殆,看來怵目驚心,一時情不自禁罷了。


    突然響起的一片尖叫,對公冶長來說,更是致命中的一大致命傷!


    如果此刻大廳上下保持一片寂靜,公冶長或許還能憑耳目之靈,覺察到身後的危機,如今被這些女人如此一嚷,青衣漢子別說是用的破穴針,就是打出一支瓦棱鏢,他也無從覺察了。


    但是,緊接著,血刀袁飛卻似乎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


    公冶長向上拔起身軀的同時,他竟然也跟著騰身一掠而起。


    公冶長是出於不得已,他又為什麽呢?


    為了顯能邀功?


    還是等待不及?


    青衣漢子手臂一抬,忽又放下,雙眉同時緊緊皺了起來。


    血刀袁飛這一手太不漂亮了!


    現在,兩人的身子都在半空中,他若是打出破穴針,袁飛必然無法配合得恰到好處,在公冶長中針之同時一刀置公冶長於死命。


    如果袁飛做不到這一點,中針之後的公冶長,必然會出聲喝罵,或是扭頭查看,那樣一來,他的身份,就無法不暴露。


    他如果不是怕身份泄露,又何必花這麽多心計,以及出這麽高的代價,聘請一名殺手?


    不過,這還不是袁飛最不漂亮的一手袁飛的下一手,更不漂亮。


    公冶長由於上升之勢已近弩末,不敢硬接袁飛這一刀;好在他身子已擦著樓上的欄杆,如想繼續問躲,尚還不太困難。


    於是,他左臂往後一甩,搭護欄等袁飛寒森森的刀尖堪堪點上他的心窩,他的雙腿一曲一蹬,借一蕩之力貼著欄杆向後滑了開去。


    袁飛似乎沒有想到,公冶長人在半空中,身手尚且如此矯捷,急切之間,刹勢不住,手中雁翎刀竟當的一聲,像長釘一樣,釘進了護欄木內。


    袁飛因為兵刃釘人橫木,一時進退失據,有力無處發揮,人從懸空掛了起來。


    公冶長進攻的一個好機會。


    因為他避開袁飛凶險的一刀之後,這時已翻身上了回廊。


    如今,他隻須一個箭步上前,誅心劍探身朝外一送,袁飛這一戰便輸定了!


    但是,公冶長並沒有撿這個便宜。


    他隻是仗劍站在回廊上,注目凝神,蓄勢以待。


    袁飛的身手,也很矯捷。


    他一刀失手探入橫木,自知處境,當下竟以壯士斷腕的勇氣,立即鬆開執刀的右手,同時以手掌在刀把上輕輕一按,借前衝之餘勁,自刀鋒上一掠而過,人也上了回廊。


    袁飛底下的幾手,就真正的不夠漂亮了。


    隻見他越過護欄之後,人如蜻蜓點水一般,身子一彈,又自躍起,繼續向前疾撲過去。


    隻見他這一次撲去的人,並不是公冶長,而是那名青衣漢子。


    青衣漢子正疑愕間,袁飛已如旋風似的來至身前。


    那漢子後退一步,正待喝問之際,袁飛已快如閃電般一拳搗上他的心窩。


    那漢子腰一弓,袁飛又在他後頸上加了一拳。


    這是致命的一擊。


    那漢子腦袋一垂,鬆開護心的雙手,向後栽倒下去。


    躺在地上的青衣漢子,血已從嘴角流出,像兩條將身子越拉越長的紅色蚯蚓,雖已經絕了氣,兩眼仍圓瞪如鈴,再加上那一臉但黃扭曲的死肉,神情有著說不出的猙獰恐怖之感。


    他顯然直到臨絕氣之前,也未能想出這位血刀突然倒戈相向的原因。


    回廊上一片沉寂,每個人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呆了。


    雁翎刀仍然插在護欄橫木上。


    袁飛緩緩轉身走過去,拔出那口雁翎刀,還人刀鞘,然後又再回身來到青衣漢子的屍首旁邊。


    他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對開撕成四小張,又從青衣漢子袖筒摸出一根金色鋼針,將撕開的銀票,像別上一朵鮮花似的,小心地別在青衣漢子的衣襟上。


    他完成了這最後一個動作,才慢慢站起身子,從容不迫地向樓梯口走去。


    當他經過公冶長身邊時,他連向公冶長看也沒看一眼,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走廊上還站著公冶長這個人。


    直到袁飛下了樓梯,公冶長才如大夢初覺,弄清了這是怎麽回事。


    他急忙靠去欄杆上,探身向下喊道:“袁兄慢走”


    袁飛在大廳中停住腳步,仰臉向上,冷冷地道:“大總管是不是意猶未盡?”


    公冶長忙道:“小弟想請袁兄喝杯酒,請袁兄務必賞光。”


    袁飛帶著不屑之色瞟了他一眼,臉孔一轉,邁步走了。


    袁飛走了,像從空氣中突然移走了一根冰柱。


    萬花樓又慢慢地蘇醒過來。


    酒客和姑娘們,人人爭相探詢,都想弄清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兵戎相見的雙方,本是艾四爺手下的一名殺手血刀袁飛,和高府的新任總管龍劍公冶長,何以最後被殺死的,卻是個陌生的局外人?


    這個被殺死的青衣漢子是誰?


    他什麽地方開罪了那位血刀?


    血刀袁飛殺死這青衣漢子之後,將一張銀票撕開別在這漢子衣襟上,又是什麽意思?


    當糾紛開始時,沒有人料到最後會是這種結局。


    如今事情有了結果,也沒有人能明白它發生的原因!


    公冶長也是一樣。


    當糾紛開始時,公冶長也想不到最後會有這種結局。惟一不同的是,他知道原因。


    任何職業,都有它職業上的尊嚴。


    殺手亦不例外。


    尊嚴,是不容侮辱的。


    殺手的職業,就是接受酬勞,替雇主去殺人,或是保護他的雇主不被人殺。


    但雇用殺手的人,絕不能以為殺手也像妓女一樣,隻要花得起銀子,就可以為所欲為。


    青衣漢子金狼二號,就是犯了這個錯誤。


    他付出了三萬兩銀子,但未付出對一名殺手應有的敬意。


    這一錯誤的代價便是死亡!


    高大爺和艾四爺接到萬花樓夥計的報告之後,都十萬火急地趕來了。


    兩人趕到同時,一切已成過去。


    不過,高大爺來到之後,青衣漢子的身分來曆,就不再是個秘密了。


    原來青衣漢子付給袁飛的三萬兩銀子,跟前些日子黑心老八第二次付給金四郎的那三萬兩銀子,正是同一張銀票!


    要殺公冶長的人,無疑就是那位金四郎!


    至於金四郎為何要殺公冶長?在高大爺來說,也許還有些迷惑。


    因為這位七雄老大至今尚未能將“郎”與“狼”聯想在一起。


    他要能想到這一點,對重營華屋,也許就會沒有那麽大的勁頭了。


    這件事隻有公冶長自己心裏有數。


    天狼會容不得他,他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使他感覺意外的,是對方采取的手段!


    因為他怎麽也想不到對方竟會打主意打在血刀袁飛身上。


    這一著棋,雖嫌迂緩了些,但誰也不能否認它不是一著妙棋。


    它的妙處,是充分利用了他和袁飛雙方心理上的弱點。


    袁飛在他手底下失過手,一心要找機會挽回顧麵,煽惑袁飛向他挑戰,可說是易如反掌;而他則為了種種顧忌,即令袁飛找他動手,他也勢必難下絕情的。


    在這種情況之下第三者的機會,也就來了。


    今天,袁飛若不是為了自尊心受到傷害,他會逃得過毒針破穴之厄嗎?


    如果袁飛殺了他,隻要袁飛本人不說出來,又有誰會想得到它是出於天狼會的主謀?


    這些秘密!公冶長是當然不會告訴給高大爺。


    這條金蜈蚣年輕時也許是個人物,如今顯然已不足與論大計。


    如今,他隻有靠自己。


    如今,他必須在天獨會獲悉又死了一條金狼之後,準備采取下一步行動之前,盡快想出對方下一步可能采用的手段是什麽!


    萬花樓的夥計們,一個個的又開始忙碌起來。


    有的抬屍。


    有的上菜。


    因為高大爺吩咐下來,要擺一桌酒,為公冶長壓驚。


    這正是這七雄老大,金蜈蚣高敬如高大爺的一貫作風。


    他經常喜歡以滿不在乎的態度來掩飾挫折,或是當別人感到緊張時,故意顯示輕鬆。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表現出他高大爺的好漢氣概。


    才像個稱雄一方的龍頭老大!


    酒席擺好,高大爺又著人去找血刀袁飛。他的意思,當然是為了想對袁飛今天這種輕財重義的行為,好好的當眾褒揚一番,以作為一般殺手的楷式。


    但是,使者回報,袁飛謝絕了。


    借口是酒醉,已經上了床。


    不過,高大爺並不在意。仍然叫來很多姑娘,跟宋不老於席間大談有關建築新宅的種種遠景。


    這一頓酒,一直喝到天黑。


    散席之後,宋不老留下未走,高大爺也借酒醉留了下來。


    宋老頭留下,是為了紅紅;高大爺留下,則是為了安全。


    這位金蜈蚣實際上並不如他表現的那麽堅強。


    但也不像別人想象的那麽老朽昏庸。


    他的大而化之,有時是故意裝出來的這是他數十年來,保護自己的方法之一。


    他知道過分精明的人,經常總比一個粗枝大葉的人,仇敵要來得多得多!


    今天的這樁流血事件,早在他心中盤算過了。


    為什麽忽然有人想置公冶長於死地?


    他的答案就是:是為了剪除他高敬如的羽翼!


    因而,他進一步想到,如今對方陰謀失敗,很可能迫不及待,徑抄捷徑,直把主意打到他高某人頭上來。


    目前,惟一能帶給他安全感的地方,便是這兒後偏院,那個布置了機關和密道的小房間。


    公冶長和艾四爺在太平客棧門口分手,一個人回到如意坊。


    如意坊剛剛開場子,花十八像隻花蝴蝶似的,到處招呼熟客人和闊客人,春風滿麵,笑語如鶯。


    公冶長沒有去打擾她,徑自登樓走進那個以前為黑心老八所占用的房間。


    他剛坐下,花十八就跟進來了。


    走進房間,花十八就像變了個人似的,臉上不見一絲笑容,取代的是一片關切之色。


    她緊盯著公冶長道:“聽張金牛過來說,今天在萬花樓,有人買通血刀袁飛,想下你的毒手?”


    公冶長點點頭,沒有開口。花十八望著他又道:“據說,在最後的緊要關頭,反而是那位血刀袁飛救了你的命?”


    公冶長又點了一下頭。


    花十八又像有點迷惑道:“他本來想要殺你,最後卻又救了你究竟是怎麽回事?”


    公冶長指指茶壺,花十八立即為他倒了一杯茶。


    她以為公冶長喝了茶之後,一定會說出整個事件的經過,所以就拉了張椅子,在公冶長對麵坐了下來。


    不料公冶長放下茶碗之後,依然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裏,隻拿著一雙眼睛呆呆地瞪著她,就好像在端詳著她的麵孔,有沒有多出或少掉一些什麽似的。


    花十八一時會錯了意,雙腮微微一紅,避開了他的目光,帶著嗔意低聲道:“你們男人隻要灌上幾口黃湯,就不想好事情公冶長像是沒有聽清楚,怔了怔道:“你說什麽?”


    花十八這才知道公冶長是在出神發呆,不想好事情的,原來是她自己,當下,臉孔不禁又紅了一下,連忙站起身來道:“沒有什麽,下麵還等著我去招呼,你一個人先在這裏歇息吧!”


    公冶長定了定神,點頭道:“好,你下去之後,順便叫人去找關老總來一趟,我有話跟他說。”


    花十八已經走到房門口,公冶長忽然又喊住她,說道:“你慢點走,我還忘了問你一件事。”


    花十八轉過身來道:“什麽事?”


    公冶長道:“今天下麵場子裏,有沒有發現形跡可疑的生麵孔?”


    花十八搖頭道:“沒有。”


    公冶長道:“一個也沒有?”


    花十八有點不高興道:“你既然不信任我一雙眼睛,為什麽不自己下去看看?”


    公冶長笑笑道:“我不過”


    花十八輕輕哼了一聲道:“不過被萬花樓那些騷娘們迷昏了頭而已?”


    說著,頭也不回,氣鼓鼓地,轉身下樓而去。


    不一會,雙掌開碑關漢山來了。


    這位高遠鏢局的前任總鏢頭,這幾天看上去似乎瘦了不少。


    高大爺手底下的人,公冶長隻對這位關老總特別客氣。


    因為他第一眼便看出這位雙掌開碑是個直腸子的血性漢子,高大爺也許並不真正喜歡這種人,但事實上高大爺手底下如果人人都像這位雙掌開碑,他高大爺也許根本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麵。


    像雙掌開碑關漢山這種人,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缺點,那便是這種人隻知感恩圖報,隻知江湖義氣重於一切,而經常都不會遇上一個好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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