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十八九歲的黃衣少年。


    這少年也在喝酒。


    他端著一碗酒,坐在遠遠的一角,麵孔火紅,神情呆滯。


    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兩眼像死魚般瞪著右邊耳台上的貴賓席。


    距離品刀開始,大約還有一刻時間左右,這時貴賓席上,隻坐了一男一女。男的是小孟嚐吳才,女的是久未露麵的銷魂娘子楊燕。


    銷魂娘子楊燕今天穿著一身水綠色緊靠勁裝,曲線玲瓏,身段顯得分外迷人。


    她落落大方地緊傍著小孟嚐吳才,宛如一對新婚夫婦。


    黃衣少年望著一雙品貌出眾的年輕男女,呆呆地出了好一會兒神,突然一口氣喝幹餘酒,霍霍地站起身來。


    他過去把酒碗還給酒擔子,然後一聲不響轉身走出廣場。


    隔不多久,這名已有六分酒意的黃衣少年,忽於七星客棧後院悄悄出現。


    後院的住客,好像都走空了,四廂寂然無聲。


    黃衣少年站在院子裏,四下縱望了片刻,然後突如狸貓一般,躡足走進了小孟嚐吳才居住的那排房間。


    他輕輕叩著左首的一間臥室。


    房中傳出一個嬌慵的聲音道:“是誰呀?”


    黃衣少年咽了口口水,微喘著道:“大……大嬸,是……是我。”


    房中道:“少奇?”


    黃衣少年道:“是的……大嬸……你快開門。”


    房中那女人似乎怔了一下,道:“什麽事?”


    黃衣少年道:“快點,大嬸,我找到黑鷹幫藏人的地方了!”


    房中那女人似乎怔了一下,道:“真的?那麽你怎麽不去告訴你爺爺?”


    黃衣少年道:“我不曉得我爺爺去了什麽地方。”


    “你賀叔叔呢?”


    黃衣少年道:“我到處找過了,找不到。”


    女人道:“也找不到吳公子?”


    黃衣少年道:“吳公子在貴賓席上,跟很多人坐在一起,我怕過去招呼會露了痕跡。”


    女人嗯了一聲,停了片刻,又道:“那是一處什麽樣的地方?”


    黃衣少年道:“地點很偏,我說不上來,看來像是一座土地廟。”


    女人道:“你是怎麽找到的?”


    黃衣少年道:“我在七星廣場上喝了一碗白酒,心裏悶得慌,沿著小河往前走,忽然間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座小廟。”


    女人道:“你進去看了沒有?”


    黃衣少年道:“沒有。”


    女人一嗯道:“你說你沒有走進裏麵去看?”


    黃衣少年道:“是的,我怕冒冒失失地走進去,會壞了事情。”


    女人道:“你既然沒有進去看,怎知道裏麵藏了人?”


    黃衣少年道:“我是根據種種跡象判斷出來的。”


    女人道:“哦?”


    黃衣少年道:“我看出小徑上的雜草有被踏折的新鮮痕跡,同時我還在草叢裏麵看到了幾顆飯粒。如果小廟裏沒有藏人,應該不會有人把飯菜送去那種地方。”


    女人像自語似的道:“這樣看起來,倒是的確有點可疑。”


    黃衣少年咽了口水忙道:“是的,請大嬸換一身不太惹眼的衣服,我們馬上過去,趁現在無人注意,仔細去偵察一下,萬一被小侄料對了,這件功勞可不小。”


    房中女人道:“好,你等一下,讓我換套衣服。”


    黃衣少年連忙道:“不,大嬸,我去棧後河邊等你,這樣,可以避免給別人看到。”


    被獨眼漢子喊作玉姬的紅衣少婦,如今已變成一名青衣農婦。


    如果她低著頭,不讓別人看到她那張迷人的麵孔,相信誰也不會對這樣一名農婦多瞧一眼。


    她在黃衣少年帶領之下,很快便找到了後者指稱的那座小廟。


    黃衣少年所說的“小廟”,其實就是鎮後小河對麵荒林中的“五通祠”。


    五通祠內,除了幾束發黴的稻草,連鬼影子也沒有一個。


    黑牡丹辛玉姬走進去,四下張望了一眼道:“哪裏有人?”


    她剛剛轉身,黃衣少年突然一躍直前,張開雙臂,一把將她緊緊摟住。


    辛玉姬吃了一驚道:“少奇,你這是幹什麽?”


    黃衣少年雙目火赤,喘息著顫聲道:“大嬸……玉姬……美人兒……我騙你的,我想死你了……求你做做好事……我隻要一次……一次就好……”


    辛玉姬秋波一轉,終於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她站著沒有動,好奇似的望著黃衣少年道:“少奇,你好大膽!難道你就不怕你賀叔叔要你的腦袋?”


    黃衣少年雙眼緊張得直發抖,語不成聲地道:“不……不怕,隻……隻要,你讓我……


    哦……死也願意……”


    辛玉姬眉尖微皺,雙頰慢慢地紅了起來,一種新奇的刺激似乎正在侵襲著她。


    過去,她被很多男人糾纏過,她也曾主動找過男人;但是,那些男人都是成熟的男人,被一個急色的大孩子摟著求歡,這尚是第一次。


    第一次發生的事,當然總有些不同的感受。


    她顯得有點難以取決。


    黃衣少年顯已無法克製,這時不再說什麽,雙臂一緊,便將辛玉姬向牆角上那堆稻草頂逼推過去。


    辛玉姬怒聲道:“少奇,你瘋了麽?快放手,不然我非告訴你爺爺不可!”


    她口中雖在發著恐嚇,但身子卻在跟往後退,絲毫沒有掙紮。


    她的武功比黃衣少年高得多,如果她要黃衣少年放手,難道就沒有任何別的方法?


    她的腳下已經踩著稻草。


    “不行,少奇……”


    語氣已慢慢軟了下來。


    “會被人看到……”


    當一個女人說這種話時,就跟點頭答應沒有什麽分別了。


    但黃衣少年卻在這時慢慢鬆開雙手。


    辛玉姬像被突然潑了一盆冷水。


    這種事,她以前也遇上過,不僅遇過,而且還不止一次。


    很多男人在開始時像一頭餓虎,極像是連你的骨頭也能嚼碎了吞下去。


    但當你剛剛有了一點意思時,他已完了。


    完得像一團爛泥。


    黃衣少年像一團爛泥似的,慢慢倒了下去。


    腳底下濕濕的一大片。


    濕濕的。


    粘粘的。


    紅紅的不是泥水,是血水。


    黃衣少年就躺在這灘血水中,一支匕首插在後背心上,隻剩下一段烏油油的木柄露在外麵。


    血就是沿著這段木柄冒出來的。


    辛玉姬呆住了!


    接著,她便看到一張閃著油光的麵孔艾胡子。


    艾胡子帶著滿臉邪笑,慢慢地走了進來。


    辛玉姬看清了來的不是自己的男人,才稍稍鬆了一口氣。現在,她隻有一個希望,希望艾胡子沒有看見她早先那種欲拒還迎的曖昧態度。


    她定定神,沉下臉來道:“老艾,你這是什麽意思?”


    艾胡子嘻嘻一笑道:“這意思你不懂?救人呀!否則。你大嫂的名節,豈不眼睜睜的要敗在這小子手裏?”


    辛玉姬板著麵孔道:“你知不知道,飛腿追魂宮寒就隻這麽一個孫兒?”


    艾胡子笑道:“當然知道。”


    辛玉姬怒道:“你一刀斷了宮家香火,不怕宮老兒找你算賬!”


    艾胡子笑道:“當然怕,那老兒發起火來,就有十個艾胡子,也不夠他老兒當頓點心。”


    辛玉姬道:“你既知道那老兒不好招惹,為什麽還要下這種毒手?”


    艾胡子依然笑著道:“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麽?為了你大嫂的名節呀!”


    辛玉姬道:“你以為我黑牡丹連這麽個毛頭小夥子也應付不來?我不過是看在那老兒情麵上,才沒有叫他難堪,大家都是熟人,有事盡可好說,現在你殺了這小子。我倒看你怎麽向宮老兒交代!”


    說著,輕輕嘿了一聲,轉身便向門口走去。


    艾胡子橫身一攔道:“大嫂留步!”


    辛玉姬向後退了一步,瞪眼怒聲道:“你敢不放我走?”


    艾胡子嘻嘻一笑道:“豈敢,豈敢,大嫂言重了。”


    辛玉姬道:“那你為什麽要擋住我的去路?”


    艾胡子嘻笑著道:“大嫂這一走,我胡子怎辦?”


    辛玉姬冷笑道:“那是你的事!”


    艾胡子道:“哎呀,大嫂,你好狠的心,我胡子原也是一片好意,如今好處沒落著,還要賠上條命,我的好大嫂,你倒說說看,這”


    李玉姬打斷他的話頭道:“我能幫你什麽忙?”


    艾胡子微笑道:“當然能,除了你大嫂,這個忙誰也幫不了!”


    辛玉姬眼珠一轉道:“你要我回去不提這件事?”


    艾胡子道:“是的。”


    辛玉姬點頭道:“好!”


    說著,身子一偏,又待移步。


    但還是被艾胡子攔住了。


    辛玉姬柳眉一堅道:“咦!你這人講話算數不算數?”


    艾胡子微微一笑道:“我不放心的,正是這一點!”


    辛玉姬眨了眨眼皮道:“你可是要我起個誓,你才放心?”


    艾胡子道:“用不著。”


    辛玉姬道:“用不著,到底什麽意思?”


    艾胡子道:“我一向不信這一套!”


    辛玉姬道:“你不相信我會遵守自己的誓言?”


    艾胡子笑笑道:“我自己便是個起誓專家,如果我起的誓一一應驗,我早不知要死多少次了。”


    辛玉姬道:“那要怎麽樣,才能使你相信?”


    艾胡子笑道:“靠得住的辦法,隻有一個。”


    辛玉姬道:“什麽辦法?”


    艾胡子笑道:“讓我也抓住你大嫂一點把柄!”


    辛玉姬道:“我有什麽把柄?”


    艾胡子笑道:“現在還沒有,但我們可以製造一個。”


    辛玉姬道:“我聽不懂你的話。”


    她其實應該懂的。


    就算她不懂他的話,她也該懂他此刻的那種神情和眼色。


    男人有了這種神情和眼色,永遠隻代表一種意義。


    艾胡子逼上一步,猥瑣地道:“馬上你就懂了,我可以教給你,簡單得很。”


    辛玉姬雙頰飛紅。


    她懂了。


    艾胡子又上前一步,嘻笑著道:“在你大嫂來說,這種事情是駕輕就熟,即使我不說,你也該明白……”


    辛玉姬向後退了一步,怒斥道:“艾胡子,少奇他年輕不懂事,你難道也瘋了不成?”


    艾胡子緊跟上道:“是的,我瘋了!這是天上掉下來的便宜,我不能不撿。沒有一個男人見了你黑牡丹不動色心,今天若是換了別人,諒也好不到哪裏去。”


    辛玉姬又退出一步,戟指道:“獨眼龍賀雄是個什麽樣的人物,你胡子心裏應該有數。


    你如果動了我,他不剝了你的皮才怪!”


    艾胡子笑道:“這正是我最放心的地方,獨眼龍賀雄醋勁奇大,他如果曉得我們有過一手。我們的下場必然相同,我固然是死路一條,你想活大概也不容易!”


    辛玉姬呆住了!這一點她倒的確沒有想到。


    獨眼龍賀雄樣樣都好,就是一股醋勁叫人人不敢領教。


    別說是自己的女人被人占了便宜,就是她平時多看別的男人一眼,或是被別的男人多看了一眼,事後,都有好幾天不得安丁。


    這正是艾胡子送酒菜時目不斜視,以及當大家交談之際,她老是望著自己腳尖的原因。


    這個忌諱,人人都得遵守,就連小孟嚐吳才亦不例外。


    否則她又怎會不趕熱鬧,一人躲在客棧裏睡覺?


    辛玉姬輕輕歎了口氣,乏力地坐了下去道:“冤家,唉唉,都是些冤家!”


    艾胡子笑了,真心真意地笑了。


    他走過去,並著坐下,拉起她一隻手,笑撫著道:“別把事情看得太嚴重,我隻是了個心願,又不會在你身上留下什麽記號,隻要你我不提,是絕不會有人知道的。”


    辛玉姬垂著頭,默默不語。


    艾胡子曖昧地又道:“有道是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等下我會讓你知道,你便宜了我老艾,包管你自己也絕不吃虧。”


    辛玉姬仍然一聲不響。


    她知道這是男人的通病,事前不說幾句髒話,總好像不夠意思。


    艾胡子完全滿意了。


    女人露出嬌羞之態,便是最動人的時候。


    艾胡子沒有再浪費時間。


    他很快地脫掉了兩個人的衣服,然後便像一條狗似的爬了上去。


    辛玉姬完全任其擺布。


    艾胡子沒有吹牛。


    因為沒過多久,辛玉姬便放棄了矜持,她的一雙手慢慢移上他的背部,從頸後開始,緩緩向下滑動。


    艾胡子漸入忘我之境。


    李玉姬的右手,也摸到了她要尋找的地方。


    椎尾。


    死穴!


    然後,她的手抬起,拍下,一根藍光閃閃的毒針,吱的一聲送進了艾胡子的尾脊骨。


    艾胡子像出水蝦子一般,突然弓腰跳起,隨又叭達一聲摔落。


    辛玉姬曲腿一蹬,艾胡子便像肉球似的滾開了。


    他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道:“賊婆娘,你,你……”


    辛玉姬欠身坐起,冷笑道:“老娘就是喜歡男人,那也得老娘自己心甘情願,憑你這個臭胡子也配!”


    艾胡子全身慢慢發紫,嘴巴張得大大的,卻發不出聲音來,終於手腳一攤,悠然閉上眼皮!


    兩邊的好戲,同時開始,同時收場。


    七星廣場那邊,人潮慢慢消退,黑牡丹辛玉姬也低著頭,沿著小路,離開了那座五通祠。


    當辛玉姬身形於小路盡端消失不久,五通祠旁的亂石堆後,突如野兔般跳出一個人來。


    這人探頭祠內打量了兩眼,帶著遺憾的神氣,咽著口水,搖一搖頭,聳肩歎了口氣。


    然後,這人便由祠後,沿另一條小路,繞道回到七星鎮。


    熱窩後院,美鳳對門的房間裏,七步翁魚山穀正躺在炕上抽煙。


    這時,門口人影一閃,一名短衣漢子忽然帶著一臉詭秘之色,躡足走了進來。


    來的這名漢子不是別人,正是七星客棧那個八麵玲瓏的棧夥:葛大。


    七步翁道:“站過來一點。”


    葛大道:“是!”


    他隻走上一步,便站定下來。


    這表示他完全依吩咐行事,一點就是一點,如果要他再站近一點,他就再站近一點,怎麽吩咐怎麽做。


    他伺候過的客人多了,什麽樣的客人,什麽樣的脾氣,他全清清楚楚。


    大爺們喜歡他畢恭畢敬,誠恐誠惶,唯唯應是。


    他喜歡的,是大爺們的銀子。


    人各有誌。


    有一件事,總錯不了,隻要有了銀子,總有一天,換個地方他也一樣變成大爺。


    七步翁道:“那邊情形怎麽樣?”


    葛大道:“早上來了六個人,兩位是古老爺的朋友,四位是吳公子的朋友。”


    七步翁道:“我怎麽吩咐你的?”


    葛大道:“是的,小人已經打聽過了。古老爺的兩位朋友,一個叫形意拳吳德,一個叫鬼鏢段如玉。天公子的四位朋友,是一對祖孫,一對夫婦。祖孫倆老的叫飛腿追魂宮寒,小的名叫宮少奇;那對夫婦男的叫獨眼龍賀雄,女的叫黑牡丹辛玉姬。”


    如果換上一個主顧,他必然會賣賣關子,碰上這位太爺,他可不敢。


    所以,他隻有老老實實地,一口氣說了出來。而且說得非常有條理,非常簡潔,先後次序一點不亂。


    七翁點點頭道:“很好。”


    葛大心花怒放,因為這是很不容易聽到的兩個字。


    依他估計,這兩個字,一字最少要值五十兩銀子。


    七步翁望著他,又道:“還有沒有別的什麽事?”


    當然還有別的事。


    葛大本來不想說,因為他不知道這種事說出來討好不討好?


    不過,現在他敢說了。因為現在從老家夥看上去,心情似乎很不錯。一個人心情愉快時,當然不在乎聽點題外文章。


    於是,他賠了個笑臉,裝作很難為情的樣子道:“吳公子的那四位朋友……咳咳……恐怕……現在……咳咳……隻……隻剩下兩位了!”


    七步翁一哦道:“這話怎麽說?”


    葛大搓著手,把在五通祠偷看到的一幕,以非常拘謹的語氣,描述了個淋漓盡致。


    七步翁如老僧入定,默默靜聽,不言不動。


    葛大最後道:“小人該死,居然在您老麵前說說這種股事情,還望您老千萬不要見怪,隻當小人放屁……”


    這正是他的狡猾處,他其實早看出老家夥聽動了心,不過是替老家夥圓個顏麵罷了。


    七步翁又裝了一袋煙,緩緩吸了幾口,才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好,這是閑事情,我們不必去管它,你去喊上官兄弟進來一下。”


    葛大道:“是!”七步翁又道:“要他們先付你三百兩銀子,再打聽到什麽事,隨時報告,還有重賞!”


    葛大一躬到地:“是,是!”


    大廳中賭局已經開始。


    這是每天的老規矩,品刀會收場,這邊馬上開場。


    跟錢麻子失蹤之前,完全沒有兩樣。


    現在熱窩裏當家的人是老蕭。


    老蕭隻是一名普通夥計,他真的能當得了家?


    因此,大家益發相信,錢麻子一定還沒有離開七星鎮,一定還在暗中秘密主持著熱窩的。


    大家不明白的,也許隻有一件事。


    錢麻子既已獲得大悲寶藏,八輩子也吃喝不盡,他為何還要經營這家熱窩?


    人各有誌?


    葛大慢慢走向牌九台子。


    他停下來,看了兩把牌,一把也沒押,看完轉身又向大廳門口慢慢走去。


    一個賣白酒的漢子,忽然離開賭台,悄悄跟了上去。


    葛大沒有回頭,聲音很低,隻有跟在他身後的人才能聽到:“魚老吩咐:交三百兩銀子給我,他在後麵等你們!”


    那賣白酒的漢子一聲不響,摸出一張銀票,向前快走幾步,趁擦身而過,塞在葛大手上,然後轉身朝後院走去。


    另一個賣白酒的漢子,也跟著借故離開賭台。


    他們便是“上官兄弟”!長白道上最最毒辣的一對殺手:上官龍和上官虎。


    他們也是七步翁魚山穀兩名真正的心腹!就連金雨和梁強等人,都不知道老魔頭另外還安置了這樣一支伏兵。


    上官兄弟走進房間,七步翁剛裝好第三袋煙。


    兩兄弟走到炕邊坐下,上官龍道:“魚老有什麽吩咐?”


    七步翁緩緩吐了口煙,道:“我們原先的計劃,現在必須稍稍改變一下了。”


    上官龍道:“為什麽要改變?”


    七步翁慢吞吞地道:“因為我現在忽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


    兩兄弟立即露出傾聽的神氣。


    七步翁不慌不忙地接著道:“你們好好聽著:從這兒的後門出去,沿小河往西走,不遠之處,有座木橋,過了橋可以看到一片樹林,林中有座五通祠。”


    他停下來,吸了口煙,才又接下去說道:“祠內如今躺著兩具死屍,等天黑之後你們帶了家夥,去把這兩具屍首弄到鎮外荒僻之處,找個地方埋起來,行動小心一點,千萬不能讓別人看見。”


    上官龍道:“這兩人是我們的人殺死的?”


    七步翁道:“不是。”


    上官虎忍不住插口道:“人既不是我們殺死的,我們幹嘛要多此一舉?”


    七步翁問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飛腿追魂宮寒這樣一個人?”


    上官虎道:“沒有。”


    七步翁歎了口氣道:“你們兩兄弟實在早該到中原道上來磨練磨練了。”


    上官虎道:“這姓宮的,手底下是不是很厲害?”


    七步翁歎了口氣道:“單是手底下厲害,倒也沒有什麽,可怕的是這老兒的心計,在老一輩人物之中,如談運謀鬥智,恐怕誰也不是這老兒的對手!”


    上官虎道:“這跟五通祠內死了兩個人,又有什麽關係?”


    七步翁道:“關係太大太大了!因為兩名死者之中,有一個便是這宮老兒的獨孫。”


    上官龍道:“獨孫?”


    七步翁道:“是的,宮家一代單傳,獨子早死,就隻留下這麽個寶貝孫子。”


    上官虎道:“如今這僅有的一名孫兒又死了,宮家豈不要絕後?”


    七翁道:“這正是我要你們今晚去偷偷收屍的原因!”


    兩兄弟眨著眼皮,顯然都沒有聽懂老魔這句話的意思。


    七步翁知道他們沒有聽懂,於是接著道:“大悲寶藏雖然價值連城,但對宮老兒來說,實在還遠不及他對這名寶貝孫子的重視,如果這老兒獲悉愛孫已遭殺害,一定無心再從事大悲寶藏之爭奪。”


    上官虎道:“這樣我們等於去了一名勁敵,豈不對我們更有利?”


    七步翁點頭道:“是的,無論換了誰,恐怕都免不了會有這種想法。”


    上官虎道:“這種想法不對?”


    七步翁道:“不能說不對,隻能說不夠深入!”


    兩兄弟又聽胡塗了。


    七步翁微微一笑道:“我隻提一件事,你們也許就明白了。”


    兩兄弟留神聽著。


    七步翁微笑道:“我問你們,今天七星鎮上,對大悲寶藏有興趣的人物,是不是就隻這宮老兒一個?”


    兩兄弟一齊搖頭。


    七步翁笑道:“這不就得了嗎?去了一個姓宮的,對我們好處有限,因為還有很多其他的人,我們照樣必須對付。”


    他又笑了一下道:“相反的,如果這老兒不退出,對我們卻有無窮妙用!”


    七步翁的話外之音,聰明人差不多已經可以聽出來了。


    但對這對用手多於用腦的長白弟兄來說,顯然仍有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之感。上官虎道:“魚老意思,是說這姓宮的會為我們效力?”


    七步翁一點也不生氣,他歡喜這對弟兄,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


    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總是好駕馭一些的。


    七步翁點點頭道:“是的,可以這樣說。”


    他頓了一下,又說道:“這老兒如果不知道愛孫已死,除了焦急之外,一定還會設法謀取那批寶藏。隻要這老兒肯盡心力,他成功的希望,一定比任何人都要大得多!”


    上官虎好像一下開了竅,搶著答道:“然後我們便以知道他愛孫的下落為條件,向這老兒加以要脅?”


    七步翁哈哈大笑道:“好,好!一語中的。你們兩兄弟真是愈來愈行了!”


    兩兄弟麵有得色,顯然聽得十分受用之至。


    這是用人的另一訣竅。不吝於褒揚!碰上適當時機,惠而不費地讚幾句,可說比什麽手段都來得有效。


    七步翁的這條妙計行不行得通呢?


    那應該是沒有疑問的。


    飛腿追魂宮寒的確隻有一個孫兒,也的確把這個寶貝孫兒看得比什麽都重要。


    這種缺德主意,事實上恐怕也隻有像七步翁這種缺德的魔頭才能想得出來。


    七步翁的這條計策,與飛腿追魂宮寒定下的奪寶步驟,可說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想利用別人流血流汗,自己於一旁等著坐享其成。


    這正應了一句俗語:薑是老的辣。


    兩塊老薑。


    房中沉寂了片刻,上官龍忽然說道:“你老恐怕忘了一件事。”


    七步翁一哦道:“什麽事?”


    上官龍道:“那個殺人的人,要是把這件事情說出去,那怎麽辦?”


    七步翁搖頭道:“不會。”


    上官龍道:“何以見得不會?”


    要解釋這一點,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而七步翁也根本不想加以解釋。


    他不是怕費唇舌,而是怕這對兄弟聽了會分心。


    兩兄弟對女人都很有興趣,目前就有心要打何寡婦和銷魂娘子楊燕姐妹倆的主意,如果聽了這段旖旎韻事,準會把目標一下轉去黑牡丹辛玉姬身上。


    獨眼龍賀雄是個人人知名的大醋缸,兩兄弟一動了腦筋,非出亂子不可!


    所以,他隻輕描淡寫地道:“這個你們放心好了,我說不會,就是不會。”


    兩兄弟對老魔一向言聽計從,經老魔這樣一說,當然不會再問下去。


    上官虎站起身來道:“老大,天黑還早,我們繼續去玩我們的吧!”


    七步翁道:“慢點走!”


    上官龍轉回身道:“魚老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麽差事?”


    七步翁思索著點點頭道:“是的,做完這件事之後,今夜你們還得另外再辦一件事情。”


    上官龍道:“什麽事?”


    七步翁緩緩道:“這消息是我們拿銀子從葛大口中買來的,他很可能會把這消息再賣給別人,所以……”


    說到這一方麵,兩兄弟的反應倒是不慢。


    上官虎立掌比了個砍的姿勢,笑笑道:“魚老是不是這個意思?”


    七步翁點點頭道:“是的,手腳幹淨一點。”


    白天星正待要喊老蕭添第二壺酒時,烏八忽然從大廳外麵匆匆走了進來。


    他站在大廳中央,將大廳中每一張麵孔都看清楚了,才皺了皺眉頭,朝白天星這張桌子走來。


    白天星知道他在找人,硬裝作不知道,笑嘻嘻地問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烏八搖搖頭,過來坐下,隔了一會兒,才放作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們有沒有看見艾胡子?”


    白天星道:“艾胡子?艾胡子店裏忙得要命,他怎麽跑到這裏來。”


    烏八又皺了一下眉頭道:“是啊,店裏好多人等著要吃麵,這胡子卻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白天星道:“你找他幹什麽?”


    烏八咳了一聲道:“沒有什麽……咳咳……我本來也想吃碗麵……咳咳……找不到就算了。”


    白天星心底暗暗好笑:好!老毛病又來了!


    他知道烏八的確在找人,但要找的人絕不是艾胡子。


    絕沒有人為了要吃一碗麵,到處去找麵店的老板,尤其是像烏八這樣的人,更不會有這種蠻勁。


    要烏八這樣的人動腿跑路,隻有一樣東西可以辦得到。


    銀子!


    而且一定是一大筆銀子!


    因為他也許為了烏八好處,要烏八辦一件事。如今烏八放下他的事,卻代別人找人,可見對方出的代價一定很高。


    高到使烏八即令得罪了原先的主顧,也不在乎。


    出高價尋找的人,必然是個很重要的人,一個很重要的人突然失蹤,就~定意味著又發生了新的事件。


    這是白天星推理的一貫方式:抽絲剝繭。


    所以,他經常能從一些別人也許會忽略了的小地方,發現問題,解決問題!


    烏八要找的人,是誰呢?


    白天星不急。


    他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叫烏八自動地說出來,對付烏八這樣的人,他覺得比對付什麽樣的人都容易。


    別人還要拿銀子收買,他可以連一分銀子都不花。


    烏八也要了一份酒菜。


    他斟了酒,卻沒有喝,隻是端著杯子,怔怔出神。


    白天星興趣更濃了。


    烏八連酒也沒心思喝,可見那筆賞格一定大得誘人。尋人賞格是什麽人訂下來的呢?


    白天星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可憐的艾胡子,那樣一個大好人唉!”


    烏八像是吃了一驚,霍地轉過來道:“你說什麽?”


    白天星苦笑笑道:“我真後悔這幾天老在這裏窮混,沒去那艾胡子店裏多吃幾碗麵!”


    烏八木愣愣地道:“你你這話什麽意思?”


    白天星反問道:“艾胡子煮的麵,你說好不好吃?”


    烏八道:“當然好吃!”


    白天星道:“以後你還想吃得到?”


    烏八道:“為什麽吃不到?”


    白天星搖搖頭,又歎了口氣道:“枉你烏兄還是個明白人!”


    烏八呆呆地道:“你是說”


    白天星意味深長地道:“我說了什麽?我什麽也沒有說!我隻知道一件事,今天七星鎮上,如果有人失了蹤,我們最好就別再去想他!”


    烏八期期地道:“這,這……”


    白天星冷笑道:“七絕拐吳明,鐵三掌蔡龍,奪魂刀薛一飛,這些失蹤的人,誰回來過?最幸運的大概就數流星刀辛文炳,人沒有了,最後總算回來了一隻耳朵!”


    烏八臉孔一白道:“那,那……”


    白天星真忍不住要笑出聲音來。他心想:你仁兄也未免太差勁了,我說的是艾胡子,艾胡子是你什麽人,我就認為沒有遭遇意外的可能!


    烏八臉上很快又有了血色。


    他終於忍不住低下腰身道:“這件事我也覺得有點奇怪,跟艾胡子一起不見了的,還有一個大孩子。一個開小麵館的生意人,跟一個剛來鎮上的大孩子,總不至於有人跟他們過不去吧?”


    好了!


    真正要找的人,是個大孩子。


    一個多大的孩子?


    又是誰的孩子呢?


    白天星沒有問。


    他問的是另一件事:“這孩子沒有大人跟著?”


    烏八道:“當然有。”


    白天星道:“他大人呢?”


    烏八道:“據吳公子說吳公子一再交代,要我不得告訴別人,你可不要聲張出去才好。”


    白天星道:“那還用你烏兄吩咐!”


    他這句話,沒說過十次,最少也有六七八次了!


    烏八道:“是這樣的,據吳公子說,那孩子是一位宮老前輩的獨孫,大約十八九歲,穿一身黃衣服,生得斯斯文文的,刀會開始之前,還有人見過他,後來就忽然失去影……”


    白天星暗暗一怔。宮老前輩?飛腿追魂宮寒?


    他沒有見過這位飛腿追魂,但對這位飛腿追魂的為人卻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句話說完:


    一條成了精的老狐狸。


    他一向痛恨這一類的老狐狸,因為江湖上的一些惡行,差不多都是這類老狐狸的傑作。


    另一方麵,他最感頭疼的,也是這一類的老狐狸。


    有經驗的獵人全都知道,要捕捉一隻老狐狸,有時要比捕捉十隻猛虎還要難得多。


    老狐狸另一討厭的地方,是它不但難以捕捉,有時還會破壞你花盡心血布置的陷阱。


    自從毒影叟古無之和七步翁魚山穀這兩隻老狐狸來了七星鎮,已經使他傷透腦筋,如今又多了這隻老狐狸,他真擔心自己的匠心設計,會不會被這三隻老狐狸破壞盡淨?


    烏八見他不開口,又接下去說道:“不瞞你白兄說,吳公子是許了小弟一點好處,不過你白兄曉得的,我烏八可不是那種見利忘義的人,隻要小弟有了好處,咱們哥兒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到時候隻要你白兄開口……”


    白天星聽得不住點頭,像是自己被說動了心。


    他帶著思索的神情道:“這祖孫倆,我早上好像見過,隻是當時我沒留意,那時好像還有幾個人跟他們在一起……”


    烏八搶著道:“是不是一男一女?”


    白天星點頭道:“好像是的。”


    烏八道:“那是獨眼龍夫婦。”


    白天星道:“獨眼龍?”


    烏八道道“是的,獨眼龍賀雄!他那個老婆,便是江南有名的美人兒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點點頭,心想:好,這對夫婦一來,七星鎮可熱鬧了。


    烏八道:“關於這件事,你白兄有沒有一點頭緒?”


    白天星沉吟道:“這事我還得好好地想一想。”


    烏八惑然道:“想什麽?”


    白天星緩緩道:“七星鎮地方雖說不大,但至少也有百來戶人家,你要知道,我盡管在這裏住了很久,可也並不是家家戶戶都熟悉……”


    烏八眼中一亮道:“白兄的意思是說,那位宮少爺被人綁了架,如今可能正藏置在鎮上某一處地方?”


    白天星點頭道:“這是我的想法。”


    一點不假,這的的確確是白天星的想法。


    小孟嚐吳才和宮寒等人回到七星棧時,黑牡丹辛玉姬尚高臥未起。


    如今整個七星鎮上,除了葛大和七步翁兩人之外,恐怕誰也無法把那位宮大少爺失蹤的事,跟這位江南有名的美人兒聯想到一起去。


    白天星的這種想法,無疑也正是烏八的想法一種烏八願意接受的想法。


    烏八欣然道:“好,這件事就拜托你白兄了。如果有了消息,請白兄立即著人通知小弟。”


    白天星道:“好!”


    烏八拱拱手,高高興興地起身走了。


    酒菜未動,賬也未付。


    接著出現的,是穿著整整齊齊的鐵算盤錢如命。


    又是一個好朋友。


    白天星笑笑道:“錢大爺好!”


    他這一聲錢大爺當然是喊給別人聽的。


    這是他們的約法之一。


    在大庭廣眾之前,盡量保持客套,以免引起別人對他們的往來注意。


    這一套功夫,錢如命當然更拿手。


    隻見他打著哈哈道:“好,好還是賢昆仲會享受,一天兩頓酒,悠哉悠哉,自在逍遙。哈哈哈哈!”


    哈哈沒有打完;人已順勢坐下。


    白天星低聲道:“昨天小弟聽到的那個消息,確實不確實?”


    錢如命點點頭,看清無人注意,這才長長歎了口氣:“消息是一點不假,可惜的隻是錢某人福分不夠。”


    白天星一怔道:“怎麽呢?”


    錢如命又歎了口氣道“想不到玉門三煞原來隻是徒負虛名,錢某人不過遲去了一步,他們三兄弟便給人家宰得一個不剩!”


    白天星像是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那麽寶物落在何人手中?”


    錢如命搖搖頭道:“不知道!錢某人趕到時,除了院子裏的五具屍首,可說什麽也沒有看到。”


    白天星又是一怔道:“五具屍首?除了玉門三煞,還有誰跟誰?”


    錢如命道:“一個便是先向招風耳洪四套話的那個家夥,叫做夜貓子岑龍。”


    他笑了笑又道:“另一個,你猜猜看是誰?”


    白天星道:“誰?”


    錢如命道:“魔刀令狐玄!”


    白天星呆住了!像是根本無法相信。其實他一點也不感覺意外。


    真正感覺意外的是張弟。


    又給白天星料中了!


    魔刀令狐玄在品刀台上慷慨陳詞,要向謀害刀客的凶徒挑戰,一時幾乎成了刀客的英雄,隻有白天星一個人澆冷水,這位魔刀絕不是個好人,如今事實證明,果然一點不錯。


    錢如命端起烏八留下的那杯酒,湊著壺嘴子,淺淺啜了一口,又道:“現在就可惜不知道殺死三煞及魔刀的人究竟是誰,眼看著煮熟的鴨子又飛了,想想實在不是滋味。”


    白天星沉默不語,好像心頭也相當不是滋味。


    他在思索。


    他當然不會相信錢如命的話,不過也不是全部不相信。


    如果錢如命的話有一部分是真的,那便是那幅明妃畫像也許真的被另一人取走了。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相信錢如命真不知道那個奪走畫像的人是誰。


    理由非常簡單,玉門三煞並不是什麽善男信女,碰上這種大事情,錢如命說什麽也不可能讓這三兄弟脫離自己的監視。


    更進一步,不難想像得到,三煞被宰之際,這位鐵算盤一定在暗中瞧得清清楚楚。


    他如今就在思索這個殺了三煞的人是誰。


    錢如命眼看三煞被殺而袖手一旁,理由也隻有一個:對方身手太高,他出去白饒。


    一個錢如命自認不敵的人,這個人會是誰呢?


    這一點當然無法憑想象就可以獲得答案。


    錢如命忽然像安慰他似的,低低又接著道:“這件事白兄也不必太難過,吳公子已派人到處布下眼線,隻要找出那個搶走寶物的人,最後還是少不了你白兄的一份的。”


    白天星深深歎了口氣道:“發財要有發財的命,現在就看我們這位吳公子的福分如何!”


    錢如命仿佛話已說盡,又敷衍了幾句,跟著也告辭走了。


    白天星目送錢如命去遠,才又歎了口氣道:“想不到我又打錯了算盤!”


    張弟道:“打錯了什麽算盤?”


    白天星道:“你有沒有留意到這家夥剛才說話的神情?”


    張弟道:“當然留意到了。什麽地方不對?”


    白天星道:“那麽,你有沒有看出,這家夥表麵上唉聲歎氣的,其實一點也不為失去那幅明妃畫像而感到惋惜?”


    張弟想了想,不禁點頭道:“是的,他好像是在說一個與自己漠不相關的故事,雖然表現得很懊惱,卻是好似並非由衷而發。”一他望著白天星,又道:“就算這廝不在乎失去一幅明妃畫像,又怎能說是打錯算盤?為了一幅畫像,死去五個人,你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


    白天星搖頭道:“這死掉的五個家夥,他們連一文大錢也不值,更別說是一幅價值連城的明妃畫像了!”


    他喝了口酒,苦笑道:“我說錯了算盤,是指另外一件事,並不是指死的這幾個家夥重要不重要。”


    張弟道:“另一件什麽事?”


    白天星道:“便是今天七星廣場上突然傳開的流言。”


    張弟道:“你認為流言是吳才著人散布的?”


    白天星道:“這無疑是那位飛腿追魂宮寒宮老鬼的傑作。”


    張弟道:“姓宮的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宣傳開來?”


    白天星道:“這就要歸罪於那幅明妃畫像了!”


    張弟不覺一愣,完全聽胡塗了!


    白天星笑笑道:“我知道你聽了一定感覺奇怪,由於一幅明妃畫像的出現,更坐實了錢麻子的嫌疑,姓吳的他們應該守緊這個秘密才對,為什麽反而把這個秘密大事宣揚呢?”


    張弟道:“是呀,這樣一來,豈不是增加了他們奪取寶物的困難?”


    白天星歎了口氣道:“你完全想錯了!這其實正是那個宮老鬼心機深沉過人的地方!”


    張弟還是聽不懂。


    白天星接著道:“這說明那個宮老鬼不願與實力雄厚的黑鷹幫為敵,想藉此利用別人打頭陣,他們於一旁坐觀成敗,然後選定有利之時機,來個不勞而獲!”


    張弟道:“這也沒有什麽不好呀!難道你為黑鷹幫叫屈?”


    白天星搖頭道:“黑鷹幫自幫主江西流往下數,根本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哪裏會為他們著想?碰上了這種機會,讓那些家夥受點報應,正證明天道還好,我高興還來不及,哪有這份閑心情為他們叫屈!”


    張弟更胡塗了。


    話越說上路,處處合人意,還有什麽值得抱怨的呢?


    白天星喝了口酒,緩緩道:“你應該知道,這隻是個騙局,我當時的用意,隻不過是想藉此機會整整那個麻子……”


    張弟道:“這我知道。”


    白天星苦笑道:“但如果這麻子一旦落在那個姓宮的老鬼手上,我這騙局就要拆穿了!”


    張弟道:“那老鬼真有這麽厲害?”


    白天星道:“你等著瞧好了!除非老鬼為獨孫失蹤一事分心,否則錢麻子最後一定會落在這老鬼手上。”


    張弟想了片刻,忽然皺眉道:“不管什麽它老鬼或錢麻子,我都不放在心上。我總覺得,有一件最重要的你始終該做而沒有做。”


    白天星道:“什麽事?”


    張弟道:“你應該放下任何事情不管,先找出那個謀害刀客的凶徒!”


    白天星微笑道:“我希望你最好別逼著我回答你這個問題。”


    張弟道:“為什麽?”


    白天星笑道:“因為我如果照實說出來,你一定會嚇一大跳。”


    張弟道:“沒有關係。你說!”


    白天星笑道:“好!那麽我就回答你。我不找那個凶徒的原因,是因為根本用不著找,這名凶徒我早就清楚他是誰了!”


    張弟沒有嚇一跳。


    他嚇呆了!


    呆得像突然中了定身法,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裏,隻是不停地翻著眼珠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隔了很久很久,他才艱澀地道:“你你早知道?”


    白天星但笑不語。


    這不是一個問題。


    就算這是一個問題,也不需要回答。


    白天星在等著他的第二句話。


    張弟費了很大勁,才問出了底下的話:“你你已明知道那名凶徒是誰,而仍然聽任他為所欲為,讓他一個接一個殺下去?”


    白天星微笑道:“不錯。這比我自己動手總要好得多!”


    張弟又是一呆,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白天星笑道:“我說的話,意思一向明白,從來用不著重複解釋。”


    張弟眨著眼皮道:“你認為被殺的刀客,一個個罪有應得,死得並不冤枉?”


    白天星道:“活下來的才冤枉。”


    張弟道:“因為他們也該死?”


    白天星道:“都該死。”


    張弟道:“快刀馬立也該死?”


    白天星道:“最該死!”


    張弟緊緊皺起眉頭,沒有開口。


    如果換了品刀大會剛剛開始的那幾天,單是為了這最後一句話,無疑就夠張弟跟白天星翻臉而有餘!


    但如今這種情形已絕不會再發生了。


    因為經過了長久的朝夕共處,再加上兩人在武學方麵的血緣,如今張弟對白天星的觀感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正如他對十八刀客的觀感也有了很大的改變一樣。


    快刀馬立究竟是不是一個好人?他已不願再堅持。


    這並不是他對馬立的人格產生懷疑,而是因為他對白天星加深了信任。


    至於快刀馬立為什麽會是十八刀客中最該死的一個?白天星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無論哪一方麵的見識,都比他宏富得多,他相信白天星如此評斷,必然有所根據。


    何況馬立已死多時,人一死,一了百了。他們又何必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發生無謂的爭執?


    他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抬頭又問道:“你說的那名凶徒是誰?”


    白天星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眼光四下一掃,緩緩回過頭來,笑了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好笑的事。”


    這就是說,舊的話題已告結束,再問也是枉然。


    張弟並不感覺意外。


    白天星的脾氣,他已摸得透熟;事實上他也隻是隨便問問,根本就沒希望白天星真的會回答他。


    張弟信口道:“哦!一件什麽好笑的事?”


    白天星又笑了一下,道:“我忽然發覺,很多人都熱中於追求意外之財,卻幾乎從沒有人想到,意外之財往往會為一個人帶來殺身之禍。”


    張弟道:“我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麽可笑。”


    白天星道:“為什麽?”


    張弟道:“因為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類天生的弱點之一;隻能說可悲,但絕不可笑。”


    白天星點點頭,隔了片刻,忽又笑道:“除了這件事之外,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件事我如果說出來,包你一定會覺得十分可笑!”


    張弟道:“說說看!”


    白天星道:“有一種人,自以為很聰明,事實上這種人也的確有點小聰明。但奇怪的是,這種人卻往往專做胡塗事,你說可笑不可笑?”


    笑的仍然隻是白天星一個人。


    張弟沒有笑。


    白天星笑著道:“你不認為這種人可笑?”


    張弟淡淡地道:“這種話我過去聽人說過,隻是我還沒有見過這種人。”


    白天星忽然壓低了聲音,笑道:“眼前在這大廳中就有一位,你要不要見識見識?”


    張弟一怔道:“在哪裏?”


    白天星輕咳了一聲道:“以後再說吧!有人來了。”


    這一次白天星可不是故意賣關子,這時的確有人正向他們這張桌子走過來。


    走過來的是兩個人。


    一名粗壯的青衣大漢,以及一名瘦弱儒雅的藍衣青年。


    這一對主仆向他們這邊走過來並不稀奇,因為放眼此刻大廳中,隻有他們這副座頭還空了兩個位置,其餘的桌子上,全都坐得滿滿的。


    青衣大漢走在前麵。


    他快步走過來,拉開板凳,清出桌麵,又拿衣袖分別將桌凳抹拭幹淨,方垂手退去一旁。


    藍衣青年臉色蒼白,前額正中有塊花瓣大小的青色胎記,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它主人的翩翩風采。


    他含笑走過來,分別向白天星和張弟拱了拱手道:“打擾二位了!”


    白天星眨眨眼皮,忽然問道:“這位兄台可是姓尹?”


    藍衣青年微微一愣道:“是的,敝姓尹,草字文俊。尊駕何以認識在下?”


    白天星霍地站了起來,欣然道:“果然是尹大才子,幸會,幸會!”


    他不待藍衣青年有所表示,又指一指張弟,接著道:“敝姓白,白天星。這是敝師弟,旋風刀張弟!”


    緊接著,他又轉臉向張弟道:“師弟,這位便是以一篇白馬長賦傳誦兩京的尹大才子,快來見過!”


    張弟隻好跟著站起來,道了一聲:“久仰。”


    尹文俊連忙拱手道:“那不過是一篇遊戲文字,算不了什麽。兩位請坐,兩位請坐!”


    張弟暗暗納罕。


    因為他怎麽也想不到,白天星以一介武夫,何以能對當今知名之文人,竟也能像他對知名武人一樣熟悉?


    三人落座後,老蕭不待吩咐,自動送上一份酒菜。


    所謂酒菜,當然還是一壺酒一盤肉,這是熱窩的老規矩,貴公子也好,大才子也好,進了這座大廳,吃的喝的,就隻這麽兩樣。


    白天星望著剛送上來的那盤薄片羊肉,似乎有點難為情地笑笑道:“七星鎮是個小地方,處處不比京師,希望尹兄不要見笑才好。”


    尹文俊微微一笑道:“小弟並非為吃喝而來,尤其是這家熱窩的規矩,小弟早聽人說過了。”


    白天星道:“尹兄剛到?”


    尹文俊點頭道:“是的,剛到,可惜未能趕上今天的品刀盛會。”


    白天星笑道:“今天的品刀會,沒有趕上也好。”


    尹文俊道:“怎麽呢?”


    白天星笑道:“毫無精彩可言。”


    尹文俊道:“今天出場的,是哪一位刀客?”


    白天星道:“屠刀公孫絕。”


    尹文俊道:“這位刀客有沒有發表他對刀的見解?”


    白天星道:“發表的議論相當長,隻可惜全是廢話。”


    尹文俊道:“這位刀客怎麽說?”


    白天星笑笑道:“大意是說:今天的七星鎮,由於命案一再發生,幾已與屠場無異,他的外號叫屠刀,他要大家拭目以待,且看是別人屠他,還是他屠別人!”


    尹文俊啞然失笑道:“這純然是一派市井無賴口吻,怎能算是品刀?”


    白天星笑道:“誰說不是。”


    那名青衣大漢忽然上前一步,俯腰低聲道:“此地人多口雜,公子說話,可要小心些。”


    尹文俊臉色微微一變,似乎頗為失言而不自安。


    白天星笑道:“沒有關係,有我們師弟在這裏,尹兄不必擔心。”


    這幾句話像是提醒尹文俊什麽似的,他望望張弟道:“這位……莫非……”


    白天星笑著接下去道:“旋風刀張弟!就是傳說中一刀砍下降龍伏虎刀嶽人豪腦袋的那個小夥子!”


    誰也不難聽出白天星語氣中的誇耀意味。


    張弟臉上像爬滿了螞蟻。


    他已向白天星求過好幾次情,求白天星以後千萬別在人前提這件事,但白天星偏不理他,隻要遇上機會依然照提不誤。


    白天星替他這樣宣揚,當然沒有什麽惡意,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兩年之前,他說不定也會認為是一種無上的光榮。


    因為這本來就是他兩年來的一個夢想。鬥倒一名刀客,取而代之。


    誰知道等這個夢想真的實現了,他才發覺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他永遠無法忘記嶽人豪腦袋已經滾出老遠,身軀尚在打轉的那幅景象。


    他也忘不了奪魂刀薛一飛臨死之前的表情……


    終於他弄明白了英雄的真諦。


    英雄就是製造死亡的人!


    殺死的人愈多,名氣愈大!這就是古人說的一將成名萬骨枯。兵不血刃,也許照樣可以成為英雄,但那樣的英雄似乎並不多。


    成了英雄之後呢?


    成了英雄,路更狹了,而且隻有一條:繼續殺人以及提防被人殺。


    張弟喝了一口酒,真巴不得這位尹大才子早點離開。因為他知道,白天星也像小孩子一樣有個毛病:“人前瘋”!尤其在陌生人麵前,瘋得更厲害。


    尹文俊恭維的話,張弟沒聽清楚,他隻聽白天星接口問道:“尹兄目前落腳在什麽地方?”


    尹文俊苦笑了一下道:“想不到鎮上的客棧,早已住滿了人,目前這倒是個相當頭疼的問題。”


    白天星道:“尹兄如不嫌棄,搬到我們那裏去住怎麽樣?我們那裏陳設雖然簡陋,地方倒是蠻寬敞的。”


    尹文俊大喜道:“那太好了,白兄住什麽地方?”張弟聽了,忍不住好氣又好笑。


    他們住的那間破屋子,除了幾張桌椅之外,隻有一張爛木床。出門看熱鬧的人,當然不會帶著行李,到時候他倒看看白天星拿什麽來安置這對主仆!


    那青衣大漢微微皺了一下眉頭,欲言又止。非常明顯的,他並不希望他們這位公子如此輕易便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招待。


    這大漢背厚肩闊,兩邊太陽穴高高隆起,一看便知道很有一點武功根底,同時從他剛才提醒主人說話留神這一點看來,可見這大漢不僅武功不弱,江湖上的經驗閱曆,似乎也很豐富。


    尹文俊雖然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能有這樣一名精幹的家丁貼身保護,安全方麵也足夠叫人放心的了。


    白天星不曉得是打哪裏突然激發出來的一股熱情,他聽尹文俊這樣一問,立即興高采烈地轉向張弟吩咐道:“走,找老蕭結賬,我們帶尹公子去看看我們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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