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四家的桌子上果然不止一副碗筷。


    四菜一湯,三副碗筷。


    洪四坐在一邊吸旱煙。


    他們走進屋子時,洪四嫂正把一隻大暖壺放上火爐。


    白天星扭過頭扮了個鬼臉道:“我說如何?”


    洪四嫂笑笑,轉身走了,就好像看到自己家裏的人回來了一樣。


    洪四磕去煙灰,站起身來,手一擺道:“來來,菜冷了不好吃。”


    桌上的四樣菜是:紅燒栗子雞,韭菜炒雞雜,油炸開花更,醬、醋、麻油三仙湯泡老豆腐。


    湯是青菜百葉湯。四菜一湯,總共加起來,還值不到兩錢銀子。


    不過,材料雖然普通,經過一番巧妙的搭配之後,卻成了有幹有濕,可以喝酒,可以下飯,經濟而香色味俱全的一桌菜肴。


    燒菜,煮飯,是女人的天職;飯菜做得好,也不算什麽稀奇。


    要成為一個好主婦,為難的事,隻有一件。


    那便是要能在匆促之間,以最節儉的開銷,辦出一桌既合時令,又合客人口味的菜色來。


    張弟暗暗感歎。


    他真不明白,像小孟嚐吳才等人,整日裏蠅營狗苟,追求的究竟是什麽?


    在他們心目中,洪四也許隻是個卑微的小人物,實際上他們又有誰比洪四更幸福?


    張弟感歎之餘,不禁又暗暗立下一個決心。


    等會兒他們從這裏回去之後,他一定要提醒白天星,以後無論發生什麽事,最好能設法別使洪四牽連進去。


    洪四沒說什麽客套話,他們一坐下去,洪四就替他們斟滿了酒。


    酒香撲鼻,色如綠玉,居然是京師駱家酒坊出品的“貴妃青”。


    白天星喝了一大口酒,問道:“結果怎樣?”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當然隻有他們三個人聽得懂。


    洪四搖搖頭道:“一點收獲也沒有。”


    白天星點點頭,又喝了口酒,似乎並無意外或失望之色。


    洪四接著道:“侍候情刀秦鍾的莊丁是缺嘴孫二,據孫二說,這位情刀比什麽人都守規矩,按時用餐,按時安息,自品刀會舉行以來,幾乎從不輕易走出莊門一步。”


    白天星皺眉沉吟不語。


    張弟本來想問天山四醜的事情,但又怕打擾了白天星的思緒,隻好忍住沒有開日。


    洪四忽然笑了笑,道:“不過我另外卻發現了一個秘密,隻是不知道這個秘密有沒有可供參考的價值。”


    白天星抬頭道:“什麽秘密?”


    洪四微微一笑道:“我認出那兩個劫持我的人!”


    白天星一哦,微感意外道:“那兩個家夥你以前見過他們?”


    洪四微笑道:“說起來這兩人你也熟得很。”


    白天星道:“本鎮人?”


    洪四笑道:“你還記不記得,去年秋天熱窩裏發生的那樁風波?”


    白天星一怔道:“是丁森和鄒強那兩個家夥?”


    洪四點頭,張弟忍不住插口道:“丁森和鄒強是誰?”


    洪四笑道:“廖三身邊的兩員得力虎將。”


    張弟也不覺怔了一下道:“廖三的人怎麽會幹這種事?難道又是兩個新的虎膽賈勇?”


    洪四聳肩道:“誰曉得?”


    張弟又道:“去年熱窩發生的是件什麽風波?”


    洪四道:“去年兩人為了跟一批辰州來的客人爭一個紅姑娘,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想不到對方也不是省油燈,大約過了二十多天,竟找來了北加五虎兄弟,多虧廖三賠盡笑臉,又送了一筆厚厚的程儀,才算沒鬧出大事情。”


    白天星忽然問道:“你怎麽認得出是他們兩人的呢?”


    洪四笑道:“如果換了別人,的確不易認出,因為兩個家夥偽裝得實在高明,不僅容貌方麵沒有破綻,甚至連語音腔調,都完全改了樣子。”


    白天星目光一閃,微笑道:“因為你常跟他們賭錢,所以於無意之中發現了他們一些習慣性的小動作?”


    洪四大笑道:“要得,要得!”


    張弟忍不住又問道:“兩人有些什麽習慣性的小動作?”


    洪四喝了口酒,笑道:“姓丁的發狠時,喜歡卷衣袖,卷兩下,又拉直,說不上幾句話,就會重複來上一次、”


    張弟道:“姓鄒的呢?”


    洪四笑道:“姓鄒的說話除了有點婆婆媽媽的之外,最易犯的一個動作,就是喜歡伸出一根指頭,在別人麵前一上一下的晃個不停。”


    張弟道:“這個動作並不特別呀!很多人不是都有這個毛病嗎?”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你為什麽不問他伸出的是哪一根指頭?”


    張弟果然轉向洪四道:“姓鄒的伸的是哪根指頭?”


    洪四道:“中指。”


    張弟用自己的手指頭比試了一下,忍不住皺眉道:“這多難看。”


    白天星微笑:“這是南方沿海某一府人民所特有的習性,那裏的男男女女,據說對一根中指都運用十分靈巧。”


    張弟正想接著打聽天山四醜到底是何許人時,洪四嫂忽然探頭進來問道:“什麽時候吃飯?”


    洪四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沉臉揮手道:“少-嗦,還早,還早!”


    張弟見了暗暗詫異。


    洪四的性情,一向並不暴躁,同時洪四嫂也沒有說錯什麽,他幹嘛要以這種態度對待洪四嫂?


    白天星略略側身,向張弟悄聲問道:“你有沒有見我喝醉過?”


    張弟道:“沒有怎麽樣?”


    白大星低低一笑道:“你今天可以見到了。”


    張弟一怔,正想問他這後是什麽意思時,白天星已轉過身去,向洪四舉杯道:“來來,兄弟,咱倆喝一杯!過去,咱們不算什麽,從今以後,我浪子可說是你兄弟的救命恩人,你兄弟可得經常辦點酒菜,孝敬我這個浪子才好。”


    張弟不覺又是一怔。


    這是什麽話?


    他剛覺得洪四好像變了性情,怎麽白天星也一反常態,忽然說出這種不三不四的話來了?隻見洪四賠笑道:“當然,當然!不過,咳咳,今天,我看你還是少喝一點的好。”


    白天星瞪眼道:“為什麽?你當我已經醉了?”


    洪四忙道:“不,不,你海量,你海量,這點酒哪能醉得了你。”


    白天星忽然一拍桌子道:“拿壺來!有沒有醉,我喝給你們看。”


    洪四隻好把酒壺送過來。


    白天星雙手捧壺,咕嚕咕嚕,竟一口氣將兩三斤貴妃青喝得點滴不剩。


    洪四呆在那裏,直翻眼睛。


    白天星放下空壺,抹抹嘴巴,打了個酒呢:“怎麽樣?你們看我”


    話沒說完,忽然砰的一聲,人已栽倒下去。


    洪四大驚,慌忙起身跑過來道:“唉,我們這位白頭兒就是好勝心強,這下你看如何是好?”


    張弟也過來幫忙道:“沒有關係,他酒量一向不錯,剛才是喝得太猛了些,找個地方讓他躺躺,過一會兒就好了。”


    於是,兩人將白天星抬進臥室,白天星四仰八叉地往炕上一躺,醉得就像死了一樣。


    張弟要留下來守著白天星,洪四拉了他一把道:“個要緊,讓他睡,我們出去吃點飯。”


    他們走出臥室,洪四嫂忽又探頭進來問道:“要不要再添酒?”


    洪四臉上忽然浮起笑意,朝洪四嫂點點頭道:“酒不要了,拿飯來吧!”


    張弟心頭生疑,瞪著洪四道:“你們究竟在攪什麽花樣?”


    洪四一笑,低聲道:“我女人笨手笨腳的也有兩下子,我和老白知道今晚一定會有人來窺探我們的動靜,所以事先吩咐她在外麵留心守望,她剛才進來問我們什麽時候吃飯,就是暗示我們屋頂上有人來了。”


    張弟恍然大悟,原來洪四嫂問什麽時候吃飯,竟是事先約定的一句暗號。


    原來洪四斥喝洪四嫂,白天星佯狂大醉,都是做給別人看的!


    他想了想,又道:“可是你們”


    洪四微笑道:“沒有看到我們事先私下交談聯絡,是嗎?用不著了,我們倆人共事已久,無論什麽事,無論多少話,隻消一個眼色就夠了!”


    張弟又指指屋頂,悄聲道:“現在呢?走了沒有?”


    洪四笑道:“走了,我女人問要不要添酒,也是一句暗號。”


    張弟朝臥室呶呶嘴:“那麽該可以把他再叫出來了。”


    洪四笑道:“哪裏去叫?他早不曉得追下去多遠了!”


    臥室幔後,有道暗門。


    白天星從暗門中閃出時,正好及時看到一條灰色人影掠離屋脊。


    但是他仍然隱身暗處,屏息不動,並沒有馬上追了去。


    事實證明他這份小心並不是多餘的。


    因為那條灰色人影剛於夜色中消失,從另一個角落上,突又如鷹隼般飛起一條黑色人影。


    現在,白天星不再等待了。


    他真氣一提,身形如輕煙般掠出,緊綴於黑衣人身後。


    由於夜色太濃,白天星無法看清第一個離開的灰衣人正領先奔向何方,不過他並不需要為這一點擔心。


    他知道隻要盯緊前麵這個黑衣人,就絕不愁會失去灰衣人的蹤影。


    這正應了一句俗語: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灰衣人是蟬,黑衣人是螳螂,他是黃雀。


    雖然隻是匆匆一瞥,也已看出,第一個離去的灰衣人,身手相當不弱,尤其是一身輕功,更見火候。但是,無可置疑的,灰衣人的輕功,顯然仍較黑衣人的要稍遜一籌。


    三條人影,沿著小河,起落如飛,直奔七星廣場。


    白天星暗暗高興。


    因為他設計誘捕的,本來隻是最前麵那名灰衣人,如今半路又殺出一個程咬金,使情況由單純而轉趨複雜,自是大為提神之至。


    隻可惜他高興沒多久,掃興的事情就來了。


    就在快到七星廣場時,他前麵的那個黑衣人,身形一緩,忽然停頓下來。


    那黑衣人站定之後,顯出一副躊躇不決的神情,似乎正在考慮還要不要繼續跟蹤下去?


    白天星隻好跟著於一排矮樹後麵隱起身形。


    那黑衣人稍稍猶豫了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不再跟蹤前麵那名灰衣人,身形一轉,又循原路朝鎮上飛掠而去。


    現在輪到白天星傷腦筋了。


    這兩人究竟哪一個重要?


    灰衣人為什麽要暗中窺察他們的動靜?


    那黑衣人又為什麽要偷偷跟蹤這名灰衣人?


    兩人既然來路不同,他應該選擇其中哪一個繼續跟蹤下去?


    七星鎮上的百來戶人家,一般來說,生活都還算過得去。


    其中也許隻有楊大瘤子一家三口,日子過得清苦一些。


    楊大瘤子本人年老多病,成日咳嗽不斷。


    兒子叫小瘡疤,是個白癡,二十多歲的人,懵懵懂懂的,除了吃飯睡覺,什麽都不知道。


    媳婦叫小楊嫂子,是從小撿回來養大的,姿色雖不出眾,人卻極為勤勞賢慧,她自跟小瘡疤成親以來,盡管夫妻之間有名無實,卻從來不曾有過一句怨言。


    一家三口,兩間破屋,所有的入息,就是後麵兩畝菜畦的收成。


    像這樣一戶人家,當然談不上什麽享受,一天能有兩頓稀粥。不餓著凍著,就很不錯了。


    屋內一燈如豆,兩扇木板門雖已上閂,一陣陣砭骨冷風,仍不斷從縫罅中吹進來。


    小瘡疤打了個阿欠,眼淚鼻涕全都溫去一起,他嘴裏念念有詞,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


    楊大瘤子坐在一堆幹草上抽旱煙,因為連廉價煙絲也買不起,他一向吸的都是玉蜀黍須做的煙絲。


    這種玉蜀黍須做的煙絲,唯一像煙絲的地方,便是吸起來特別嗆嗓子。


    楊大瘤子本來就有咳的老毛病,一吸起這種旱煙來,更是咳得滿臉通紅,連氣都喘不過來。


    可是,他不吸這種煙絲,又吸什麽?


    他如果連這點小小嗜好也戒除掉,這種窮苦的日子,又叫他如何打發?


    灶搭在屋後,小楊嫂子坐在灶後。


    灶洞裏有火光閃動。


    雖然已經快起更了,這一家顯然還沒吃晚飯。


    晚飯吃得這麽遲,是因為沒有下鍋米?


    還是因為吃遲一點,可以省下明天早上的一頓呢?


    這兩種想法,其實都錯了。


    真正的原因,應該是如果吃得太早,怕被隔壁人家聞到香氣。


    因為現在鍋子裏煮的,既不是碎米飯,也不是野菜粥,而是一鍋香噴噴的白水肉!


    肉鍋端上桌子,居然還有一籠蒸得軟軟的細麵大饅頭。


    小瘡疤一雙眼睛登時瞪得又圓又亮,口水已經流下口角。


    他不問三七二十一,像餓狼似的,抓起一個饅頭,就伸到鍋子裏去蘸肉湯。


    楊大瘤子臉泛紅光,咳嗽也好了。


    隻有小楊嫂子仍然站在一旁,兩眼望著門閂,似在等待什麽。


    沒過多久,門外果然響起一陣輕微的剝啄之聲。


    小楊嫂子連忙過去開門。


    木閂拉開,一陣冷風吹進來,同時像魅影般悄悄走進來一個人。


    這人一身黑衣,麵蒙黑紗,雙目奕奕如電。


    楊家父子並無吃驚之色,仍然吃喝如故,黑衣蒙麵人目光四下一掃,似乎頗感滿意。


    他在桌子上放下一隻小布袋,然後推開一扇小門,走進那個僅有的小房間。


    小楊嫂子小心地將布袋打開,從裏麵取出兩樣東西。


    一包碎銀,一包煙絲。


    小瘡疤望也不望一眼,因為他對這兩樣東西都不感興趣。


    他感興趣的隻是肉和饅頭。


    楊大瘤子一看到那包煙絲,就像見到了心肝寶貝似的,馬上放下筷子,連難得一嚐的肉和饅頭也拋去一邊,顧不得再吃了。


    黑衣人一走進房間,房中便傳出一陣——的寬衣聲和一聲唧唧噥噥的細語聲。


    房中原來藏著一個女人?


    楊家父子翁媳三個,對房中那一男一女的曖昧行為,完全不予理會。


    而房中那一男一女,似乎也並不以這一家老少三口為意。


    外麵西北風雖然吹得門窗格格作響,但由於這隻是兩間破舊的茅草屋,房中的陣陣笑德之聲,仍能透過薄薄的隔板,清晰地傳送出來。


    “外麵風聲緊不緊?”


    “緊得要命,就像……就像……嘻嘻,就像你這裏一樣。”


    “死人!”


    “嘻嘻。”


    “喂,我問你”


    那女的隻說到一個你字,底下的話,就像突然裝進了一隻封口的甕子,而變成一聲含混沉悶的嚀櫻。


    接著是一陣翻騰和撐拒的聲音。


    隔了好半晌,才聽到那女的微喘著道:“瞧瞧你這副猴急相!”


    男的低聲笑著道:“你不急?”


    男的話剛說完,忽又哎唷下一聲,似乎什麽地方被扭了一把。


    隻聽女的哼了一聲道:“問你幾句話,也等不及?”


    男的連忙求饒道:“好,好!你問,你問!”


    女的道:“我問你,今天你怎麽到這個時候才來?”


    男的道:“我在跟蹤一個人。”


    女的像是吃了一驚道:“跟蹤什麽人?是不是那個醋缸子?”


    男的道:“不是。”


    女的道:“那麽是誰?”


    男的道:“怪刀關百勝!”


    女的像是又吃了一驚道:“十八刀客中的那位怪刀關百勝?”


    男的道:“不錯。”


    女的道:“你為什麽跟蹤這個姓關的?”


    男的得意地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句話你聽人說過沒有?”


    女的道:“你打這個比喻,是什麽意思?”


    男的笑道:“這比喻是說:那姓關的是螳螂,我則臨時扮了一次黃雀!”


    女的道:“誰是那隻蟬?”


    男的道:“一品刀!”


    女的像是嚇呆了一樣,隔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道:“你是說-……一品刀?就……就是那位首席刀證?”


    男的笑道:“不是。”


    女的道:“不是?”


    男的笑道:“那位仁兄隻是個冒牌貨,我指的是真正的一品刀!”


    女的一哦道:“真正的一品刀,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男的道:“一個玩世不恭的浪子。”


    女的道:“就是你上次提過一次的那個白浪子?”


    男的笑道:“正是此君!”


    女的道:“你敢確定這個浪子真是一品刀?”


    男的道:“九成錯不了!”


    女的沉默了片刻,又問道:“怪刀關百勝跟蹤這位一品刀,用意何在?”


    男的說道:“這裏麵的關係,相當複雜。”


    女的道:“什麽地方複雜?”


    男的忽然歎了口氣道:“有很多事情,就是告訴了你,我也弄不清楚,我隻能這樣說,到目前為止,我們也許都上了這浪子的大洋當。”


    女的道:“你能不能再說清楚些?”


    男的道:“這就是說一切是是非非,都是這浪子掀起來的,如今大家都成了騎虎難下,誰也無法置身事外。”


    女的道:“這有什麽好擔心的,你不是說,你另外又請了很多幫手嗎?”


    男的沒開口,隔了一會兒,忽然低低一笑道:“我們該不能盡談這些事吧?”


    女的道:“你要談什麽?”


    “這個!”


    “死人”


    “嘻嘻……”


    接著又是一陣翻騰的聲音。


    這次沒有撐拒。


    品刀大會第十六天。


    天氣晴朗。


    何寡婦店裏,又坐滿了人,白天星和張弟仍然是其中的顧客之一。


    張弟是白天星邀來的。因為白天星告訴他:“如果你想知道我昨夜跟蹤的是什麽人,以及跟蹤的結果如何,你就得先陪我去喝碗豆漿!”


    張弟雖然勉勉強強跟來了,臉色始終不怎麽好看。


    白天星則恰好相反,滿麵春風,喜氣洋洋,逢人就打招呼,態度分外親切,仿佛已將昨天洪四被綁的那件事完全忘得幹幹淨淨。


    今天豆漿店裏,又多了幾張生麵孔,尤其是坐在店門口的四名青衫漢子,看來特別惹眼。


    白天星向張弟低聲笑著道:“你想不想知道門口坐的那個人是誰?”


    張弟板著麵孔,沒有接腔。


    他當然想。


    不過,他對這一點,並不太熱心。


    因為他們已經說好,他跟來這裏,條件是白天星說出昨夜外出的經過,如今白天星對這件事避而不談,卻要指點他認識四個漠不相關的人,他心裏自然不怎麽樂意。


    白天星微微一笑,又接著道:“這四個人就是你想知道,而你昨夜又忘了問洪四的‘天山風雲四傑’,也就是一般人口中的‘天山四醜’!”


    張弟不覺神色一動,忍不住又朝那四名青衫漢子多望了幾眼。


    白天星低聲接道:“看清了沒有?那個雙目深陷,滿臉橫向的家夥,就是四人之中的老大:‘黑心客’烏光!他身旁那個高鼻梁,尖下巴,兩眼閃爍不定的,是老二‘反複客’居笑仁。再過來那個滿麵紅光,笑容可掬,像大腹賈的是老三,‘肉食客’萬無忌。另外那個帶書卷氣,臉色蒼白的就是老四,‘金槍客’熊飛!”


    張弟揚臉道:“你說大家喊他們‘天山四醜’,他們醜在什麽地方”


    白天星笑道:“醜在心裏!”


    張弟哼了一聲:“我不懂。”


    白天星笑道:“他們的外號,不是已經交待得清楚了嗎?‘黑心客’表示‘心黑手辣’,‘反複客’表示‘反複無常’,‘肉食客’是取‘肉食者鄙’之意,說明此君品格不高,親者可以成仇,見利可以忘義。換句話說,標準的小人一個!”


    張弟又道:“金槍客呢?”


    白天星輕輕一咳,笑道:“這個你留著將來問洪四吧!”


    正在說著,烏八來了。


    白天星搶著招呼道:“烏兄早!這邊來坐,這邊來坐。”


    烏八今天的神情看來似乎也很愉快。


    他過來坐下,向張弟笑笑道:“今天出場的是絕情刀焦武,明天就輪到老弟啦!”


    張弟隻當沒有聽到。


    烏八又笑了一下道:“這一次有資格問鼎的人不多,明天隻要你老弟想個法子,編出一套好的說詞來,說得比那位將刀更動人,那把七星刀十之七八就篤定是你老弟的了。”


    他是不是特地獻策來的呢?


    張弟還是隻當沒聽到。


    白天星微笑道:“談到這方麵,就得靠你烏兄幫忙?”


    烏八慨然道:“沒問題!”


    他壓低聲音,又道:“這裏說話不方便,我們晚上談。”


    白天星眼中一亮,也壓低了聲音道:“烏兄說話算話?”


    烏八道:“當然!”


    白天星轉向張弟,偷偷一擠眼睛,道:“聽到沒有?現在你該可以放心了。”


    張弟皺起眉頭,正想分辯之際,白天星已又轉向烏八問道:“那位賀大娘子有沒有消息?”


    烏八搖頭道:“什麽消息也沒有。”


    白天星沉吟道:“我看這位黑牡丹說不定已經離開了七星鎮。”


    烏八點頭道:“是的,我也是在這樣想。”


    白天星長歎了口氣,道:“我可真有點替那位獨眼龍擔心,再這樣下去,那位獨眼龍我看不給急瘋了才怪。”


    烏八笑笑道:“已經差不多了。”


    白天星又問道:“那位飛腿追魂宮老前輩,這兩天怎麽樣?”


    烏八雙肩一聳道:“更糟。”


    白天星道:“怎麽呢?”


    烏八歎了口氣道:“自從發生事故以來,獨眼龍有氣無處出的形象雖然可怕,但多少還有點人樣子,那宮老幾則簡直已隻比死人多了口氣,看上去真可憐。”


    白天星眼珠一轉,忽然低聲道:“前幾天我們在這兒談的那件事情,有沒有一點進展?”


    烏八搖頭道:“毫無進展。”


    白天星道:“那麽!”


    烏八目光一掃店門口,忽然起身匆匆道:“晚上再說!”


    白天星轉頭望去,原來是鐵算盤錢如命在門口舉手相招。


    白天星點點頭,笑笑。錢如命也點點頭,笑笑。


    烏八離開後,張弟問道:“你又想跟這姓烏的打什麽交道?”


    白天星道:“打保命的交道。”


    張弟一呆道:“你說什麽?”


    白天星微笑道:“等一會兒,我再告訴你。”


    張弟嘿了一聲道:“你跟這位烏八爺的秘密可真多!”


    白天星笑道:“你少冤人好不好?到目前為止,你不知道的秘密,也隻不過一件而已。”


    張弟等他說下去。


    白天星與烏八之間,他不知道的秘密,的確隻有一件。


    那就是白天星剛剛提到的這一件。


    記得白天星當時的回答是:“這件事誰知道了都不要緊,就是不能讓你一個人知道!”


    他對這件事始終不能忘懷,就是想知道究竟是什麽原因,別人都可以知道,反而不能讓他知道。


    白天星低聲道:“昨天在七星廣場上,我擔心的,也就是這件事我擔心可能會出現第二個奪魂刀薛一飛!”


    張弟不覺又是一呆道:“你把這件事交給他打聽?”


    白天星道:“我要他替我留意這件事,找的當然是另外一件借口。”


    張弟不悅道:“這種事情,你為什麽要瞞著我?”


    白天星苦笑笑,沒有開口。


    張弟馬上就想到白天星瞞著他,其實是為了他好,不禁雙頰一熱,訕訕然又問道:“你說這是你的一種預感?”


    白天星點點頭,緩緩說道:“是的,這隻是我的一種預感。憑以往的經驗,我可以說這種預感很少落空。”


    張弟思索了片刻,忽然抬頭道:“那麽,你想這個人,會不會是昨晚的那個家夥?”


    白天星搖頭道:“絕對不是。”


    張弟道:“何以見得?”


    白天星趁無人注意,便把昨夜跟蹤那名黑衣人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張弟愕然道:“那女人就是黑牡丹辛玉姬?”


    白天星含笑點頭。


    張弟道:“那男的呢?”


    白天星搖頭。


    張弟道:“你從口音上聽不出來?”


    白天星眉尖微皺,陷入沉思。


    “那男的是誰呢?”


    這個問題在張弟提出之前,他已經不曉得問過自己多少遍了!


    當時,兩人談話的聲音低,風聲又大,他隻隱隱約約覺得那男的口音似乎有點熟悉,但細細回味那種腔調,又好像陌生得很。


    靈飛劍客長孫弘?


    情刀秦鍾?


    將刀郭威?金槍客熊飛?


    這是他能想到的幾個人。


    這幾個人,聽口音都有點像,但又都不太像。會不會是那位仁兄為了安全起見,怕別人一下聽出他的口音,故意改變了說話的腔調呢?


    設若如此,那就一定是個熟人


    張弟又道:“那男的是誰,並不重要,你還是趁早替青青想個辦法吧!”


    白天星緩緩點頭道:“我已經想到了一個辦法了。”


    張弟道:“什麽辦法?”


    白天星微笑道:“我現在就要去拜訪一個人。”


    張弟道:“拜訪誰?”


    白天星在桌子上寫下一個人的名字。


    張弟望著那個名字,不禁露出詫異之色道:“你認為打青青歪主意的人,就是這位仁兄?”


    白天星道:“不一定。”


    張弟道:“那麽你這時候跑去找他幹什麽?”


    白天星道:“這是一計。”


    張弟道:“什麽計?”


    白天星低聲笑道:“圍魏救趙!”


    白天星要拜訪的人是長孫弘。


    院子裏靠牆放著一把太師椅。


    旁邊是兩張條凳。


    椅子前麵,是一具小茶爐,爐旁有隻茶幾,幾上除了茶具之外,還放著幾碟果點。


    長孫弘懶洋洋地躺在椅子上曬太陽。


    那兩名武師,就坐他身旁的凳子上,一名武師在看通俗小說,另一名武師則在抹拭佩劍。


    白天星這一次仍然是打牆頭上麵翻進來的。


    不過,這一次他受到的待遇好,那兩名武師雖然露出戒備的神氣,但已不像第一次那樣充滿了敵意。


    白天星微笑著慢慢走過去。


    長孫弘緩緩欠身坐起。


    白天星笑笑道:“公子早。”


    長孫弘道:“請坐!”


    白天星笑道:“謝謝。”


    長孫弘道:“白兄突然枉駕造訪,可有什麽指教?”


    白天星笑道:“不敢當!應該說是我來向公子請教。”


    長孫弘道:“哦?”


    白天星稍稍感到有點失望。


    因為已看出,昨夜那名蒙麵人,顯然並不是這位靈飛公子。


    長孫弘隻是靜靜地等待著,並無催促他快說之意。


    這正是這位靈飛公子令人產生好感的地方。


    他既不像病書生獨孤洪那樣帶著一身陰森鬼氣,也不像鐵三掌蔡龍那樣粗魯不文,更不像小孟嚐吳才那樣處事矯揉造作,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示他是世家公子的身份。


    這位靈飛公子無論出現在什麽場合,一舉一動都表現得恰到好處。


    矜持而不驕傲,大方而不浮誇,隨和而不流俗。


    白天星不僅微感失望,甚至連原先的信心,都有一點發生動搖。


    不過,不管怎麽樣,他試總是要試一下的。


    他輕輕咳了一聲,微笑著道:“不知公子上次的承諾,是否仍然有效?”


    長孫弘又哦了一下道:“白兄意思是說”


    白天星微笑道:“是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如果公子上次的話,不是一時之戲言,我浪子現在就想向公子領取那筆獎金!”


    長孫弘眼中微微一亮道:“你已找出那娘兒落腳的地方?”


    白天星點頭道:“是的。”


    他望著長孫弘,麵帶笑容,心中相當緊張。


    因為隻要長孫弘搖一搖頭,他的一番匠心安排,就要化為泡影了。


    長孫弘沒有搖頭。


    他目不轉睛地道:“什麽地方?”


    白天星笑而不語。


    這是禮貌。


    他願意留下時間,讓對方自己去慢慢體會,該不該在這個時候,問出這樣一句話?


    長孫弘目光一轉,微微點頭,顯然已經明白白天星不回答的原因。


    他轉過頭去,向那看書的武師道:“我們有沒有省城大通銀號的票子?”


    那名武師麵現遲疑之色道:“公子何必”


    長孫弘以一聲輕咳打斷了那武師的話,淡淡地緩緩道:“何必怎樣?”


    白天星心中微微一動。


    不錯!這也正是他想知道的,何必怎樣?


    那武師想說而沒有說出的話,會不會是:公子何必花這種冤枉錢呢?我們不是已決定要動莫家那妞兒的腦筋麽?


    那武師臉色一變,連忙賠笑道:“小弟……意思……意思是說,公子何必一定要大通的票子,天興樓的票子,不也是一樣嗎?”


    圓圓滑滑的,好一份急智。


    長孫弘臉色一緩,點頭道:“當然一樣。”


    那武師不敢再說什麽,隨即從懷裏取出一疊銀票,點出兩三張,放在茶幾上。


    長孫弘手一指道:“清白兄先點點數字。”


    白天星道:“多少?”


    長孫弘道:“三千兩。不行嗎?”


    白天星輕輕咳了一聲,說道:“如果公子不見怪,我浪子另外還有個小小的要求。”


    長孫弘道:“哦?”


    語氣之中,已帶有明顯的不樂之意。


    白天星緩緩接道:“收容黑牡丹的那一家老小幾口,均非我道中人物,希望公子行事之際,務必手底留情,莫要波及無辜。”


    長孫弘一噢,忙道:“這個你白兄盡管放心好了!”


    白天星這才彎下腰去,收起那幾張銀票,一麵於欠身之際,低低說道:“人就藏在對麵楊大瘤子家裏。”


    長孫弘一愣道:“對麵楊家?”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是的,從這裏走過去,最多五十步。”


    長孫弘聽了還不怎麽樣,那兩名武師臉上,則全忍不住露出無限懊惱之色。


    五十步,三千兩,一步路是白銀六十兩整!


    他們既不瞎又不聾,為什麽竟沒有能及時發現這個秘密呢?


    白天星又笑了一笑,道:“公子最好選在品刀會開始之際動手,那時鎮上無人,保證可以事半功倍!”


    獨眼龍賀雄站在河邊一排垂柳下。


    柳枝枯萎憔悴。


    人更憔悴。


    河水流動,從容,徐緩,從不回頭,永不停歇。


    河水流向何方?


    一個人沿著小河,慢慢地走過來。


    獨眼龍緩緩轉身,望著這個人,這個人他不認識。


    他也不需要認識。


    他如今對什麽事情都不關心,如果這個人是找他來的,不論這人是誰,他都歡迎。


    河邊的小樹,已被他砍斷好幾株。


    他一直希望自己的這隻手掌,能有機會砍在一個人的脖子上。


    也許現在就是一個機會。”


    他在等著那人走近。


    但那人隔著兩三丈遠,就停下腳步,然後,隻見那人垂下雙手,恭恭敬敬地彎下腰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賀大爺好!”


    獨眼龍冷冷的瞪著這個人,冷冷地道:“朋友是誰?”


    那人又打了一躬道:“小人洪四。”


    獨眼龍臉上像籠著一層寒霜似的道:“你有事找我?”


    洪四上前一步,低聲道:“小人是向賀爺領賞來的。”


    獨眼龍瞪眼道:“領什麽賞?”


    洪四低聲道:“賀爺是明白人。”


    獨眼龍的一隻獨眼,突然瞪大一倍,像是要把洪四一口吞下去似的,死死地盯著洪四道:“你!你見到了我那個臭女人?”


    洪四又走上一步,低聲道:“小人雖然沒有親眼見到,但消息絕對可靠。”


    獨眼龍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點頭沉聲道:“好!你說出那賤人的下落,大爺有賞。”


    洪四卑遜地哈著腰,如同念經般地道:“小人就住在鎮頭上,開了一家小車馬行,最近這幾個月來,生意一直不好,老婆兒子又……”


    獨眼龍探手入懷,摸出兩片金葉子,擲了過去道:“別說廢話!”


    洪四大喜,忙不迭撿起那兩片金葉子,又張望著走上兩步,這才壓著嗓門道:“事情是這樣的:方才有人向小人預雇了一輛馬車,要小人於晌午時分,在鎮外大槐樹下等候,並吩咐小人放下車簾,多備兩條棉被,說是要載一位內眷……”


    獨眼龍麵露懷疑之色,岔口接著道:“你怎知道那人要載的內眷,一定就是我那個臭爛貨?”


    洪四道:“小人是猜出來的,因為那個家夥一看就曉得不是什麽好來路,如果他要載的內眷是他自己的女人,根本用不著那樣鬼鬼祟祟的。”


    獨眼龍點點頭,獨眼滾個不停,像是要噴出火焰來。


    他接著問道:“那人如今何在?”


    洪四道:“已經走了。”


    獨眼龍道:“他有沒有說要到什麽地方去?”


    洪四道:“沒有。”


    獨眼龍道:“有沒有先付你一部分車資?”


    洪四道:“付了小人半兩銀子。”


    獨眼龍想了一下,又道:“那人生做什麽模樣?”


    洪四道:“高高瘦瘦的,人雖生得有點邪氣,模樣倒還不錯。”


    獨眼龍一顆心酸得要滴血,切齒恨恨地罵道:“這個臭婊子,爛婊子,我早就知道不是一個好東西!”


    既然早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又為什麽要討來做老婆呢?


    洪四搓搓手,輕咳了一聲道:“如果賀爺沒有別的吩咐”


    獨眼龍點點頭道:“好!你去吧。記住口風緊一點,若是消息正確,大爺還有重賞!”


    洪四哈腰道:“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八刀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慕容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慕容美並收藏十八刀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