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來人身著一襲月白長衫,垂首跨門而入,不是李歸塵還能是誰?他身前那人自是張淵。


    蒲風眯著眼看此二人也坐在了外堂一角,都沒顧上熱茶澆了一腿。


    “蒲公子,你可聽到了?蒲公子?”


    那姑娘名叫杏煙,年紀比蒲風還要小上一歲,姿色平平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才藝,今日又來了月事幹脆過來和蒲風閑聊。杏煙初來教坊司之時也就十歲,蒲風是這兒的老土著,當年還幫襯了她不少。故而兩人交好已久。


    蒲風啊了一聲回過神來,應道:“你愛叫我蒲公子便叫吧,左右我也習慣了。”


    杏煙眼裏見了蒲風方才舉止,也望了一眼張淵李歸塵所坐之處,笑意不止道:“你瞅瞅,你瞅瞅,魂都丟一半了。我看那穿月白的模樣生的好得很,該不是你看上人家了吧?”


    蒲風拽過了杏煙手裏的帕子潦草地擦著衣褲上的水漬,也不抬眸道:“我若是跑到這來相看男人,怕是要蠢瘋了。”


    “你不承認臉紅什麽?就是嘴硬。男人一肚子花花腸子太正常不過了,這裏的哪個不是又妻又妾,還恨不得外邊私宅裏再偷偷貓貓養一個。唉,男人吧,三妻四妾,我們女人吧,三從四德,你有什麽辦法?”


    蒲風也是笑了,擺手道:“說話就說話,誰跟你‘我們女人’呀。我一個寫世情話本的,男啊女啊,情啊愛啊的再看不清楚,算是白吃這碗飯了。不過,可偏就有的人,讓你看著就像隔了幾道紗,琢磨不透的。”


    杏煙別有深意地笑了笑,又遠遠地多看了李歸塵幾眼,居然覺得有些麵熟。


    這一碟瓜子還沒嗑上幾把,就聽樓上動靜忒大,先是掀桌子摔碗的響聲,後伴著男人的怒罵和女子嚶嚶壓製著哭泣的聲音。


    要說這妓館裏什麽事兒沒有呀,雖此處不同一般勾欄之地,不過人家花了錢,萬不得已也沒人敢驚動。本以為過一會兒就該消停了,誰知道那插著銷的門竟被從內強行踹開了,屋內的女子被推搡著按倒在地上,聽那男子怒吼道:“說是婊·子無情,一點兒沒錯!我自包了你,小蹄子還敢跟別的人睡,一個個都是賤貨。”


    那人罵著還嫌不解氣,隨手抽了一根斷木條便往那女子身上抽,木頭茬子透過輕薄的衣衫盡數紮到了那女子皮肉裏,便聽她尖利哭號道:“胡鵬!胡鵬!你又是發的哪門子瘋?”


    樓上這一出鬧得所有人都側眼瞧著,護院也坐不住了,這裏是什麽地方容得上他一個倒買倒賣的擱這撒野?徑直冒出來五六個刺花壯漢將那胡鵬像提小雞兒似的捉了,稍稍打了一頓便扔了出去。


    蒲風也是看傻了,自她記事起還真沒人敢在香雪閣這麽囂張。誰知道這哪個屋子裏床板上躺著的就是個禦史,轉天一本子接著一本子參不死你也罵死你。


    杏煙有些恨恨道:“胡鵬那廝近幾個月倒是常來,她婆娘肚子大了便跑這來沾葷腥,仗著有幾個臭錢唄。”


    蒲風搖了搖頭,再一回首便看到張淵已不知去哪了,就剩下李歸塵坐著和一十七八的姑娘談笑,不知怎麽的她這氣就不打一處來,指桑罵槐地同杏煙著著實實地罵了胡鵬一頓。再去看李歸塵居然還在那和姑娘說話,她便有意從他麵前經過,甩甩袖子走了。


    不然她留在那裏看李歸塵抱著那姑娘上樓?


    蒲風口口聲聲說著“我不氣,和我有什麽八竿子打不上的關係”,卻在香雪閣邊上的小酒館裏喝得爛醉,轉天太陽出來了才頂著著昏沉的腦袋一頭亂發回了家去。


    可她到家時竟發現李歸塵居然與往日一般喂著雞,不由得更是搖著頭鼻孔噴氣兒。


    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李歸塵竟是先隔著籬笆冷臉看著她,似乎是訓斥道:“再有宿醉不歸,你自己看著辦。”


    蒲風一腔子火氣被潑了涼水,眼眶子居然還不爭氣地紅了,她跺腳回了屋,喝道:“你自己昨天又幹了什麽,有臉來管我?再說,你我什麽關係,輪得上你來管我!”


    門板子“嘭”地摔在了門框上,徒留下了李歸塵立在院子裏,皺著眉長長歎了一口氣。


    什麽關係……


    他一時將菜根爛葉扔到了盛菜盆子裏,菜葉子喂了雞。


    作者有話要說:


    李歸塵有點冤枉,下一章倆人就好啦~


    第12章 疑雲


    李歸塵見她將自己關在了屋子裏,也不好勸些什麽。


    昨夜他在香雪閣的確見到了蒲風,心知她來此地多半又是為了寫什麽《紅鸞記》,不想這丫頭徹夜在外宿醉回來又跟他發脾氣的,難道隻是因為自己去了妓房?


    實則,他昨夜問了些話便回來了。


    論起來,她若是個小子,就算是天天宿醉在外邊自己也不會出言過問半句,可蒲風真就這麽自信沒人看得出她是個女子?想起她剛搬到這裏時,常不做聲地查自己底細,生怕有誰將她賣了,如今這才過了月餘,就敢自己醉死在外邊,可見是出息了。


    他無奈苦笑,便淘了一捧精米,軟軟爛爛地熬了半砂鍋稠厚白粥,撿了兩個雞子加水攪打勻了又蒸了一碗蛋羹。


    他知道蒲風必定沒吃早飯,便早早準備妥了喊這丫頭出來吃飯。


    蒲風就算是再大的火氣,看著自己麵前的白粥蛋羹,再看著李歸塵手裏拿著昨天吃剩的棒子麵菜團子,也沒法子再任著小性兒鬧下去。


    自然她還不太明白李歸塵心裏的那些考量。


    思緒難免扯得有些遠,蒲風回過神來便聽到那芳芝堂老板詢問胡鵬可是犯了什麽錯,惹了官非。


    何捕頭不理這茬兒,問了胡鵬為人如何可有仇人,又問了胡鵬家住何處。


    便聽那老板揉著額角道:“翼揚這個人吧,老實,厚道。他們家原是河間府那邊的,自他爺爺的爺爺那輩兒起就是做藥材生意的。我們買賣人最怕得罪誰,和氣生財嘛,倒是沒聽說胡翼揚有什麽仇家。不過我也是一年多沒見過他了,最近都是他手下的夥計過來。說起來,這批貨是要走漕運送到南京那頭的,說是怕有閃失他自己要親自押送,誰想到他自己先有了閃失。”


    蒲風將那宋老板的說詞也記錄了下來,便跟著何諒直接去了胡府。李歸塵說是要在芳芝堂抓個小方子沒與他們同去,蒲風見他麵色不好便沒怎麽挽留。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辰,她隨著何捕頭已到了胡宅門口。何諒常在地麵上走動,算是人情練達。他二人叩門道了身份,便被畢恭畢敬請入了宅裏。蒲風環顧著胡宅的擺設,氣度大方的確是有大戶人家的樣子。


    小廝急走通傳了內室,蒲風二人經由仆人引薦著進了正堂,上首端坐著一婦人乃是胡家主母閆氏,徐娘半老且生得麵善,看著也就是三四十歲的樣子,說是少夫人怕也是有人信的。


    而一旁的消瘦婦人麵色則有些灰黃黯淡,眼下烏青,頭發稀疏著盤起,整個人也是神情恍惚的樣子,垂眼撫著自己有孕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言不發。這便是胡鵬妻子馬氏了。


    閆氏雖也不大自在但還麵上從容,而馬氏一看來的是順天府衙門的差人,連攥著帕子的手也止不住顫抖了。


    這二人行禮見過蒲風和何捕頭,丫鬟奉了茶,馬氏便言說自己身子不適想回房,自然被何捕頭攔下了。他們在堂裏還沒正式說上話,便從側門衝進來一身著梅紅的少女,忽然定身在蒲風麵前嬉笑道:“哪裏來的小哥哥,好生俊俏。”


    蒲風一怔,閆氏已怒道:“姑娘家家的可還懂些禮數?還不滾回屋去!”


    那女子聽了含糊應了聲是,萬般不願地進了屋去,臨了還著實地瞟了蒲風一眼。蒲風隻覺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手裏的筆都掉了。


    “幼女管教得鬆了,不知禮數,兩位大人萬勿見怪。”


    蒲風木訥地點了點頭,何捕頭倒是笑得不行,還要繃著臉,麵上幾乎抽搐,“官府查案,你們家中可知胡鵬行蹤?”


    馬氏一直低著頭也不吭聲,隻聽老夫人閆氏道:“鵬兒現在該是走著漕運呢,估摸著下月便能回來,不知官爺可是何事?”


    何諒點點頭,自身邊的挎袋裏掏出一塊佩玉絡子,詢問馬氏此物可是胡鵬貼身佩戴的。


    馬氏已兩眼含淚,看了那玉淚水便唰地下來了。


    閆氏看了也是一怔,忙問道是不是胡鵬出了事。


    蒲風應了,卻沒說胡鵬是在何處如何身死的,隻是勸人節哀。


    馬氏還懷著胡鵬的孩子,自然是受不了這樣的打擊,還沒哭出聲來便栽在椅背上暈了過去,宅子裏頓時一片大亂,有丫鬟掐馬氏人中的,亦有跑去藥堂延醫的,幾個人架著馬氏抬將回了內屋,閆氏自然也不離左右。


    蒲風和何捕頭坐在堂裏不免有些尷尬,看這樣子也沒法問什麽了,隻得出了門去。蒲風卻不甘這麽空手而歸,找了個奴產子的小廝,說是之前貼身跟著老爺的,塞了他幾錢銀子。何捕頭拿官府名頭嚇著,她又拐彎抹角套著話來問,算是從此人嘴裏將這胡府的底細摸了個門清。


    原來這胡鵬之父胡顯宗曾考中過舉人,在官場混得不好,就繼承了家中祖業繼續販賣藥材,可胡老爺去世得早,四十三就沒了。先夫人張氏當年生產時血崩而死,留下了胡鵬和長姐胡燕這對雙胎,胡燕嫁出去有十年了。


    而那閆氏年紀不大,果然不是胡鵬的生母,而是贖身的琴女做了填房,也有兒有女。幼子胡鴻在十歲那年夭折了,現在宅裏的二小姐也就是剛才見到的是胡鶯,說是親已訂好了,明年也要出門子了。


    這一大家子人可把何捕頭鬧得暈頭轉向的,好在蒲風記得清楚。方才說的那些都是台麵上的,可誰家還沒個秘辛,胡宅這些年鬧的事兒還真不算少,頭一件說不清的便是胡顯宗壯年身死。


    說是胡老爺也曾讀了不少年聖賢書,不同一般商賈粗俗市儈,向來稱得上溫雅,可臨了那幾年的脾氣爆得很,動輒打罵下人,連閆氏都打破了頭。


    下人們私底下閑話,說胡老爺轉性還不都是閆氏和長子胡鵬氣的,更說是此二人有一腿。這到底有沒有一腿是沒人知道,不過那年夫人的丫鬟桂香和胡鵬私通倒是真的,可歎桂香倒黴,當即被抓了現行便被胡老爺派人亂棍打死了。可人家桂香不是奴籍,為了平這檔子事兒胡家給官府塞了不少錢。


    自打這事兒起,胡老爺算是落了心病。同年有個叫田文的小白臉稱是閆氏娘家表弟,來給她送了兩盒子點心,走的時候叫胡顯宗撞見了。胡老爺就偏覺得田文眉間正中那顆小痣和小兒子胡鴻的一般無二,心裏便起了嘀咕。


    可也是倒了黴了,那天碰巧趕上胡鴻那孩子從私塾翹了學同夥伴去外邊廝混遊玩,天擦了黑才回來。胡顯宗便叫胡鴻去書房罰跪,父子倆起了言語衝突,胡老爺一氣之下竟將桌台上的端硯砸了過去,胡鴻也不知道躲,正巧撞上了麵門,愣是沒氣了。


    這一下麻煩可就大了,當年知道這事的人不多,他算是一個。後來胡顯宗瞞了閆氏兩天,說是胡鴻去山裏染了疫病回來,見不得人。再後來就說是治不了病死了。夭折的孩子辦什麽喪事,也不能入祖墳,可憐閆氏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這事沒過多久,胡顯宗許是過度虧心也得了病,沒拖上半個月便死了。


    當年就有人說胡宅短短幾年死了這多人是座凶宅。閆氏是個能操持的,便打點妥當舉家搬到了京城城南。


    再說起這胡鵬大少爺吧,為人過於懦弱,又是自小好色,好在腦子靈光是塊做生意的料子。他當年就不喜歡夫人馬氏,礙於閆氏連個不字都不敢說,更別提納妾養丫頭什麽的,沒辦法就老是偷偷去妓館勾欄之類鬼混,下人不少知道的。說來閆氏不知道馬氏還能也不知道嗎?不願挑破窗戶紙罷了。


    可胡鴻那軟柿子的性子自打年頭起也是大變,房裏老是不消停,馬氏天天兒地哭。緣何故他們這些下人可就是真不知道了。


    蒲風記好了也是驚得咋舌,這檔子亂事她平日的話本子尚不敢這麽來寫,誰又想到這便是胡宅裏發生的。


    蒲風離了胡宅便與何捕頭告辭去了張淵住處,想好好與他談談此案。她一進門便看到這宅院不大,來的人可不少,不知為何他們也不去堂裏喝杯茶坐著聊。一個頭戴圓帽身著褐色錦衣的男子身後至少帶了五六個隨從,一聽說話那腔調便知道是上頭來的公公。


    她也不敢貿然動了,立在一旁聽他們說話。


    “……這事兒也不必顧衍那兒操心,張大人你自己明白該怎麽解決便好。左右關乎上麵,咱們給人辦事的總該少惹些麻煩不是?到時候此事了了,咱們心裏有數。”


    張淵躬身道:“公公所言極是。”


    那領頭的公公笑著點了點頭,剛要轉身抬腳,又看著張淵道:“你這可有辦事得力的,跟著咱去瞧瞧,務必要個機靈嘴嚴的。”


    張淵低著頭似乎十分為難,正巧看到蒲風立在牆邊,無奈道:“蒲書吏,你跟公公走一趟,手上的活兒先放放。”


    蒲風一驚,指著自己啞聲道:“學生自己?”


    那公公上下打量著蒲風,歪嘴笑道:“姓蒲?前些日子那殺屍案子是你破的?”


    蒲風扶著頭上的網巾點了點頭,“僥幸,僥幸……”


    她哪裏知道這公公是什麽來頭,單看張淵身為大理寺左寺丞怎麽說也是個從六品的京官,他見到頂頭上司都沒低眉順眼到這個程度,可見這公公八成是東廠的。


    東廠這個地方吧,去一趟少不得要扒層皮回來,自己做事說話沒輕沒重的,隻怕要保不住小命兒。蒲風越想越頭麻,手心出了一把冷汗,可若是駁了公公的麵子,現在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學,學生這就隨公公走一趟,敢問公公怎麽稱呼。”


    “西景王府的蘇公公。”


    蒲風一聽是王府的,長出了一口氣道:“見過蘇公公。”


    她心道王府可比東廠強多了,再說這西景王經年征戰駐紮在西北,民間口風向來不錯,又道王爺該是前幾日驅逐了韃靼進京受封賞來了。


    她挑了眉剛打算隨著蘇公公出了門去,就聽身後傳來一個格外沉穩的聲音:“大人,小的可隨蘇公公同去?”


    竟是李歸塵出了門來。


    張淵指點的手抖了抖,“你,你,李卿同去也好,蒲書吏年少怕是有負王爺和公公信任。”


    蘇公公定身在那看著自告奮勇的李歸塵,本以為是個爭強好勝追名逐利的,卻見他麵無喜色,一雙眼也沒什麽神兒,看著不像是個多事的。念著張淵已答應了,也不好剛勞煩完他扭頭就又駁了他,故而也沒多說什麽,任著他去了。


    蘇公公上了轎子,二人跟在轎子及隨從後麵一路無言。蒲風想著當時蘇公公與張淵說話,李歸塵甚至躲在屋裏不願露麵,剛才怎麽又忽然冒出來要跟自己同去?


    若說來去一趟王府,倒不至於如何凶險罷。可京城怎麽會有王府?再有這府裏出了什麽事偏要蘇公公從大理寺來借人?他這般神神秘秘,找張淵為的又是何事?


    她冥思苦想著,忽然覺得手心一涼,竟是李歸塵握住了自己的手。


    蒲風渾身一個激靈,心跳得幾乎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她瞪大了眼睛抬頭望著他,見李歸塵也不看自己,隻是麵色平淡地走著路,卻在自己手心裏默不作聲地畫了一個字。


    “啞。”


    作者有話要說:


    胡府伏虎胡府伏虎……  這個老打錯,氣死了,哈哈哈哈。


    這個案子開始要神走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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