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無害現在可以用他自己的雙手吃飯,也可以用他自己的雙腳走路了。


    他身上的穴道,已經全部解開。


    現在,當他睡覺的時候,也沒有人在一旁看住他。同時,他睡的地方不但寬敞,而且也很幹淨。


    臥具更是講究得令人不敢置信。


    除了草席、墊被、蓋被、枕頭之外,還有兩條質料極佳的波斯氈子,氈子上還隱隱可以聞到陣陣幽細的香氣,使人蓋在身上,分外覺得舒服。


    他能享受這份自由,得感謝他目前居住的這座地牢。因為這座地牢太堅固了。


    別說關在裏麵的是一副昂藏七尺之軀,就是關的是一隻蒼蠅,隻要這隻蒼蠅夠聰明,相信它就絕不會生出逃脫的念頭。


    申無害無法確定這座地牢究竟離地麵有多遠,他隻知道每次送牢飯的人來,在頭頂上方遠處聽到來人的腳步聲之後,至少要隔上一袋煙之久,來人才會在牢門口出現。


    聽到送牢飯的腳步聲,實在是件令人興奮的事。因為他的胃口一直很好,同時每一頓牢飯也都很豐富,不但有魚有肉,有各式的鮮菜,而且還有一壺酒,這說明那位劍王對他的倔強,顯然還沒有完全失望。


    他已記不清楚關進來多久。


    八天?十天?半個月?


    他無法確定,隻能作約略之估計。


    依他估計,他被關進來,可能已經超過十天,但絕不至於超出半個月。


    在這種晨昏不分的地牢裏,惟一能夠憑以計算時日的方法,便是詳細記下送牢飯的頓數。


    他當然沒有這興趣。


    關多久又有什麽分別?


    他知道不管他招供與否,他都不會被關上一輩子,這等於是一場耐力比賽,他已將結果看得清清楚楚,失敗的一方,絕不會是他。


    他殺人雖多,但沒有一個是劍王宮的人,劍王宮的人抓到天殺星,有一件事無論如何省略不了,就是必須要向天下武林有所交代。


    在他被拘禁的這段期間,他們可以想盡方法來折磨他,但絕不敢私下殺了他。


    所以,他目前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忍耐。


    一個人被關在這樣一座地牢裏,寂寞自屬難免,不過他並不為這一點感到苦惱,他有他排遣寂寞的方式。


    他的玄功已荒疏了很久,正好藉這機會從頭溫習一遍。


    如果還有多餘的時間,他便用來揣摩那位劍王刻下焦急的心情,以及下一步可能用在他身上的花樣。


    所以,他一點也不感覺寂寞。


    那一天進宮的經過,他還記得很清楚,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事一樣。


    那天進宮的經過,早在他預料之中。


    他雖然尚是第一次看到這位名滿天下的劍王,但這位劍王的相貌,他早聽人描述過了。


    這位劍王的相貌,與傳說中的劍王,大致沒有什麽兩樣。


    修碩的身材,長方臉形,丹鳳眼,臥蠶眉,寬寬的前額,高挺的鼻梁,眼神深沉而銳利……


    當他們在客廳中見麵時,這位劍王幾乎在他身上打量了有一盞熱茶之久,然後方才開口詢問了他兩個問題。


    總計他們談話的時間,還不及他們對視的時間那麽長。


    因為劍王問的兩個問題都很簡單,而他回答得更簡單。


    劍王的兩個問題是:


    他為什麽要殺人?


    用的是何種武功?


    他的回答是:


    現在不願說!


    劍王又問他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肯說,他說要等當今各大門派的掌門都被請求來劍王宮之後,他才肯說。


    接著,劍王又向他凝視了一會兒,也沒有再問他為什麽要等到那時候才說的理由,就點點頭命無情金劍將他收進了這座地牢。


    自此以後,他就沒有再見到這位劍王。


    在這十多天中,甚至連那位無情金劍也沒有來牢中看望他一次。


    他起初很感覺奇怪。


    但不久他就明白了。


    因為他發現這座地牢離地麵雖遠,但這座地牢顯然並不止一層,而他現在住的這一層,也不是最下麵的一層。


    這就是說,在他住的這一層下麵,最少還有一層。


    在那裏麵,目前最少也正關著一個人。


    他不曉得下麵關的那人生做什麽樣子,甚至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是青年人還是老年人。


    他隻知道一件事。


    那人絕不是囚犯!


    同時他相信,他在上麵的一舉一動,那人在下麵一定有方法知道得清清楚楚。


    這無疑正是他自從被關進來,就沒有再見到那位劍王,甚至連無情金劍也沒有來看過他一次的原因。


    這一發現,使他感到莫大的興趣。


    地牢四壁,全是岩石,下麵那人是用什麽方法在暗中監視他的行動呢?


    這牢壁另外裝有秘門?


    而最引起他好奇的是,下麵那人,吃些什麽?他的吃的東西,又是從那裏來的?


    如果有人經過他這一層向下麵送東西,他絕不會不知道,而他所知道的,自從他關進這座地牢之後,下麵的那一層,絕沒有人進去過。


    因此,他得到一個結論:下麵那一層雖然較他這一層離地麵更遠,一定另有秘密出口!


    有此發現之後,他原來的計劃,就不得不加以更改了。


    他開始減少睡眠的時間。


    他將多下來的時間,全用在繞室徘徊上,他沿著牆腳根,一直走個不停,直到走累了,才咒罵著坐下來。


    罵過了就歎氣,歎過了氣再罵。


    直到罵也罵累了,才躺下來睡覺。經過幾次之後,他發覺這不但是另一種消遣的方式,而且是一種很好的運動,經過這麽一陣折騰,往往睡得特別舒適。


    這樣過去三天,馬上產生效驗。


    首先,他發覺那個送牢飯的家夥趁他不注意時,在偷看他的臉色。


    送牢飯的人,一直沒有換過,始終都是這個一臉呆相,卻長得十分粗壯的家夥。


    他曉得這廝一臉呆相全是裝出來的,這廝的真正身份,即使不是一名錦衣劍士,至少也是一名紅衣劍士。


    他過去從沒有跟這家夥說過一句話。


    如今他開始帶著幾分矜持的神氣,向這個家夥詢問外麵是什麽時候。


    接著,他的態度漸漸軟化,開始請教對方的稱呼,以及對方在宮中的職差。


    對方自稱名叫“楊大牛”是宮中的“雜役”,一向專在大廚房供差。對方雖然說的是鬼話,他也照樣裝出相信的樣子。申無害下一步要做的,便是開始挑剔飯菜。


    以後,當飯菜送來的時候,不是嫌飯太硬,就是嫌菜太少。


    結果呢?


    飯愈嫌愈硬,菜愈嫌愈少。


    他沒有嫌過酒,酒也愈來愈淡,酒中的水,顯然都是硬給摻進去的。


    三天之後,魚肉不見了,代替的,是豆腐和筍幹。


    筍幹和豆腐呢,吃不出一點油味。


    最後,酒也沒有了。


    申無害開始摔盤子。


    飯菜當然隻有愈摔愈壞。


    飯菜雖然愈來愈壞,那個楊大牛的脾氣卻愈來愈好。


    每次他都賠笑臉,說這不是他的錯。


    這當然不是他的錯。


    因為這隻是一場戲。


    在這場戲中,誰也沒有錯。


    那位劍王的目的,就是要他這位天殺星受不了,而他也正是要對方相信他已不能忍受這種生活。


    幾天過去之後,申無害明顯的消瘦了下來。


    但他的情緒反而慢慢安定下來。


    因為他要使對方相信單是粗陋的飲食,並不能使他完全屈服。


    結果,不出十天,他的願望達到了,他又換了一座牢房。


    ※※※※※


    這是位於劍王宮後的一間書房。


    書房中隻聽到紙頁翻動的聲音。


    紙頁翻動得很慢,要隔上好一陣子,才會聽到那麽沙的一聲輕響,輕得像一片落葉。


    隻有一個潛究學問的人,看書才會看得這樣慢,這樣細心,這樣入神。


    但現在看書的這個人,卻並不是在研究學問。


    因為他手上拿著的,根本不是一本書。


    外麵太陽還很高,房裏卻已點上了燈。


    因為這間書房不但沒有窗戶甚至連房門也關得緊緊的,如果不點上一盞燈根本就無法看到東西。


    這間書房從外表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一間書房。


    它從外表上看上去,隻是一片布滿青苔的岩壁,整座劍王宮,隻有兩個人知道在這片岩壁裏麵有著這樣一間藏滿天下各種武功秘芨的書房。


    這兩個人現在都在書房裏。


    一個坐著,一個站著。


    ※※※※※


    劍王慢慢地抬起了頭。


    他緊皺著眉尖,輕輕合上手中那冊裝訂得很精致,但裏麵的字跡卻非常潦草的小冊子。


    他搖搖頭,輕輕歎了一口氣:“沒有,這上麵一點也找不出有關這種武功的記載。”


    麻金甲站著沒動,隻跟著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因為劍王隻是自言自語,並沒有問他什麽,他皺眉頭,隻是一種為人屬下的禮貌,表示主人說的話他已聽到了,主人的心情,他也很了解。


    同時也表示他時時刻刻都在準備聽候主人的差遣,他的心神並沒有因站立過久而用去別的地方。


    劍王想了想,忽然問:“三郎動身了沒有?”


    麻金甲恭謹地答了一聲:“已經動身了。”


    劍王注目道:“依你的看法,三郎這次前去鎮江信義鏢局,會不會有什麽收獲?”


    麻金甲抿緊嘴唇,稍稍思索了片刻,然後搖頭道:“恐怕不會有什麽收獲”。


    劍王微呈詫異之色道:“既然去了也是白跑,你為什麽還要讓他去?”


    麻金甲道:“屬下的意思,他目前留在宮中,也沒有什麽事做,藉此機會去一下,別的好處雖沒有,至少可以弄清那小子跟信義鏢局的關係,如果從那小子身上,實在逼不出口供來,這多少也總是一條線索。”


    劍王點點頭,沒有開口。


    他停了一會,又抬頭:“各派的邀請貼子,有沒有全部發出去?”


    麻金甲道:“全發出去了,不過屬下已經叫艾總管暗示他們,一路上不必趕得太急,隻要讓外麵知道有這回事就行了,這樣最少可以拉去一段時間,好讓我們能在這小子身上多下一點功夫。”


    劍王深深的又歎了口氣道:“真沒想到這小子如此難纏,隻知道他懷有目的而來,卻無法清楚他究竟想打本宮的什麽鬼主意。”


    麻金甲微微一笑道:“也快了。”


    劍王眼中一亮道:“你有把握?”


    麻金甲微笑著道:“今天早上楊劍士報告,說那小子已瘦得不成人形,當他將一盆淡而無味的湯泡飯送進去時,那小子隔著牢門哀求他,聲稱可以放棄三頓湯飯不吃,隻希望能有一壺酒喝喝……”


    劍王道:“最後有沒有替他送酒去?”


    麻金甲笑道:“送去了,送去的是本宮最好的‘玫瑰露’。是從你賞賜屬下,屬下至今沒有舍得開封的那一罐中倒出來的。”


    劍王道:“為什麽要送這樣好的酒去?”


    麻金甲笑道:“我們那位艾總管的酒量雖好,如果談到對酒的品賞力,顯然還比不上這小子,對一個歡喜喝酒和懂得喝酒的人,當然隻有好酒才能打動他的心。”


    劍王道:“小子喝了這種玫瑰露有何表示?”


    麻金甲笑道:“什麽表示也沒有。”


    劍王一咦道:“你不是說那小子對酒的品嚐很在行嗎?”


    麻金甲笑道:“因為小子並沒有喝到這種玫瑰露!”


    劍王聞言先是一愣,但旋即露出領悟的神氣,點了點頭,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了。”


    麻金甲又笑了一下道:“我吩咐楊劍士把酒拿近那小子,讓那小子嗅到酒香,快要伸出手來時,就將酒壺縮回來,無論那小子如何哀求也不要理睬他。”


    劍王點頭笑道:“金甲,還是你行。像這種主意,我就想不出來。”


    麻金甲眼珠子轉了轉,忽然含笑問道:“主公認為楊劍士這個人怎麽樣?”


    劍王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忽然有此一問,麵色微微變了變,凝眸迫切地道:“你可是說——”


    麻金甲搖搖頭笑道:“主公不必多心,我問的隻是此人品行,因為這些人平日都歸艾總管帶領,我對他們的私生活方麵,知道並不多。”


    劍王這才放下一顆心,點點頭沉吟著道:“這名楊劍士在紅衣劍士中武功雖然不是頂好的一個,但為人還算幹練,對本宮也極忠心,否則……”


    麻金甲接口笑道:“你看這位楊劍士會不會偷喝酒?”


    劍王又是一愣道:“偷喝酒?他為什麽偷酒喝?宮中有的是酒,隻要沒有任務在身,我從不禁止他們喝酒,幹嗎要偷酒來喝?”


    麻金甲笑道:“因為宮中酒雖多,但都是一些普通的烈酒,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喝到玫瑰露。”


    劍王頗感意外道:“你是說楊劍士偷喝了你叫他送去的那壺玫瑰露?”


    麻金甲笑了笑,道:“是的,大約隻有小半杯光景。”


    劍王問道:“他回來時,你聞到了他口中的酒氣?”


    麻金甲笑道:“我聞到的是另一種酒氣,他說他肚子餓了,在回來的時候,先去廚房裏吃了一點東西。”


    劍王道:“那你怎知他偷喝了那壺玫瑰露?”


    麻金甲笑道:“那壺酒我事先用另一把壺量過了,這不是屬下小氣,但屬下卻不能不防這些劍士與那小子勾搭,哪怕是出於同情,它也很可能破壞了屬下的整個計劃。”


    劍王點頭道:“這倒是的。”


    他忽又露出懷疑的神氣問道:“這種玫瑰露隻要有小半杯喝下去,也就夠一個人在酒癮發作時止饞的了,那小半酒杯你又怎能斷定是他喝了,而不是他同情那小子給那小子喝了呢?”


    麻金甲笑道:“他並不知道屬下已量過酒的分量,如果不是他自己偷喝的,他就不會想到用別種酒來掩蓋口中的氣味了。”


    劍王道:“這隻是一件小事,不追究也罷。”


    麻金甲笑道:“屬下並無追究之意,屬下隻是想告訴主公,這雖然隻是一件小事,但從這件小事上,卻不難看出我們的計劃,顯已離成功不遠。你想想吧,連天天不愁酒喝的楊劍士,見了這種玫瑰露,都忍不住要偷偷喝上兩口,試問那小子又如何忍受得住這種美酒的誘惑?”


    劍王連連點頭道:“是的,你這個辦法果然好得很,一個人隻要找出了他的弱點,就不愁他沒有屈服的一天。不查出這小子一身武功的來源,實在叫人無法安心。”


    麻金甲得意地又笑了一下道:“為了使那小子早日屈服,屬下打算將那一罐玫瑰露轉賞楊劍士,以後叫他每日三餐就在牢房門外吃,每一頓飯都用少許這種玫瑰露,直到那小子不克自持為止。”


    劍王連聲稱善,跟著站起身來道:“替我把這本小冊子仍舊放到原來的地方,我有事要到天水去一趟,恐怕半個月後才能回來,宮中大小事務,暫時交你執掌,等會我向艾總管交代一下,要他每一天前來向你請示,希望在我回來時,事情能有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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