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而陰暗的大街盡頭,忽然出現兩條人影。


    兩人並肩而行,腳步走得很慢。


    這是兩個不容易走在一起的人,如今兩人不但走在一起,而且兩人的心情,也幾乎同樣沉重。


    兩人剛從第一樓走出來。


    第一樓是一線天仇天成最後所想到的一處地方,也是他認為最有希望的一處地方。


    可是,兩人依然撲了一個空。


    血掌馬騏那廝,今夜究竟藏去了什麽地方呢?


    仇天成想不透。


    申無害當然更是無能為力,他惟一能做的事,便是跟在仇天成後麵跑。


    從起更到現在,他們一直沒有停歇。


    他們幾乎找遍了半個長安城,也在無意中遇見兩名同組的死士,但就是找不著血掌馬騏。


    走出第一樓,兩人的腳步,都不由得慢了下來。


    因為他們已無處可去。


    砭骨的寒氣,一陣陣地吹來,夜更深也更冷了。


    申無害忽然停下腳來。


    他手一指道:“那邊門口懸著三盞紅燈籠的是什麽地方?”


    仇天成道:“如意坊。”


    申無害道:“一家賭場?”


    仇天成道:“是的,城裏最大的一家,它是黃三的主要產業之一。”


    申無害走了幾步,忽又停下道:“剛才你說姓馬的除了女人外,也很好賭?”


    仇天成點頭道:“是的,女人和賭,是這廝的兩大嗜好。”


    申無害道:“那麽,我們要不要進去順便看看?”


    仇天成搖頭道:“他不會來這裏。”


    申無害道:“為什麽?”


    仇天成道:“因為這是本教的三大禁忌之一。”


    申無害道:“死士不準賭博?”


    仇天成道:“不是。”


    申無害道:“不準進賭場。”


    仇天成道:“也不是。”


    申無害道:“否則禁忌什麽?”


    仇天成道:“死士可以賭,也可以進賭場,但不許在本地賭,尤其不許涉足本地的賭場!”


    申無害道:“怕招惹是非?”


    仇天成道:“是的,賭場人品最雜,也最容易發生爭吵打鬥,本教成立多年,始終能保持不受外界注目,便是厲行此一禁條的結果。”


    申無害道:“姓馬的過去有役有違背過?”


    仇天成道:“沒有。”


    申無害道:“他要是賭癮突然發作,偷偷溜進去賭一次,有誰知道?”


    仇天成笑笑道:“是的,偶爾來這麽一次,也許不會被發覺。不過,我仍希望你張兄最好別存這種想法。”


    申無害皺眉道:“這麽說,想在天亮前找到這廝,是連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仇天成輕輕歎了口氣道:“希望恐怕不大。”


    ※※※※※


    金手老孫在賭場中打滾了幾十年,今夜總算第一次開了眼界。


    他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能憑三十二張天牌,想贏誰的錢,就贏誰的錢。


    十幾條牌推下來,大贏家隻有一個,大輸家也隻有一個。


    大贏家當然是當莊的萬人喜。


    大輸家則是天門上一個矮矮胖胖,滿麵紅光的中年漢子。


    金手老孫不能確定那個紅光滿麵的中年漢子究竟輸了多少,不過依他約略的估計,最少當在兩萬以上。


    這是個相當驚人的數字。


    能一次輸得起這麽多銀子的客人並不多見。


    他被黃三爺請來這家如意賭坊,先後已有三年多,這尚是他三年多來,第一次見到的一場豪賭。


    可是,說也奇怪,那個紅光滿麵的中年漢子雖然輸得如此之慘,卻仍如沒事人兒一樣。


    他仍然安閑從容,一點也不像輸了錢的樣子。


    這人的良好風度,也使金手老孫暗暗心折。


    賭局告一段落。


    當莊的萬人喜將兩顆骰子往牌堆上一擱,心滿意足地收起贏來的一大疊銀票,在台麵上留下大約百把兩碎銀,算是給賭場吃紅。


    然後,他悠悠點起旱煙袋,在近百雙羨慕的眼光目送之下,輕咳著走出大廳,穿過庭院,出門而去。


    ※※※※※


    廳後房間中,馬四爺頭一點,早已紮束停當的瘦猴夏憲,以及另外兩名黑衣漢子,立即悄悄摸出房外,縱身登上屋脊,隻見人影一閃,三條身形便於夜色中消失不見了。


    ※※※※※


    寒冷陰暗的大街上,現在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了。


    深更半夜,一個人帶著十幾萬兩銀票從賭場裏走出來,走在這樣一條闃無人跡的暗街上,會不會遇上什麽意外呢?


    萬人喜似乎也在思索著這個問題。


    他托著旱煙筒,沿著大街,緩步而行,煙鍋中,火已熄滅,風也似乎刮得更緊了。


    前麵是一條橫街。


    萬人喜剛剛拐過街角,就看到兩個黑衣蒙麵人已在前麵等著他。


    兩人手上都握著一把刀。


    兩把閃光的刀。


    刀身很短,但很犀利,一種可以剖開人的胸膛,而不費什麽氣力,同時也不會發出聲音的刀。


    這裏有人等他,他似乎並不如何感覺意外。


    兩名蒙麵人一動不動,兩雙眼睛也在閃光,兩雙眼睛都在死瞪著他,眼光比刀還要陰森迫人。


    萬人喜在走至兩人身前丈許處,站定下來。


    兩名蒙麵人仍是一動不動地瞪著他。


    萬人喜緩緩地掃了兩人一眼,緩緩說道:“夥計,你們找錯人了。”


    兩名蒙麵人就像啞巴一般,誰也沒有開口接腔。


    萬人喜輕咳了一聲,又道:“兩位既是道上混的朋友,就該知道一句老話:隻有不怕鬼的人,才敢走夜路。”


    兩名蒙麵人仍然一聲不吭。


    萬人喜咳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們捧的是別人家的飯碗,所以我也不想難為你們,兩位不妨回去轉告你們那位黃三爺,今夜萬某人沒有當眾捏破他那兩顆夾心骰子,就已經算是對得起他了。他身為長安三大地頭蛇之一,平時指望什麽吃飯,他心裏該有數,如果吃在嘴裏,看著碗裏,貪過了頭,是沒有什麽好收場的。”


    兩名蒙麵人相互望了一眼,突然一弓腰,雙雙揮刀撲出。


    萬人喜嘿嘿冷笑道:“真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冷笑聲中,身軀一矮,呼的一聲,一腿迎向兩人掃去。


    使的竟是正宗通州範家十八彈腿。


    兩名蒙麵人身手相當矯健,腳再沾地,擰腰一旋,立向左右分別問了開去。


    萬人喜一腿掃空,人尚未及長身立起,兩人已經分而複合,兩把刀又帶著森森寒光,對準他肩後雙雙戮下。


    萬人喜因使力過猛,招式用老,欲待閃避,已是不及。


    好在他會的武功不止一種,這時他眼看抽身不開,竟不顧弄髒身上那件貴重的狐裘,雙臂張開,向前一伏,兩腿一曲一彈,反向兩人手腕踢去。


    這一招也是腿上功夫,但已不是通州範家十八彈腿的路數。


    這一招是南陽蔡家的野馬八式。


    兩名蒙麵人,一人反應稍遲,竟然遭他一腳踢個正著。


    那人咒罵了一聲,短刀已脫手飛出。


    萬人喜得理不饒人,順勢倒翻,一彈而起,跟著一個趕蟬式,衝向那人,照麵一拳打去。


    那人錯在還想轉身去撿那把短刀,等到他發覺打錯了主意時,萬人喜一拳已經結結實實地打中了他的鼻梁。


    那人向後倒下去,腦袋撞在青石板上,隻踢了踢腿,便沒有再動一下。


    另外那名蒙麵人連忙撲奔過來。


    但是,這一次不同了,這一次萬人喜雖然用的還是一招掃堂腿,那人卻因為死了一名夥伴,已不若先前那般沉著,急怒攻心之餘,一時失神不察,竟然未能避開他這一腿。


    隻聽那人驚呼一聲,身子一橫,高高彈起,重重摔落。


    他手中那把犀利的短刀,不偏不倚,正好一刀切在他自己的腰股之間。


    萬人喜長身站起,揮揮衣袖灰塵,正擬離去,右前方屋脊上突然有人冷冷道:“朋友想走了麽?嘿嘿!”


    隨著這一聲冷笑,一條黑色人影自發話之處激射而出。


    萬人喜連忙閃身退向一旁。


    他戒備著抬頭朝來人望去,他頭才一抬,眼中的警惕之色,就立即變成一片迷惑和駭異。


    那人自暗處掠出時,身軀本來平直如線,可是到了臨街上空,卻淩空連打兩個倒翻,方才晃悠悠地飄落下來。


    這算什麽意思?


    炫耀?示威?


    萬人喜不懂。


    不過,他馬上就懂了!


    人從高處跳下來,總是腳先著地,這是一定的,輕功再好的人也不會例外。


    但這個人卻是例外。


    這個人先著地的是他的腦袋。


    這人身材很瘦小。


    腦袋也很小。


    誰也不敢相信那樣細小的一顆腦袋裏,竟會一下冒出那麽多的鮮血和腦漿。


    這人一摔下來,就沒有再動彈。


    花花的腦漿很快地染成一大片,使那顆碎掉的腦袋就像隻浮在醬缸上的破瓢。


    萬人喜抬頭看清四下無人,才皺著眉頭,朝屍體走去。


    死者麵目十分陌生。


    萬人喜喃喃道:“這個家夥是誰?”


    身後忽然有個熟悉的聲音接著道:“如意坊的總管,瘦猴夏憲!”


    萬人喜大吃一驚,轉過身去,目光所及,不由得又是微微一呆。


    發話者,竟是剛才如意賭坊裏的那個大輸家,那個矮矮胖胖,紅光滿麵的中年人!


    萬人喜睜大了眼睛道:“尊駕……”


    那人淡淡地道:“血掌馬騏。”


    萬人喜眨眨眼皮,把這個名字重複了一遍,然後指著瘦猴夏憲的屍體道:“這人是你殺死的?”


    血掌馬騏道:“不錯!”


    萬人喜不禁露出一臉感激之色,拱手道:“多謝馬大俠義伸援手。”


    血掌馬騏道:“不必謝我。”


    萬人喜道:“那麽謝誰?”


    血掌馬騏道:“我不是救你來的。”


    萬人喜道:“你殺這人,不是為了救我?”


    血掌馬騏道:“是的,我趕來是為了要救我自己!”


    萬人喜道:“救你自己?”


    血掌馬騏道:“是的,你剛才贏我的那兩萬五千兩銀子,是我保管的公款,我必須討回來。”


    萬人喜的一張麵孔突然變了顏色。


    對一個腰纏巨款的人來說,再沒有一句話比這最後一句話,聽了更叫人感到不舒服的。


    這是什麽話?


    我贏了你的錢,你要討回去,如果輸的是我,我向誰討?


    馬騏慢慢接下去道:“我要的隻是我輸去的那二萬五千兩,誰也不能說我姓馬的不憑良心。”


    他頓了一下,又道:“剛才這三位仁兄,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們要的,不僅是你夥計身上的全部所有,而且還包括了夥計的一條性命在內。如果我馬某人也像他們一樣貪心,你夥計也許早就跟他們三位仁兄一起上路了。”


    萬人喜臉色又是一變,嘿嘿冷笑一聲,道:“事情恐怕沒有你朋友說的那麽容易吧?”


    馬騏道:“隻要你夥計高興,試試也不妨。”


    萬人喜轉動著一雙眼睛,似乎一時有點拿不定主張。


    馬騏咳了一聲,又道:“你夥計仗恃的,不過是幾招腰上功夫,在我馬某人來說,別說你夥計這幾手功夫還不到家,就是去把通州範家和南陽蔡家的嫡係傳人都請來,我相信他們的命運,也絕不會比剛才這位夏大總管好多少。”


    萬人喜忽然道:“你說你那二萬五千兩銀子是公款?”


    馬騏道:“是的。”


    萬人喜道:“什麽公款?”


    馬騏道:“抱歉得很,這個我不能告訴你。”


    萬人喜想了想,又道:“既是公款,你為什麽拿去賭?”


    馬騏冷冷一嘿,道:“我平時很少到那種地方去,昨晚去也不是為了想贏別人錢,而隻是為了想借此躲避一個朋友的糾纏,你可以看得出,是你當莊之後,連吃我好幾注,我給吃上了火,注子才慢慢大起來的。”


    萬人喜道:“你想躲避的那個朋友是誰?”


    馬騏不悅道:“你夥計得寸進尺,問的太多了。”


    萬人喜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問這麽多?”


    馬騏道:“為什麽?”


    萬人喜道:“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話。”


    馬騏勃然變臉道:“換句話說,你也根本就沒有打算退還我那兩萬五千兩銀票了?”


    萬人喜道:“不錯。”


    馬騏獰笑一聲,雙目中突然露出一片殺機。


    他向前跨了一步,注目冷冷地道:“這就是你夥計最後要說的一句話?”


    萬人喜道:“還有一句。”


    馬騏道:“說!”


    萬人喜道:“血掌馬騏在過去江南道上也是一個響有有的角色,如果有人聽到這個名號,居然能夠無動於衷,你朋友實在應該向對方虛心請教請教。”


    馬騏道:“請教什麽?”


    萬人喜道:“姓名。”


    馬騏微微一愣道:“你不姓萬?”


    萬人喜道:“是的。”


    馬騏道:“也不叫萬人喜?”


    萬人喜道:“當然。”


    馬騏道:“如果我現在向閣下補行請教,是否嫌遲?”


    萬人喜道:“還不遲。”


    馬騏道:“那麽,我請教了,朋友尊姓大名?”


    萬人喜道:“我的名字叫萬人喜。”


    馬騏一怔,臉上不由得又浮起一層新的怒意。


    不過,這層怒意很快地便消失了。


    他眼珠一轉,突然露出領會之色道:“你朋友意思是說,你有一個人人喜歡的名字?”


    萬人喜道:“是的。”


    馬騏道:“朋友這個人人喜歡的名字如何稱呼?”


    萬人喜道:“金如山!”


    馬騏眨著眼皮道:“金如山?”


    他顯然並沒有聽到過這樣一個名字。


    萬人喜輕輕一咳,忽然換了一個使馬騏聽來頗為熟悉的聲調道:“是的,金如山。這名字你馬兄弟難道不喜歡?”


    馬騏向後倒退一步,瞪大了眼睛道:“你……你是金長老?”


    金長老冷笑著沒有回答,突然甩動衣袖,灑出一道紫光。


    紫光直奔馬騏咽喉。


    一支燕子鏢!


    這是一種目前江湖上已很少有人使用的暗器。


    因為這種燕子鏢分量較輕,且隻有尖銳的頭部,可以啄破敵人皮肉,不像飛鏢那樣具有強大的殺傷力。


    但是這支燕子鏢不同。


    這支燕子鏢與一般燕子鏢最大的不同之處,是兩翼鋒利,有如犁尖。


    隻聽得一聲尖嘶破風之聲剛起,它便在遊阿紫光中,以一個優美的姿勢,一下子嵌入了馬騏的喉管,僅僅在外露出一截開叉的尾巴。


    鮮血噴出,也分了叉,有如燕尾。


    馬騏向後踉蹌跌出數步,兩隻已凝聚真氣,而紅得如染朱砂的手掌,伸在半空不住劃動,似想撈住一點什麽有形的東西,好讓自己的身軀穩定下來。


    但他撈著的,隻是冷風。


    他的一雙手慢慢垂落,人也慢慢地向後倒了下去。


    倒在瘦猴夏憲身旁。


    橫街上頓又恢複一片死寂。


    金如山緩緩轉過身子,望著他剛才經過的街角,眼中迸射出一股嚴厲而冷酷的光芒。他向街角暗處沉聲冷冷說道:“朋友們戲已瞧夠,該露麵了。”


    兩條人影從街角暗處應聲走出。


    走出來的這兩個人,步伐輕鬆而穩定,兩人臉上都帶著笑容。


    但金如山卻怔住了。


    他無疑沒有想到,這兩個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後的人,竟是一線天仇天成和申無害。


    仇天成含笑上前躬身道:“天成叩見金長老。”


    申無害站在他身後,屹然垂手而立,微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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