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無害沒有再說什麽,他走去屋角,又添了一壺酒,一口氣喝得幹幹淨淨。


    酒當然還是冷的。


    喝完酒,他又走回來,仍在原位坐下,他再度拉起她的手,緊緊握著,掌心火燙。


    隔了很久,他才歎了口氣道:“當初我實在應該狠起心腸殺了你。”


    “但你沒有。”


    “所以我現在隻有一件事可做。”


    “一件什麽事?”


    “設法證明我當初這樣決定,並不是全無道理。”


    “如何證明?”


    他沒有說出他將如何證明。


    不過,她馬上就知道了他用的是什麽方法。


    夜裏下了一場豪雨。


    山。


    樹。


    河流。


    田野。


    都慢慢地掀開了銀色之幕,慢慢地蘇醒過來。


    經過徹底衝洗的大地,到處都現出一片清新煥發之美,從東方天際升起的朝陽,看來也似乎更明媚、更燦爛、更溫暖!


    申無害吹著口哨,走進長生糧行。


    那個傻不愣登的小夥計朝他比畫著雙手,表示巫瞎子已經起床,裏麵沒有外人,他可以進去。


    申無害點點頭,走向後院。


    當他穿過天井,登上台階,舉步正待跨入那間議事的廂屋時,屋中的景象使他一下子呆住了。


    巫瞎子手上拿著一本西廂記,兩眼瞪著屋梁。


    他身旁坐的是仇天成。


    百寶盒老餘拱著雙手,一本正經地坐在房門口。


    小丁靠在門上打嗬欠。


    這跟他大前天從萬花館趕回看到的景象,幾乎完全沒有兩樣,就連四人坐的位置,都是那天坐的老地方。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不同,便是此刻屋中比那天多了一個人。


    飛刀藍長虹!


    這位算來已是跟他第二次見麵的飛刀藍長虹,如今緊靠著和小丁坐在一起,正在用刀尖頂著一隻木盤打轉轉。


    申無害遲疑著。


    幾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曆史重演?


    又有人昨夜悄悄送來了一萬五千兩的黃金?


    小丁第一個看到了他,朝他扮個鬼臉,笑笑道:“新郎官回來啦!”


    申無害很高興聽到這句話。


    因為這證明還沒有人知道昨夜和他在一起的那人,事實上並不是那位萬花總管羅大姐。


    巫瞎子輕輕歎了口氣,想說什麽,忽又忍住沒說出來。


    申無害隻好裝作滿不在乎的神氣走了進去,滿屋掃了一眼道:“大家守在這裏,不會是為了等我吧?”


    巫瞎子搖搖頭,表示不是。


    申無害走過去在百寶盒老餘身邊坐下,順便探頭朝臥房裏望了一眼。


    他沒有在房裏看到黃金。


    百寶盒老餘淡淡地道:“這一次不是黃金。”


    申無害不禁微微一怔。


    他愣了一陣,才道:“難道……真的……又像大前天一樣,有生意自動找上來?”


    小丁笑笑道:“一宗大生意!”


    申無害道:“還是那個老主顧?”


    小丁聳聳肩膀,笑笑,沒有開口。


    別的人也沒有什麽表示。


    申無害馬上發覺這顯然是一個無人能夠回答的問題。


    他隻好改口道:“這次咱們要下手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


    “十方羅漢!”


    回答他的是百寶盒老餘。


    老餘回答他時,沒有看他,說完這句話,就輕咳著站起身子,緩緩出屋而去。


    這廝怎麽走了呢?


    他要去哪裏?


    又是萬花館?


    不過,申無害已無暇去猜疑這些了,他兩耳嗡嗡作響,一顆心也怦怦跳個不停。


    十方羅漢?


    下一個要殺的人竟是十方羅漢?


    他真希望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是自己聽錯了,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耳朵沒有毛病,他也沒有聽錯。


    他聽到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錘一釘那樣真實!


    他們下一個要殺的人,就是十方羅漢!


    武林中沒有第二個十方羅漢!


    他沒有表示驚訝,不是沒有,而是不能。


    他皺起眉頭,露出思索的神情,他可以思索。


    因為他目前仍是“人屠張弓”,剛到中原不久的人屠張弓,並不一定對中原所有武林道上的人物全都熟悉!


    所以,他思索了片刻,才向巫瞎子問道:“十方羅漢?就是那位有個怪名字叫百裏窮的丐幫掌門人?”


    巫瞎子點點頭道:“是的。”


    申無害道:“什麽價錢?”


    巫瞎子道:“一樣。”


    申無害道:“跟前天那一票一樣,也是一萬五千兩黃貨?”


    小丁搶著笑道:“惟一不同的,這一次是銀票,金陵天興的銀票!”


    這也就是說,雖然是銀票,卻與現金沒有兩樣,甚至比現金在攜帶方麵還多一層方便!


    申無害欣然道:“好啊!什麽時候動手?”


    小丁道,“半個月後。”


    申無害道:“在什麽地方?”


    小丁道:“潼關。”


    申無害偷偷鬆了一口氣。


    到目前為止,那位十方羅漢的運氣還算不錯。


    雖然到目前為止,他還想不出有什麽好辦法,可以使這位丐幫十結掌門人安然度過這一關。


    不過,他並不為這一點擔心。


    至少還沒有到他擔心的時候。


    半個月後,潼關。


    潼關離開這裏不遠,半個月也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他還可以慢慢地在這件事上多花點腦筋。


    他永遠相信這一句話:“路是人走出來的!”


    目前,他還有好幾條路可走。


    退一步說,即使所有的路都走絕了,他還可以自己開辟一條。


    他相信一個人隻要挺起腰杆兒往前走,前麵就一定有路等著他!


    現在,他隻有一件事不明白。


    就是幕後這位收買萬應教為他殺人的神秘雇主究竟是誰?


    以及對方何以能如此準確地知道,他要想除去的人,將會在什麽時間和什麽地點出現?


    以天絕老魔為例:


    在這老魔到達長安之前,誰也不知道盧六爺是這老魔的表弟,當然更沒有人知道盧六爺要請老魔在萬花館喝酒。


    如果一定要說有人知道,也許隻有一個盧六爺。


    同樣的,如想事先加以安排,也顯然隻有這位盧六爺才能辦得到!


    盧六爺當然不是那位雇主。


    因為,這世上雇凶手殺仇人的事例盡管屢見不鮮,請凶手殺自己的事例卻不多見。


    何況盧六爺已經死了,一個已經死了的人,當然不會再以同樣的代價,指定要取十方羅漢頸上的人頭。


    這位神秘的雇主究竟是誰呢?


    劍王宮與丐幫可說完全處在對立的地位上,這人在除去劍王宮的上賓天絕老魔之後,如今又將箭頭指向丐幫掌門人,細想起來,豈非矛盾之至?


    小丁忽然長長打了個嗬欠,緩緩站起來,向他手一招道:“走!老張,咱們喝茶去。這種熬心血的玩藝兒,咱們幫不了忙,他們計劃好了,咱們隻管等著動手就是了”


    申無害轉臉望望巫瞎子。


    巫瞎子點頭道:“你們昨天都夠辛苦的,橫豎日子還長,暫時還沒有什麽事可做,你們去吧!”


    ※※※※※


    走出長生糧行,來到燦爛的陽光下,小丁的精神突然抖擻起來。


    臉上倦容一掃而光,兩眼也露出了奕奕神采,就仿佛突然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


    是春天溫暖的陽光振奮了這小子?


    還是這小子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根本就是裝出來的?


    他突然發覺這小子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


    這小子有一張幼稚得像娃娃般的麵孔,一舉一動也處處顯得好像有點少不懂事,實際上這小子也許比誰都聰明。


    這小子近來跟他表現得很熱絡,他希望這小子是真心為了想和他交個朋友。


    他不在乎多個敵人,但他不希望有個練成了剪魂手的敵人。


    遠處隱隱有吵鼓聲傳來,大街兩旁的店鋪裏,也不斷傳出陣陣笑語。


    年已過去,但歡樂並未過去。


    誰又能想像得到,今天長安城中,在歡樂的另一麵,竟是到處充滿了可怕的殺機呢?


    小丁回過頭來,笑笑,沒有開口。


    一直等到拐過了街角,才放慢腳步,轉過身來,笑眯眯地說道:“那娘兒們夠勁吧?”


    申無害不作表示,隻是微笑。


    回答這類問題,笑而不語,是最好的方式,這也經常是發問者最感滿意的一種反應。


    小丁望著他,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佩服你小子真有一套,這位羅大姐不知有多少人在動她的腦筋,可是始終沒有人能作人幕之賓,也不曉得你小子使的是什麽絕招,竟然後來居上,隻是第二次見麵,便叫這娘兒們動了芳心。”


    申無害微笑著道:“怎麽樣?這一招你要不要學學?”


    小丁搖頭道:“不要!”


    申無害一怔,頗感意外道:“不要?你剛才不是還在羨慕我的手段高強嗎?”


    小丁道:“我隻是好奇而已。”


    申無害道:“並不羨慕?”


    小丁道:“毫不羨慕。”


    申無害道:“為什麽?”


    小丁道:“因為我真正懷念的,是另一個女人,而不是這位羅大姐。”


    申無害道:“誰?”


    小丁道:“就是第一次陪你的那個燕雲。”


    申無害道:“哦?”


    小丁道:“我也說不出,這女人的好必究竟在哪裏,但我相信,隻要見過這女人的男人,絕沒有人能夠禁得住不生非非之想!”


    申無害沒有開口。


    過去有人談起如意嫂,他隻覺得好笑,笑那些家夥沒出息,為什麽開口閉口總是不忘這個女人。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也有這麽一天居然自己也有這麽一天在腦海裏時時刻刻抹不掉這個女人的影子!


    他現在,已經不喜歡有人談起這個女人。


    因為這女人如今已是他的,沒有一個男人喜歡別人對已屬於自己的女人存有覬覦之心。


    難道這就是嫉妒?


    他不是第一次領略這種滋味,他覺得這種滋味還不錯。


    ※※※※※


    茶樓到了。


    茶樓上沒有幾個客人,這時候喝茶,似乎還太早了一點。


    兩人選了一個最遠的角落坐下,茶和點心很快地送來了,申無害喝了口熱茶,抬頭笑著道:“咱們除了女人,能不能談點別的?”


    申無害思索了片刻道:“第一件要談的事,是我想問你,你有沒有見過我們那位金長老?”


    小丁道:“當然見過。”


    申無害道:“見過幾次?”


    小丁道:“很多次。”


    申無害道:“如果你現在見到了他,你能不能馬上就認出他是金長老?”


    小丁道:“當然能。”


    申無害笑笑道:“那麽,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們那位金長老,他生做什麽樣子?”


    小丁突然愣住了


    申無害接下去道:“這位金長老我也見過,我見到他時,他是一位文土模樣的中年人,但是我相信,下次見到他時,他一定不會還是這個樣子。”


    小丁歎了口氣,口裏承認道。“不錯,我過去見到他時,容貌每次也不一樣,有一次他助下拄著拐杖,幾乎使我誤以為他是個跛子。”


    申無害歎了口氣,道:“這是我第一件不明白的事,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為何不以本來麵目相示呢?”


    小丁皺皺眉頭,欲言又止,他對這個問題顯然也無從回答。


    申無害又喝了口茶,緩緩接著道:“第二件我不明白的事是:我到現在,還弄不清楚,我們這位巫老大的權力,究竟有多大?”


    小丁露出漠然之色。


    他似乎沒有能一下聽懂申無害這句話的含義何指。


    申無害道:“我記得他曾經告訴我,我們受托除去天殺星,是經過長老會議核定的,但後來替白記藥行服務時,就沒有聽他提到這一點,而於受托除去天絕老魔,更是臨時作成的決定,我不知道我們這個小組的行動之權,究竟是決定在什麽人手裏?”


    小丁笑笑道:“這個我倒可以回答你,我們的行動之權,完全決定在金長老手裏!”


    申無害道:“金長老?”


    小丁道:“是的。”


    申無害道:“不是巫老大?”


    小丁道:“不是。”


    申無害露出懷疑之色道:“但我記得,大前天當我們決定接受除去天絕老魔的委托時,全是至老大拿的主意,金長老當時並不在場,難道這還不能說明巫老大有相機行事之權?”


    小丁道:“不能。”


    申無害道:“哦?”


    小丁道:“巫老大在當時表示接受,隻是表示他個人認為應該接受,如果金長老反對,前議仍會隨時取消。”


    申無害道:“哦?”


    小丁道:“這件事能夠這樣決定下來,便表示金長老也不反對。”


    申無害說道:“這也就是說,不論大事小事,巫老大隨時都得向金長老請求定奪?”


    小丁道:“對!”


    申無害道:“金長老住的地方也隻有巫老大一個人知道?”


    小丁道:“是!”


    申無害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咱們什麽時候才能混個長老當當。”


    小丁道:“隻要咱們的命夠長,那一天總會有的。”


    申無害思索了片刻,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不大明白。”


    小丁道,“什麽事?”


    申無害道:“雖說在短短幾天之內,先後已有兩筆大生意,落在我們這個小組,但我始終覺得這位神秘的雇主,對本教是一個很大的威脅,我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隻花時間胡思亂想,而不進一步采取行動,去把這個人找出來。”


    小丁道:“這個問題,我也可以回答你”


    申無害道:“你能回答?”


    小丁道:“能!”


    申無害道:“你知道為什麽?”


    小丁道:“因為金長老不讚成?”


    申無害一怔道:“金長老為什麽不讚成?”


    小丁道:“他認為這個人武功縱然很高,但對方既然願出代價找別人動手,便無異表示此人一定有見不得人的苦衷,一個人本身如果處處有著顧忌,這種人就絕不會對別人構成威脅。”


    申無害不禁點了點頭道:“這話也有點道理。”


    小丁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緩緩道:“如果你的話已經都問完了,我也有一件事情,想問問你。”


    申無害道:“什麽事?”


    小丁注視著他道:“如果有機會發點小財,不知你張兄是否有興趣?”


    申無害問言不覺微微一呆!


    他真有點不敢相信,這話竟是此刻坐在他對麵的這個少年人講出來的!


    小丁輕輕歎了口氣,又道:“我知道你張兄聽了,一定感覺十分奇怪,我小丁何以突然生出這種怪念頭。”


    申無害道:“我的確感到奇怪。”


    小丁道:“奇怪一個人為什麽喜歡發財?”


    申無害道:“不是。”


    小丁道:“哦?”


    申無害道:“發財人人喜歡,如果有人不喜歡發財,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小丁道:“否則你奇怪什麽?”


    申無害道:“奇怪你小丁為何會有這種念頭。”


    小丁道:“為什麽?”


    申無害道:“因為我們不像一般人有金錢上的煩惱。”


    小丁道:“何以見得?”


    申無害道:“巫老大屋裏的那四隻大金櫃,經常都是裝得滿滿的,我們要用多少,相信就可以拿多少……”


    小丁截口道:“你估計那四隻金櫃全裝滿了,可裝多少?”


    申無害道:“不會少於五千兩。”


    小丁道:“如果折合白銀呢?”


    申無害道:“十萬兩左右。”


    小丁道:“這些銀子我們人人有權取用,對嗎?”


    申無害道:“不錯。”


    小丁道:“那麽,你現在懂了我的意思沒有?”


    申無害役有馬上回答,隔了片刻,才道:“你的意思可是說:我們為教中一賺就是成千上萬的金銀,而換得的酬勞,隻不過是一點奢侈的享受?”


    小丁道:“不錯。”


    申無害道:“關於這一點,你在入教之前難道沒有想到?”


    小丁道:“現在想到也不遲。”


    申無害隔了很久,才輕歎著道:“我實在佩服你老弟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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