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跛子上樓之後,滿樓四下掃了一眼,然後便在申無害對麵坐了下來。


    他好像突然發現申無害也在座似的咦了一聲道:“張大爺也來喝茶?”


    申無害笑笑道:“你好。”


    跛子道:“張大爺最近沒去大牌坊附近的留香院?”


    申無害道:“那裏沒有好姑娘。”


    跛子道:“有個花名叫小可憐的姑娘還不錯。”


    申無害點點頭,笑笑,一麵傳音道:“謝謝分舵主!”


    跛子忽然道:“我是來找孫掌櫃的,有點事,他不在這裏,我要走了。”


    申無害從懷中取出一紙摺道:“這是我一個朋友住的地方,最近我有一批生意要找他商量,煩你轉告他,五天之後,我在這裏等他。”


    跛子很快地接過紙摺收好,點頭道:“你放心,一定不會誤了你的事。”


    跛子走了,不一會小丁也來了。


    從小丁的笑容,可以看出那批貓眼玉一定賣了好價錢,但申無害對這件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他隻希望那位丐幫分舵主,能早一點把麻金甲請來。


    ※※※※※


    “天殺星已來長安,問題即可解決,日內盼勿外出!”


    老吳送來的密箋,如今就攤放在窗前那張紅木梳妝台上。


    自從這張密箋送來之後,大煙杆子蔡火陽反反複複的已不知看了多少遍,但他每隔一會兒,仍忍不住再看一遍。


    雖然看來看去,還是那短短的兩三行字,但他隻要每多看一遍,心底就會產生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


    “天殺星已來長安,問題即可解決,日內盼勿外出!”


    雖然隻是三句話,但這三句話卻像層層起伏的波浪,給予他無比的衝擊力!


    “天殺星已來長安。”


    “問題即可解決。”


    “日內盼勿外出!”


    第一句使他緊張,第二句使他興奮,第三句則又使他隱隱感到一股無名恐懼。


    “日內盼勿外出!”


    如果他依言在這幾天內,不走出這個房間一步是不是就一定能保證他安全呢?


    沒有人能回答他這個問題,也沒有人能給予他這種保證。


    就是有人向他保證,他也不會相信!


    金狐管四娘她們當初以洛陽桑家廢園為秘密集會之所,幾乎人人都認為是一種安全可靠的地點。


    但是,結果呢?


    結果還是被那小子挖空心思找到了!


    所以,自從這張密箋送來之後,他幾乎沒有片刻安寧過。


    有好幾次,他忍不住一股衝動,真想馬上離開這座留香院,另外找個地方躲藏起來。


    可是,他想來想去,卻又想不到躲到哪裏好。


    過去這半個多月,他連續換了四個地方,如果連這種地方也不夠安全,要躲到哪裏才算安全呢?


    天色漸漸黑下來了,他的恐懼也愈來愈深。


    他站起來,走幾步,坐下來,又站起來,再坐下,心頭七上八下始終拿不定主意。


    過去幾十年來的生活,一幕幕在他腦海中不停地閃現。


    他還能鮮明地憶及當他第一次伏擊一名單身客商的經過,那次一條人命的代價是九兩七錢銀子。


    這些銀子還不夠他喝一頓花酒的開銷,但在當時,卻使他興奮了好幾天。


    不過,這一段日子,很快就過去了。


    他的膽量愈來愈大,手麵也愈用愈闊,區區十兩八兩銀子,已經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


    他開始一大票一大票的幹。


    經驗慢慢地告訴他,案子犯得愈大,風險反而較小,他至今想不出這是什麽原因,但事實卻是如此。


    以後,局麵混開了,他甚至用不著親自出馬,財源都會不斷的滾滾而來。


    隻要狠得下心腸,發財竟是如此容易,實在是他當初做夢也想不到的事。


    他的財富愈來愈驚人。


    等他發覺掙來的財富,這一輩子已吃喝不盡時,他又想起另一件事名氣。


    於是,他開始以大善人的姿態出現。


    平時,修修橋,補補路,冬夏兩季,再惠而不費的施點粥和茶。


    結果,隻不過兩三年工夫,江湖上已無人不知巴東有位樂善好施的蔡大爺。


    銀子真是一樣好東西。


    你隻要有了銀子,不論你是以什麽手段弄來的,你就可以隨時憑銀子的力量換取一切。


    醇酒,美人,名氣,地位。


    隻要你自己不去想它,便沒有人能嗅得出你的銀子是不是沾滿了血腥氣。


    這世上是不是也有銀子買不到的東西呢?


    蔡火陽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現在,他想到了。這世上至少有一樣東西,是銀子所買不到的,那便是心靈上的平靜。


    當你害怕一件事時,你就是有再多的銀子,它也驅不走你心底的恐懼。


    天已黑下來好一陣子了。


    房裏仍然沒有點燈。


    蔡火陽木立在黑暗中,像一隻受驚的耗子,眼珠不住轉動,任何一聲輕響,都會使他突然緊張起來。


    他沒有勇氣點燈。


    黑暗使他有一種安全感,他希望萬應教言而有信,最好明天天一亮,就有好消息傳來。


    隻要能度過這可怕的一夜,他願意這樣站著,哪怕一直站到天亮他也不在乎。


    他已吩咐過那個花名小可憐的姑娘,要她今夜睡到別處。


    同時,他一方麵也不斷地安慰自己:要自己不必害怕,要自己設法振作起來,天殺星也是人,隻要是人,就有法子對付,就用不著害怕。


    他手上這根十六斤重的杆煙筒,並不是一件裝飾品。


    他這根杆煙筒也曾敲碎過不少腦袋。


    說起來他雖然不是那小子的對手,但過去死在他手底下的敵人,也有不少人的武功,比他強壯甚多。


    武林人物交手,影響勝負的原因很多,在一場惡鬥中能活下來的人,並不一定每次都是武功高強的一方。


    他才六十出頭,還不算太老,他的身手還相當矯健。


    更重要的是,在這方麵,他有豐富的經驗,他過去也以這種手段殺過別人,他既知道怎樣去謀算別人,當然就有方法防止自己不遭別人謀算。


    三絕秀才葛中天時常打趣他,說他是一頭成精的狐狸。


    他不否認。


    十個人聯手行事,如今隻剩他一個人活了下來,便是一個最好的證明。


    今夜月色不會太好,但正合他的心意,如那小子真的已經來了長安,而且是衝著他來的,為求早日有個了斷,如今他反而希望那小子要來最好今夜就來。


    萬應教既已發現那小子的行蹤。便絕不會聽任那小子自由行動,他相信那小子縱然能找來這裏,也絕無法放手行事。


    同時,更重要的是,他已設好陷阱。


    一個萬無一失的陷阱。


    ※※※※※


    月色淒迷,夜涼如水。


    寂靜的院子裏,仿佛升起了一團輕霧,使得院中一草一木,看上去會帶著一層朦朧的深灰色。


    對麵那排廂房又傳來開門的聲音。


    他知道那是院子裏一個紅姑娘春蘭的房間,自從天黑下來以後,這已是春蘭第三次把客人帶到房間裏來了。


    想及一個姑娘在短短一個時辰之內,竟先後陪著三個陌生的男人上床,他不禁泛起一種惡心的感覺。


    他不知道這些女人究竟為誰而活?


    是誰逼她們走上這條路的?


    對麵的房門,打開,又關上,院子裏重新恢複一片死寂。


    一陣微風吹過,屋脊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


    蔡火陽心跳突然加速。


    春天一到,屋頂就成了貓的世界,有好幾個夜晚,他便是被那種一聲高一聲低,像嚎喪似的咪嗚聲吵醒的。


    但這次他知道不是貓發出來的聲音。


    他趕緊偏身貼到窗戶旁邊的牆壁上,握緊煙筒屏息凝神,但掌心裏已止不住冒出了冷汗。


    他因為一直沒有點燈,眼睛已能適應房中的黑暗。


    一個人若是突然衝進一個陌生而黑暗的房間,無論武功多麽高強,也難免會露出空門,他相信憑他的身手還能把握得住那可貴的一刹那。


    另一點對他有利的是,他的聽覺尚未衰退,他的一雙耳朵,仍和年輕時一樣靈敏。


    在這種萬籟俱寂的夜晚,他即使不用眼睛,也能憑聽覺辨察出院子裏的動靜。


    “沙!”


    又是一聲輕響,有如微風吹下了一片落葉。


    從屋頂落下的,當然不是一片落葉。


    蔡火陽心頭又是一緊,但也同時湧起了幾分喜悅。


    一般人都把天殺星的武功渲染得太神奇了,真是耳聞不如目睹,原來這小子的一身武功,也不過如此!


    他手上的煙筒握得更緊了,信心隨之倍增。


    “來吧!小子。”


    他暗暗咬牙發狠,老夫倒要看看你小子的一顆腦袋,是不是比別人的腦袋來得結實些!


    院子裏突然沉寂下來。


    但是,這種手法騙不了他,他絕不會因好奇或沉不住氣,而探出頭去張望。


    他有的是耐心。


    他用不著看,他知道那小子已躡足來至窗戶下麵,這時很可能正湊著隙縫,在向房中打量。


    這正是他在等待著的一件事。


    也是他今夜關鍵的一刻。


    他已在床上被窩安放了一具製作精巧的皮人。


    這具皮人吹滿了氣,看上去就跟真人一樣,隻要牽動其中一根引線,還會做出側轉和伸展四肢的動作。


    如今兩根引線就握在他的手裏。


    是時候了!


    他的手輕輕一拉。床上的皮人,立即向床裏翻了一個身。


    他接著再接動另一根引線,皮人就應手發出一聲如好夢正酣的歎息。


    其實那是活塞鬆動,空氣泄出的聲音,但他知道絕沒有人能在黑暗中辨出它的真偽。


    窗外突然響起一聲冷笑。


    緊接著,砰的一聲,窗口突被大力拍開,一條人影自窗戶中疾射而入。


    拿在這人手上的,是一把牛耳尖刀。


    人影撲向床前,冷森發光的刀尖,像閃電般對準床上的皮人戳了下去,動作如風奇快無比。


    蔡火陽當然不會錯過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也跟著躍起,運足十成勁力,一煙筒狠狠敲下。


    這一煙筒沒有落空。


    煙筒擊中的地方,是對方的後腦殼,也是一個人身上最脆弱而最易致命的部位。


    煙筒敲落,他隨即便聽到一陣頭蓋骨碎裂的聲音。


    那黑影隻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便從半空中,叭的一聲,摔落下來。


    摔落後就沒有再動一下。


    這是很準,也很有效的一擊,世上絕沒有人能在這樣沉重的一擊之下,還能保持頭蓋骨的完整。


    蔡火陽沒有發出得意的笑聲。


    他甚至連一點得意的感覺也沒有,他清楚這一擊成功得很僥幸。


    你可以欺騙任何人,但永遠無法欺騙自己,你永遠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麽事。


    隻要能夠掩瞞得住,他甚至不願這事張揚出去,他已不必為錢財計較,他也過了那種喜歡出風頭的年齡。


    他隻希望從此以後,可以太太平平的活下去。


    這意外而成功的一擊,似已付出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忽然有著一種癱瘓的感覺,幾乎連那根杆煙筒,都有點把握不牢。


    好在一切已成過去。


    如果一切重新開始,照樣再來一次,他一定無法辦到。


    直到目前為止,他才發覺自己原來並不如他想像中那樣年輕。


    他站在黑暗中,喘息了好一會,才打起精神摸出火種,點亮油燈。


    他在壁上掛好燈,用腳尖挑轉屍體,他想看看這個鬧得中原武林雞犬不寧的天殺星,究竟生就怎樣一副麵目。


    屍體翻轉,閃爍而微弱的燈光,立即照射在一張薑黃而扭曲的麵孔上。


    “死的竟是老吳?”


    原來老吳也想謀害他?


    當他的眼光轉到老吳那隻執刀的右手時,這位蔡大爺周身血液凝結,一絲涼意,自足底升起,直達脊髓。


    原來那把牛耳刀,並不是握在老吳的手裏。


    老吳右手五指微微彎曲,五根手指已因瘀血過久,而腫脹成紫黑色,牛耳刀貼在他的手腕上而刀柄插在他的袖筒裏。


    原來這把刀是用一根繩子綁在他的手腕上。


    這是誰的傑作,自是不問可知。


    蔡火陽連心也涼透了,眼前的事實,至為明顯。


    事實說明狐狸就是狐狸,再精明的狐狸,還是一頭狐狸,一頭狐狸叫獵人上當的機會畢竟不多。


    布陷阱是獵人的事。


    狐狸懂得如何躲避,就已夠了,一頭狐狸絕不該妄想在這一方麵與獵人一較高低。


    “蔡大爺的確夠精明,隻可惜我也不笨。”


    蔡火陽沒有轉過身去,他是個講求實際的人,沒有益處的事,他從來不做。


    他雖然未能見到天殺星的廬山真麵目,但在臨死之前,他總算聽到了天殺星的聲音,他總算死得很明白而且也不痛苦。


    如果他早知道死亡並不如他想像中的那樣可怕,他一定不會將生命中這最後一段時光,浪費於無謂的東躲西藏。


    所以,他在倒下去時,他心中隻在想著一件事。


    他這次如果不是老遠的從巴東趕來長安,不花那麽多的銀子向萬應教求援,他是不是會活得更久些?


    是天殺星殺死了他?還是他自己殺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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