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像個睜眼瞎子的眼球。


    小雨如絲。


    旅人斷腸。


    醉仙樓上笑語聲歇,一片沉寂,空氣像是突然凝結,因為大家都清楚這座酒樓上將會有些什麽事情就要發生。


    每個人都以近乎窒息的緊張心情屏神等待。


    傾聽著自己心房的跳動。


    等候那可怕的一瞬來臨。


    風流娘子當然也在等待。


    但是,沒有人能從這位風流娘子的神色上,看得出她此刻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情。


    她臉上仍然浮漾著迷人的微笑。


    她雙目含情脈脈地留意著唐漢斟酒喝酒的每一個動作,就像她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喝酒的姿勢,如此優雅,如此灑脫。


    唐漢喝完一杯,又斟滿一杯,連幹三杯之後,才放下杯子長長噓了口氣道:


    “我已好久沒喝過這種陳年百花露了,護花郎君朱奇的運氣的確不錯。”


    風流娘子道:“他的運氣好在哪裏?”


    她臉上仍然帶著笑容,但已顯得有些不太自然。


    唐漢在說出這幾句話之前,就該倒下去了,然而這位火種子並沒有倒下去。


    而且根本就沒有要倒下去的樣子。


    唐漢笑了笑,道:“很少有人能在一天之內,接連碰上兩大奇遇,而他老卻全遇上了,這不是運氣是什麽?”


    “什麽叫兩大奇遇?”


    “親近天下最美的女人,喝天下最毒的酒!”


    “你不是說你不相信護花郎君朱奇來過這裏麽?”


    “這是我的老毛病。”


    “永遠不相信別人?”


    “尤其是不相信女人說的話。”


    “那麽”風流娘子並不生氣:“你既不相信我的話,又憑什麽斷定護花郎君確曾在這兒中毒斃命?”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姓朱的被抬走時,你就已經到了樓下?”


    “我是在街角看到的。”


    “你既已看到了他的屍體,他又是從這裏抬出去的,你當時聽了我的話,為什麽還哈哈大笑?”


    “我當時不相信的是你說毒下在酒裏。”


    “因為我喝的也是同一壺酒?”


    “不錯。”


    “而現在你卻相信酒中有毒?”


    “是的。”


    “既然酒中有毒,為何你連喝三杯,卻不礙事?”


    “跟你喝了不礙事,是同一道理。”


    同一道理?


    什麽道理?


    風流娘子沒有追問下去,也許是各人心裏有數,也許她還有著別的顧忌。


    她沉默了片刻,才又問道:“你忽然趕來醉仙樓,該不是為了來品嚐這幾杯毒酒吧?”


    “當然不是。”


    “另有目的?”


    “我是為了向那位護花郎君朱奇道謝來的。”


    “你欠他的人情?”


    “他替我省去了五千兩銀子的債務。”


    風流娘子臉色不禁又是微微一變,因為她明白火種子唐漢這句話的意思。


    換句話說,唐漢也是血印子李八公的債務人之一。這位火種子不但獲悉血印子的死訊,而且已查出是護花郎君朱奇下的毒手。


    如果這位火種子已對血印子李八公的致死之因一清二楚,當然不會不知道它的幕後唆使人是誰,以及她這位風流娘子在這件血案中得到了什麽好處。


    她知道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如果她再裝迷糊,就未免顯得太不聰明了。


    所以,她索性開門見山的道:“總結一句,你到醉仙樓來,就是為了要替血印子李八公討個公道?”


    唐漢微笑道:“江湖上如果要選出十大惡棍,這位血印子穩可進入前三名,我唐漢若替這種人出頭討公道,豈不要笑掉別人大牙?”


    “否則,該怎麽說?”她拋了個似嗔非嗔的媚眼道:“你該總不好意思說,是為聽到岑大姐在這裏喝酒,特地跑來找我這位大姐喝酒聊天的吧?”


    唐漢微微一笑道:“我的確不好意思這樣說。”


    他眯起眼縫,以一種會使女人臉紅的眼光,緊盯著風流浪子又笑了笑,道:


    “不過,你岑大姐應該知道我小唐是怎樣一個人,很多說不出口的事情,我一樣照做不誤。”


    風流娘子本就有點發燙的麵孔,不期然又添染了幾分酡紅。


    她是個有經驗的女人。


    一個有經驗的女人,當然聽得懂男人的這種雙關語。


    她輕輕一哦,道:“真的?”


    唐漢微笑道:“你為什麽不想個法子試一試?”


    風流娘子道:“對剛才我沒有阻止你喝毒酒一事,你不在意?”


    唐漢笑道:“那是正常現象,我沒有理由在意。”


    風流娘子道:“你認為有人想毒死你,是一種很正常的現象?”


    唐漢笑道:“如果我剛指使某人替我殺了一個人,而最後我又殺了那個替我殺人的人,無論誰想插進來管這檔閑事,我都會希望他最好遠離這個世界,這是人之常情。”


    風流娘子望望那壺毒酒,忽然壓低聲音道:“無奇不有樓上個月賣出去的那瓶解毒萬應散,賣主原來就是你?”


    唐漢沒有否認,微微一笑道:“幸虧我自己還留下了一點點。”


    風流娘子凝視著他,又道:“而你事後也查出了買主就是我岑大姐?”


    唐漢含笑搖頭:“我沒有去查誰是買主。這樣做不僅不合乎規矩,而且也無此必要。”


    “那麽,我購得這瓶萬應散的秘密,是誰告訴你的?”


    “你岑大姐。”


    “我?”


    “是!”


    “什麽時候?”


    “現在。


    “你意思是說:在今天以前,你根本不知道這個秘密?”


    “對!”


    “既然你不知道大姐我是萬應散的買主,為什麽你會對這壺酒特別注意?”


    唐漢微笑:“這便是我這個火種子雖然到處結怨,卻能安然活到今天的原因。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風流娘子又拋了個媚眼,低低地道:“你如果真的有心想陪大姐喝幾杯,我們另外換個地方怎麽樣?”


    四月初四。


    陰天。


    多雲。


    無名鎮上,一個驚人的傳說不勝而走;浪子之王,火種子唐漢失蹤了!


    事情是由無名老棧一個叫張七的夥計嚷出來的。


    他說:火種子唐漢前天到無名老棧訂了一間上房,並預付了十天房飯錢,但從訂房間那天開始,這位火種子就沒有再去過無名老棧,因為這兩天不斷有人向他打聽這位浪子之王的下落,他才突然感覺事情似乎有點不妙……


    張七的話,當然有點誇張。


    火種子唐漢忽然不見了人影子,是事實,不錯。但是,若要計算失蹤的時間,其實該從昨天中午開始。


    從昨天中午,他跟風流娘子岑今-雙雙離開醉仙樓開始。


    沒有人知道這位浪子之王昨天跟風流浪子岑今-離開醉仙樓之後去了什麽地方。


    大家隻知道一件事。


    風流娘子岑今-並沒有跟著失蹤,失蹤的隻是一個火種子。


    風流娘子落腳的地方,是鎮尾上的名流大客棧。


    無名鎮上共有三家客棧。


    無名老棧。


    名流大客棧。


    以及另外一家叫大發財的小客棧。


    三家客棧,各有不同的風格,也各有不同的主顧。


    無名老棧地點適中,招待周到,酒菜方便。大發財小客棧收費低廉,適合商販們長期居留。名流大客棧的特色,則是規模宏大,庭院深廣,氣派豪華。


    氣派豪華,收費也很豪華。


    風流娘子住的是福字一號上房,獨門獨院,花木枝疏,儼若候門內宅。每天飯菜錢不算在內,光房租便是紋銀十兩整!


    花十兩銀子住一天客棧,當然都有專人問候。


    伺候福字一號客人的小二名叫孫猴子。


    火種子唐漢失蹤,第一個獲得好處的人,便是這個瘦骨嶙峋,沒有一絲福相,卻經常大走偏財運的孫猴子。


    今天一早,很多人為了想知道風流娘子是否仍住在福字一號上房,私底下都想從這個孫猴子口中套問消息。


    孫猴子每次都是搖搖頭,聲稱太忙,等有空再說。


    但如果遇上識趣的,一把碎銀塞人他的手心,孫猴子就不忙了。


    他會簡單扼要的告訴你:“在,在,我剛剛還替她送進去一份點心!”


    “她房裏沒有別人?”


    “不清楚。”


    “她昨晚什麽時候回來的?”


    “不知道。”


    孫猴子不是那種買一送二的人,你如果想討他的便宜,你該先想想他的名字。


    添足了銀子的人,便會獲得回答。


    “房裏隻有她一個人。”


    “她是快天亮時回來的。”


    昨天,兩人是一起出去的,這位風流娘子沒有失蹤,火種子唐漢哪裏去了?


    如真想要知道答案,其實也很簡單。隻要進去福字一號上房,去問問那位風流娘子就行了。


    但是,很少有人動這個念頭。


    大家不動這個念頭的原因,一半固然是為了招惹不起那位風流娘子,另一半則為了這根本不是個必須追根問底的問題。


    跟風流娘子岑今-鬼混過一陣,而後失蹤的男人,火種子唐漢並不是第一個。


    這位風流娘子有如一團熾火,為了追求她的光和熱,天天晚上都有飛蛾撲上去,火種子唐漢也隻不過是無數飛蛾中的一隻而已!


    火種子唐漢忽然失蹤了,有人獲得了好處,也有人很不高興,甚至有人大發脾氣,拍桌子,踢板凳,口吐三字經。


    獲得好處的人是孫猴子。


    不高興的人是君山五毒兄弟。


    大發脾氣的人是無眉公子張天俊!


    這一消息於晌午時分傳到太白居酒店時,君山五毒兄弟正在太白居大廳中喝酒。


    三毒毒蠍子拓拔水冷笑道:“這臭小子真他媽的聰明,一聽說我們兄弟到了無名鎮,知道早晚難逃一死,居然想到這麽一個解脫的好法子。”


    四毒毒蜘蛛拓拔火道:“老子本來恨透了這個小王八,如今想想,卻又似乎有點羨慕這小子起來了。”


    五毒毒蟾蜍拓拔土道:“死前能先嚐嚐風流娘子的風流滋味,的確他奶奶的實在夠勁過癮。”


    二毒毒蜈蚣拓拔術道:“不管小子是死是活,那瓶解毒萬應散的下落,我們還是非追究不可。”


    老大毒赤練拓拔金冷冷一笑道:“小子這次會被風流娘子選為蠱惑的對象,說不定就是為了那瓶萬應散!”


    老二毒蜈蚣拓拔木不覺一愣道:“解毒萬應散已在上個月的無奇不有樓換了主人,就算被風流娘子打聽那小子是萬應散的賣主,她再找這小子還有什麽好處?”


    老大毒赤練拓拔金瞪起一雙圓滾滾的綠豆眼,道:“我們被這小子偷去的萬應散原是一大瓶,小子賣出的隻是一小瓶,她找上這小子怎會沒有好處?”


    老三毒蠍子拓拔水連忙接道:“那我們還等著什麽?這就去找那娘們,把剩下的萬應散,都討回來就是了!”


    老四毒蜘蛛拓拔火點頭道:“老三這個主意,我完全讚成。聽說這娘兒們碰上厲害的對頭,全以媚功取勝,老子倒要看看這騷婆娘究竟騷到什麽程度!”


    老五毒蟾蜍拓撥土胸膛一挺,欣然道:“行!小弟願意第一個打頭陣。”


    老三拓拔水道:“為什麽要你打頭陣?”


    老五拓拔土道:“對付這種騷婆娘,一向是小弟的拿手好戲。”


    老三拓拔水哼了一聲道:“第一個輪得到你?你他媽的倒想得美!”


    老五拓拔土口中說的打頭陣,顯然是某一方麵的排名,如今被老三拓拔水一腳踢得遠遠的,心中似乎很不舒服。


    他轉向老二拓拔木,似是想爭取同情,“二哥,你說……”


    老二拓拔木淡淡截口道:“別吵了,長幼有序,一切聽老大的吩咐。”


    老四拓拔火一開口就自稱“老子”,老三拓拔水罵老五拓拔土居然帶上了“他媽的”;如果他們不是以“金、木、水、火。土”為排行,而且同姓“拓拔”,真會叫人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同胞兄弟。


    五兄弟中,老二拓拔木,顯然比較聰明。


    “長幼有序”!


    簡簡單單四個字,斯文而堂皇。


    他不但巴結了老大拓拔金,同時也奠定了自己“坐二望一”的“地位”!


    老大拓拔金臉孔微微發紅,無疑已被老二拓拔木最後的兩句話說動了心。


    他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然後轉向老二拓拔木,問道:“那女人住什麽地方?”


    老二拓拔木道:“名流客棧,福字第一號上房。”


    老大拓拔金站起身來道:“好,我們去!”


    無眉公子張天俊聽到這個消息時,是在一家茶樓裏。


    大廟口的一壺香茶樓。


    無名鎮上,酒店雖有七家之多,茶樓則隻有一家。


    它的顧客,以本鎮人居多數。由於熟人見了麵,談起話來顧忌少,所以它也經常是鎮上各種消息傳播的中心。


    無眉公子張天俊一向很少發脾氣。


    他不發脾氣,並不是說他沒有脾氣,而是因為他根本就不容易找到一個發脾氣的機會和對象。


    他是武林五大名公子之首,武功高強,家財雄厚,無論走到哪裏,別人都會敬畏三分。一個人如果事事如意,還有什麽脾氣好發?


    當兩名昨天去過醉仙樓的茶客,將風流娘子跟火種子唐漢見麵和離去的經過,正描述得津津有味之際,無眉公子一掌拍下,砰的一聲,一張四仙桌兒,登時變成一堆碎木頭!


    滿樓的茶客和夥計們,全給嚇了一大跳。


    一名小二趕緊過來賠笑道:“公子息怒,有話好說。”


    無眉公子恨聲自語道:“他奶奶的,你他媽的又不是沒見過女人,偏偏要找上這個騷娘們,害得本公子白贏了一場東道……”


    店小二兩眼亂翻,一頭霧水。


    這些話他當然聽不懂。


    不過,他懂不懂都沒有關係。因為等他第二次陪完小心,說了一大堆廢話抬起頭來時,無眉公子已走得不見了人影子。


    一張被踢得豎了起來的板凳上,端端正正地撂著一個捏扁了的銀元寶。


    廿五兩庫本秤的大元寶!


    元寶捏扁了,仍然是個元寶。甘五兩的重量,也絕不會因而變成甘四兩九錢九分九。好一個大方的客人!


    店小二狂喜之餘,又不免有點後悔。


    要早知道這位公子出手如此大方,砸爛一張木桌,就賠一個大銀元寶,他方才該慢點過來,讓對方多砸爛幾張桌子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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