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穀,位於漢中府洋縣正東八十五裏處。


    古諺雲:山川險阻,黃金,子午。


    黃金子午,就是“黃金穀”和“子午穀”。


    黃金穀又名黃金山或黃金峭,山與鐵城相對,亦名金鐵穀,穀長七裏,險峭曲折。


    三國時,曹爽犯蜀蔣畹用王平之計,曾痛創爽兵於該穀。三國末年,鍾會之所以能夠長驅而入漢中,即係薑維失算,撤去黃金各戍兵之故。


    且說黃金穀之南,和四川接觸的某一處地方,有一個名叫逍遙村的小村,村中人口不滿百戶,因為該村三麵倚山,南接漢水,所以土地十分肥沃,居民除了耕種外,每當泛期,居民也至漢水內揚帆捕魚,是以逍遙村的居民兼有漁農兩種身分。由於收入豐裕,生活方式古老,人人安居樂業,無執無爭,有如世外桃源。


    村上惟一的一家大戶戶主複姓司徒,至於主人到底叫做司徒什麽的,村人不甚了了,大家都喊他一聲司徒大官人,年代一久,司徒大官人的名諱也就沒有人再去追究了。


    逍遙村因為和外間的交通不便,加以本村能夠自給自足,所以,那兒的村民,十之八九,都是生是生在逍遙村,死也死在逍遙村。


    司徒大官人當年遷居逍遙村,說起來,來得實在異常兀突,但是,好人易相處,沒有多久,村人便為司徒大官人的慷慨和仁善所感,彼此洽調了。司徒大官人自稱做過一任縣知事,但村人卻認為司徒大官人過去是一位懸壺濟世的大夫,自司徒大官人搬來逍遙村,村人生病,除了一些無可救藥的絕症,隻要大官人伸手,無不著手回春。……可是,好人多遭天嫉,數年前,逍遙村半夜裏突然火光燭天,灌救無效,天亮一看,那把火竟隻燒了司徒大官人一家,寬敞美好的莊院,一炬成灰。


    村人遭此意外,無不失聲流涕。


    後來逍遙村民為了紀念司徒大官人的思惠,在瓦灰中找到了幾堆枯骨,也分不出誰是大官人本人,做成一堆,築了一個公墓,立起牌位,四時八節地供奉起來。


    轉眼之間,四年過去了。


    四年後的三月中旬某一天夜半,司徒大官人墓前突然來了一個駝背,破目的老人,在墓地上徘徊了幾圈,最後終於在墓碑的陰影裏盤坐下來,閉目俯首,不言不動……夜風寒峭,鬥移露降,眇目老人仍然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天亮了,天又黑了……墓碑陰影裏還是坐著那個老人……四年,是個不短的日子,由於墓周小林業已成蔭,村人們竟然一個也沒有發現此一異象。


    天又亮了,天又黑了,眇目老人依然坐在原來的地方。


    初更,二更,三更……眇目老人突然睜開僅餘的一隻右眼,上身略略前傾,側耳細聽,眇目老人似乎為某一種異樣的聲響從沉思中驚醒。……東北墓林枝頭,一條輕如淡煙的灰色身形,正向墓地斜掠而來。


    墓碑陰影裏,眇目老人側耳聆聽,墓林梢頭,一條灰黑色的身形其疾無比地向墓地斜掠而下!幾乎是同時,隻見眇目老人微微一聲冷哼,上身就地往後一仰,人似穿波金鯉,全身筆直地朝身後墓室內激射而入!此起彼落,眇目老人身形方隱,林梢黑影亦隨後飄落眇目老人原先盤坐的那塊墓碑之前。


    來人身穿黑綢長衫,麵罩黑紗,落地之後,迅速而又小心地閃目四下一打量,旋即探手懷中摸出引火之具,點亮一根火折子,俯身察看墓碑碑文,片刻之後,隻聽得黑衫人低聲喃喃道:“一點不錯,是這裏了!”


    黑衫人喃喃未已,忽自墓室中傳出一個冰冷的聲音道:“你終於來了麽,朋友!”


    音歇人出,墓室中竄出來的,也是個蒙麵人。


    黑衫人聞聲渾身一顫,閃身暴退丈許。


    墓室中出現的灰衣蒙麵人手指黑衫蒙麵人厲聲道:“朋友,除下你的麵紗來!”


    黑衫蒙麵人凝立不動,麵紗端垂,似乎正在全神察看灰衣蒙麵人的路數。


    灰衣蒙麵人見來人不肯開口,厲聲又道:“事已至此,各人心裏明白,除非朋友能將來意解釋清楚,你我隻能有一個人活著離開司徒望故居的廢墟!”


    黑衫蒙麵人終於開口了,聲調和灰衣蒙麵人一樣冰冷怕人,他靜靜而冷冷地道:“朋友,你服過變音九?”


    灰衣蒙麵人也冷冷地道:“看樣子是彼此彼此了?”


    黑衫蒙麵人道:“在下今天來到逍遙村,業已打算好,隻要一遇意外,就不準備活著離開。不過,在下很想清楚一下,究竟是哪位高人受了老賊的雇用,朋友,我們何不彼此以本來麵目相見,然後我們之間憑武功留下一個?”


    灰衣蒙麵人發出一陣淒厲的長笑道:“隻要朋友一人除下麵紗也就得了,我,還不是朋友你早已想象得到的人?”


    說也奇怪,黑衫蒙麵人聽了友衣蒙麵人這幾句話,竟也發出了一種幾乎和灰衣蒙麵人相同的淒厲長笑道:“好好,那麽就兩免了,在下又何嚐不是你朋友早已想象到的人,哈,哈,哈。”


    話已說僵,雙方都知道接下去應該怎麽做。


    黑衫蒙麵人冷冷一笑道:“那麽,請了吧!”


    灰衣蒙麵人也冷冷地道:“我先來,算是主人,你請!”


    黑衫蒙麵人仰臉一聲長嘯,雙掌一錯,左掌護胸,右手並食中兩指,身軀離地四五寸許,有如落葉因風而起,行雲流水似地,瀟灑而飄逸地直欺灰衣蒙麵人的雙睛!灰衣蒙麵人慘然一笑,左掌猛揮,徑切黑衫蒙麵人右手手腕!


    黑衫蒙麵人不待雙手接實,倏然身形一偏,斜退五六尺,向灰衣蒙麵人詫然問道:“朋友,你怎麽不敢以你本門武學賜教?”


    灰衣蒙麵人微微一怔,然後冷冷地道:“閣下見識過人,眼光銳利,著實令人佩服,嘿嘿,隻要能分勝負,招式有何緊要?”


    灰衣蒙麵人說罷,猛跨一步,雙掌齊推,卷起一股狂風,疾奔黑衫蒙麵人前胸!


    這一次,黑衫蒙麵人居然沒有還手,身形起處,冉退丈餘,以一種異樣聲調向灰衣蒙麵人大聲問道:“朋友,你能說出在下剛才那一招的門派來曆嗎?”


    灰衣蒙麵人又是一怔,旋即怒聲道:“武功講功力而不講閱曆,就算我不認朋友出身難道就算你贏了?”


    黑衫蒙麵人尖聲道:“你不識我的來路?”


    灰衣蒙麵人厲聲道:“識得又如何?”


    灰衣蒙麵人喝著,又推出更為威猛的一掌。


    黑衫蒙麵人突然哈哈笑道:“老賊備用了你這個笨貨,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我又何屑與你糾紛?哈哈,失陪了!”


    黑衫蒙麵人一聲長嘯,身形霍地拔起四丈來高,向墓林裏梢頭如來時一般其疾無比地斜掠而上!此舉頗出灰衣蒙麵人意料之外,隻見他,腰身一挫,一聲怒吼,身形也即縱起三四丈高,緊釘在黑衫蒙麵人之後,追趕上去!


    月色下,兩條身形,兔起鶻落,先後奔向黃金穀。


    黃金穀曲折迂回,全長雖僅七裏,若是普通人,單那峨突山石,白天裏也是寸步難行,何況是在蒙蒙黑夜?但那兩位蒙麵人,因各人均有一身武功在身,走在險穀中,如履平地。


    剛開始的一段落,兩位蒙麵人輕身之術似乎難分上下,雙方始終保持著七八丈的距離,待馳至黃金穀半途,灰衣蒙麵人便漸漸顯得有點落後了,等到灰衣蒙麵人出了穀口,黑衫蒙麵人業已蹤影不見了!


    這時,天色微曙。


    灰衣蒙麵人出了黃金穀,駐足四下一望,知道對方已經去遠,頓足一聲長歎,廢然就地坐下,將整個臉部埋入掌心,雙肩抽動,啜泣不已。


    天,大亮了。


    灰衣蒙麵人用麵紗擦幹淚水,將麵紗圍成一團,塞入懷中,然後從腰間抽出一條二尺來長的棉絮條幅,卷成一堆,掀衣墊在背後,灰衣蒙麵人又恢複了駝背眇目老人。


    他,司徒烈,駝背眇目老人,開始在三月中旬和煦的陽光下,漫無目的沿著古代行軍官道,向前踽踽而行。


    他走過麥田,荒丘,叢林,小河……一路上,有時候也碰上一二個行人,他向他們探詢有否看到一個穿黑綢長衫的人,人家反問他那穿黑綢長衫的人約有幾許年紀,他搖搖頭,對方也隻有搖搖頭,司徒烈自己也知道,單是一件黑綢長衫,並不能視為固定標誌,黑衫蒙麵人雖不一定就是放火燒莊之人,但他無緣無故夜探逍遙村司徒望的廢墟,某種目的,那件黑綢長衫很可能是一種夜行衣的代替物,即令太平無事,那人也將會易裝而行,如今他怎會仍穿著那件黑綢長衫等著他去追蹤?


    可是,司徒烈除了看清對方穿的是一件黑綢長衫外,其他一無所知,他有什麽辦法呢?


    晌午時分,司徒烈抵達一個小鎮。


    因為他一時不願離開這附近,便找著一家客店要了一個房間,將身上的灰布袍換了一套藍布褂褲,走入店前附設的茶肆,揀了一個近街兒的座,要了茶點,一麵慢慢品用,一麵暗暗注意著往來行人,並回味著昨夜所發生的一切。


    默想結果,司徒烈忽然發覺了很多很多的可疑之點:


    第一:那人曾在現身之後用人折子照著碑文,同時還喃喃說著:‘一點不錯,是這裏了!’這一個證明了什麽呢?司徒烈茫然了,那人既然如此般地自言自語,難道他是第一次來到逍遙村?……再推演下去……那人知道劍聖司徒望住在逍遙村是無可置疑的了!且根據他自語的語氣,劍聖司徒望全家遭火所焚顯然也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事,因為他在看到墓室墓碑之後並無驚訝表示,他隻在碑文上求證他有無找錯地方!那麽,從這裏便可以得到一個小結,劍聖司徒望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那人全部知道,但他是聽別人說的,因為他前此並未來過逍遙村!


    那人是劍聖司徒望的什麽人?仇人?友人?


    如是友人,他怎麽會得著這個音訊的?


    如是仇人,他於事後重訪逍遙村是為的什麽?


    第二:那人說:“在下今天來到逍遙村,業已打算好,隻要一遇意外,就不準備活著離開!’更怪的是那人底下接著說的:‘在下很想清楚一下究竟是哪位高人受了老賊的雇用……”司徒烈當時在情急之下怒昏了頭,現在回味起來,這幾句話比前述的兩句話文章還要來得多!


    這一番話語,顯示來人如非劍聖司徒望的“深仇”,便是劍聖司徒望的“至親”!否則,他為什麽要抱著必死之堅強意誌來探逍遙村?至於夜深逍遙村為什麽有如此般的嚴重性,根據那人口氣,似乎他已算定他身後可能有人躡蹤,因而等司徒烈一現身,他便誤會司徒烈是什麽“老賊”“雇用”的“高人”了。


    那位躡蹤者當然不是司徒烈,那麽那人是誰?


    假如黑衫蒙麵人身後真有一位躡蹤者,那人為何未見露麵?


    從這短短幾句話裏,司徒烈不禁聯想到:那個“老賊”一定和縱火案有關,黑衫蒙麵人知道劍聖司徒望遭火的消息可能就是從那個什麽“老賊”那兒聽來的,而那個“老賊”可能不放心黑衫蒙麵人,甚至算定黑衫蒙麵人必有逍遙村之行,故所以另外派人暗中跟蹤!


    “老賊”既不信任“黑衫蒙麵人”,“老賊”為什麽又將秘密讓“黑衫蒙麵人”知道?


    “黑衫蒙麵人”為什麽會知道“老賊”在暗中監視著他?


    既然“老賊”對他注意,“黑衫蒙麵人”又何必要來冒生命之險?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一個為什麽接著一個為什麽,愈想愈多。


    謎,常常相互連鎖,一個解不開,便會枝枝節節地生出十個百個,一個解開了,其他的也就不解自破!但是,目前的司徒烈,他還沒有找得打破第一個謎的鎖匙,其他的謎便像肥皂泡泡兒似地,一個接一個在他腦海裏泛湧不息,此滅彼起!


    最後,司徒烈想到兩個結論:那位黑衫蒙麵人的武功相當高,見聞閱曆也相當廣博!至少在目前,那位黑衫蒙麵人似乎並不願和那個什麽“老賊”決裂,雖然黑衫蒙麵人和那個什麽老賊之間並不協調,但黑衫蒙麵人好像仍有借重那個老賊的地方。


    那個什麽“老賊”是不是“七星堡主”?


    司徒烈有這種想法,但他不願在真相未明之前先有空中樓閣式的武斷。


    他知道,他對七星堡主的成見已深,因為七星堡主的乖戾暴行,很容易令人將武林中一些不明不白的罪惡算到他的貼上去,司徒烈不想讓自己走進某一個狹小的圈子,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非同兒戲,他既不願意放過真正的仇人,也不願意冤枉一個毫無牽連的人!七星堡主的罪行是另一回事,假如證實他就是逍遙村縱火之人,不妨一筆總算,但在未得真憑實據之前,他得耐心求證。


    現在,他司徒烈要做的,便是如何設法訪出那個黑衫蒙麵人!找著那人,問題將會解答一半。


    可是,這是一件談何容易的事。


    別說那位黑衫蒙麵人的真實容貌他司徒烈一無所知,就算他打破千重難關而將那人找著,他又有什麽方法從對方口中問得一言半語?那人假如不在乎以真麵示人,他為何蒙麵?


    他既連真麵目都不願示人,他又怎肯將心底秘密泄露給一個陌生者?欲人以誠相待,必先以誠待人,但他司徒烈又怎能將自己與到聖司徒望的關係告訴一個和他毀家之仇有關的人物呢?


    難,難極了!


    司徒烈,眇目駝背藍布褂褲老人,無精打采地在茶肆裏捧著一隻茶碗,怔怔地望著肆外,由正午直至申牌時分,在原座上一步都沒有走動,他這種悠閑落寞的神態,不由得引起泡茶的店夥向他點頭讚道:“您老真是位標準道地的茶客!”


    司徒烈淡然一笑,才待搭訕兩句解解悶的當兒,茶室中突然漫步踱入一人。


    司徒烈幾乎為此人的出現驚呼出聲,總算店夥在這時說了句“要不要替您老再加點茶葉?”提醒了他,令他迅速地感覺到自己此刻的身份以致才沒有喊出聲來。


    司徒烈對店夥善意的恭維點頭微微一笑,眼光雖然落在店夥臉上,但注意力卻未將此刻人店之人放過!隻見來人約摸四十不到的年紀,中等身材,五官端正,氣態儒雅,雙目神光暗蘊,手提一隻藤製小書箱……咦,他不就是七星堡的總管,江湖上大大有名的魔魔儒俠施天青麽?


    司徒烈對於施師爺的驀然出現,感到又喜又驚又愁人。


    施師爺雖然是個武林名人,但和他相處一久,便會發覺這位魔魔儒俠更是一位飽學之士,上下古今,無不通曉,司徒烈困身七星堡的那段時期,每於七星塔頂和施師爺扯開話頭,立即便會為施師爺那種儒雅樸實的氣質感染,而忘卻身外一切!說實在的,司徒烈樂於和施師爺長期共處。


    施師爺離開七星堡,是司徒烈意料中事,他知道施師爺有兩個月自由的假期,而那兩個月的假期,到目前為止,也才開始了沒有多久,司徒烈所感驚奇的,兩個月的假期,在施師爺來說,應該相當珍貴,他為什麽不選擇一些名山勝水去盡情賞玩,而跑到這種窮鄉僻壤來?


    若是普通情形之下,司徒烈可能早就上前熱烈地招呼了,可是,目前的情形有點特殊,即令他司徒烈要和施師爺搭訕,也隻能限於現有的身份,一個訪親的,或者經商失意的駝背眇目老人!因為,施師爺他固然樂於接近,但他要打聽夜探逍遙村的人則更為要緊,好事難兩全。


    這時已是申末西初時分。


    施師爺從容瀟灑地走到距司徒烈約兩張桌麵的一副座頭坐下。


    司徒烈雙手支頤,眼光望向店外,這不是故意如此,他的的確確在沉思,他在思索一種兩全其美的接近施師爺之法。


    這時,一個店夥上前向施師爺含笑躬腰招呼道:“客官是泡茶?還是落店?”


    施師爺微微頷首道:“要泡茶,也要落店,先泡壺好茶來,再替我留一個幹淨的房間。”


    店夥諾諾連聲而去。


    施師爺這幾句話,聽在司徒烈耳內,真是個大大的喜訊!


    他也要落店?那麽,他今天要住在這裏了?


    這間客店雖是這個小鎮上惟一的一家,但因處位不當要道,所以規模並不太大!後院的房間總共不過十來個,全都繞著一個院子作圓拱形環列,住入其中任何一間,隻要稍稍留意,其他所有的房間均將在監視之中。


    他鄉交友易,有了一夜以上的充裕時間,他如果還不能跟施師爺以現下的身份攀上交情,那就無話可說了。……就在司徒烈默默算計的當口,客店門口意外地又出現了一大夥人。


    這後來的一夥人,總算不下十來個,不但有人,而且有馬!不但有馬,而且馬的數字遠在人的數字之上!那些不騎人的馬背上,全是一隻隻用油布包著,沉甸甸的方形小木箱!直到有人拿著一麵杏黃色的三角小旗從司徒烈麵前經過,司徒烈才明白了,這些人原來是鏢行裏的,那些油布包裹著的方形木箱,敢情是些黃白之物則毋須猜測的了。


    司徒烈因為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見到所謂走鏢,注意力不禁暫時由施師爺身上移到那些鏢師身上。首先,他看出那麵杏黃色的三角旗上繡著“威武”兩個大紅大字,他知道這幫人可能是一個什麽威武鏢局出來的。再次,他看到兩個首領模樣的人物,其他的人,以及客店中的全部店夥,都鬧哄哄地忙著牽馬搬貨,隻有他們兩個則要了一些茶點,先自落座食用起來。


    那兩個似乎很有權力的鏢師,年紀均在體強力壯的四十左右,二人身材均是一般的高大彪悍,一個有著一雙三角眼,一個有著一副八字眉,二人的形神,均極令人討厭!司徒烈皺眉忖道:假如鏢師都是這種人物,為什麽一般人都將保鏢這行業談得津津有味,而將鏢師們看得異常神聖可敬?。


    司徒烈也許看得太入神了,連施師爺什麽時候已將茶具移到他的這一張桌子上都沒有察覺到。


    這時,施師爺似乎已經看出了司徒烈的不屑神情,不禁低聲搭訕著笑道:“老人家您可得注意點,他們是四川青城威武鏢局出來的呢!”


    司徒烈見施師爺先朝他招呼,心下大喜,連忙安定心神,以一個失意的老年人所特有的垂暮口氣歎息了一聲,搖搖頭低聲慨然道:“老夫活了這一把年紀,唉,這種不入眼的鏢師還算是第一次看到。”


    “老人家貴姓?”


    “史!曆史的史。您呢?”


    “在下姓施,方人也,布施的施。”


    “哦,施先生。”


    “史老伯好說。”


    “施先生看樣子不是本地人,敢問施先生將往何處,有何貴幹?”


    “在下想往華陰看個朋友,您老呢?”


    司徒烈故意歎了口氣,淒然道:“不怕施老弟見笑,老朽因為經商失意,也頗想去華陰投奔一個親戚,隻是,唉唉,隻是年紀老了,盤川又不太寬裕,一時還拿不定主意,唉唉,人一老,再加上窮,便什麽都完啦!”


    “在下明天準備雇一輛馬車,老伯何不同行?”


    “這,這怎生使得?”


    “請老人家不要見外才好。”


    “唔,那老夫隻有領謝了!”司徒烈故意沉吟了一下,又道:“老弟剛才說什麽?這批鏢是四川來的?”


    施師爺點點頭道:“是的,他們可能過的子午穀。”


    “武威?還是威武?噢噢,對了,你說的是威武鏢局,老弟,威武鏢局在川中很有一點名聲麽?”


    “大大地有名呢!”施師爺含著一個諷刺的微笑道:“他們的局主是川中有名的雙掌鎮兩川孫一麟你老人家沒聽人說過?據說那位雙掌鎮兩川就是當年攬得武林中一片腥風血雨的什麽天地幫中的香主巫山淫蛟孫顧影的後人,那兩個,您老人家看不順眼的那兩個,也就是雙掌震兩川的得意愛徒,三角眼的叫川中一龍,八字眉的叫川中一虎,您老沒聽人說過?嘿嘿,這種人開鏢行,真是見活鬼!”


    司徒烈故意唔了兩聲,點點頭。


    “不要再往他們身上看了,老伯!”施師爺繼續說道:“惹了這種人可夠嚕嗦的,您老可願意來點酒?”


    天黑了。


    川中一龍和川中一虎以及一批鏢夥,在茶室中排開酒宴,猜拳行令,大聲笑鬧,全無半點正派武人的風度,司徒烈若不是種種拘束在身,真恨不得衝過去一掌將他們全部劈翻!施師爺也是眉頭緊皺,不時向那批人瞟著嫌惡的眼光。


    終於施師爺起身道:“您老隨意飲用罷,在下不舒服,想早點休息,我們就此一言為定,明天上路,再見了,老伯。”


    施師爺在賬櫃上放下一小塊銀子,即便提著那隻小箱往後院匆匆而去。


    司徒烈也無心和那批家夥處一室,等施師爺背影消失,便也往後院自己的房間而來。他在進院時約略停留了一下,佯裝嗆風咳嗽,閃目環視一周,竟然無法找出施師爺住的是哪一房間。


    司徒烈回到房內,躺在床上門間地想:施師爺從七星堡到這川陝交界的地方來,華陰應該是必經之途,而現在他卻說要到華陰去看朋友,他不是明明在走著回頭路麽?他自己雖然沒有去華陰的必要,但現在已離三月底不遠,他由華陰取道趕往洛陽草橋,去看看哀娘母女也好。同時,藉此機會,他也想了解一下境師爺由華陰來又趕回華陰去的目的何在?


    初更敲過司徒烈熄了燈,關上向院的窗戶,然後暗中摸索著換上那件灰布袍,懸上麵紗,吞下一顆變音丸,悄悄推房門,問準無人注意,沿著簷壁走向院角,輕輕翻上屋頂,認準白天來時方向,向黃金穀,在經過一片叢林時,司徒烈似乎隱約地聽到和心中傳來一陣飲泣之聲,不禁感到莫大驚奇,循聲悄步欺通過去,卻又一無所見,他皺眉想到,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鬼?


    司徒烈膽勇過人,雖然疑訝,卻不恐懼。他抬頭望望天,天時已近三鼓,當下無暇再追究那陣哭泣的來由,頓足拔身而起,像流星似地奔向逍遙村。


    村中除了偶爾傳出一兩聲狗吠而外,顯得異常岑靜。


    司徒烈因為經過了昨夜的意外之警,行動之間,特別謹慎小心。他登上墓林梢頭,側耳實聽再四,判斷下麵一定無人,方始提神縱落。司徒烈從懷中掏出那束果花,含著一胞熱淚,趨向墓碑之前,磕下頭去,伏地禱告道:“但願司徒烈今夜拜祭的,隻是伴烈兒長大的司徒福,王媽等諸位可憐可敬的家人,諸位家人有靈,請保佑你們的小主人,找著主人,然後為你們雪仇,二次掃墓,再拜諸家人在天之靈!”


    司徒烈禱告畢,神智稍清,忽然感覺前額觸及的地麵上一片德濕,不禁大駭。這幾天既沒有下過雨,露水吧,也沒有這麽重!他抬起頭,仔細望過去,他,司徒烈,完全呆住了。


    那是什麽?


    一束花!也是一束油菜花,就在他放的油菜花之旁。


    很顯然的,這裏先他之前已經有人來過了。


    更顯然的,那先來的人,和他的心情目的一樣,是來拜祭的,更可能連兩束花都是采自同一地方。


    那麽,他膝前這一大片混露露的是淚水了。


    那人是誰?


    那人便是昨夜的黑衫蒙麵人麽?


    那人是劍聖司徒望的什麽人?……唉,總之,他司徒烈弄巧成拙了,他,錯過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遇合!放走一個與自己同一傷心之處的人!


    司徒烈怔怔地想了一陣,悵然起來,迷們地在墓前徘徊了幾圈,他知道來人已經去遠,而且,這一次,來人是一去不回的了,司徒烈懊惱不已!最後,他知道後悔無益,而且天色也已不早,便又走向墓前,作了一揖,朝寫著‘司徒大官人諱望之靈墓’的墓碑依戀地望了幾眼,這才長歎一聲,毅然返身。


    回到客店,天色已近黎明,司徒烈正好趕上黎明前那段最黑暗的時光,也是人們正感好睡的時候,所以他能毫不費事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司徒烈將衣服換了,又服了一顆變音藥丸,然後和衣上了床,拉過棉被,膝俄睡去。


    等了一陣輕輕叩門之聲將司徒烈驚醒,司徒烈發覺日已三竿,早近巳牌辰光。


    房門口,店夥含著歉意躬身道:“打擾您老了,……您老房飯錢已由五號客官匯過,五號那位客官已經雇好一輛本鎮最好的馬車,吩咐小的來向您老請示,您老是不是可以這就收拾上路?”


    司徒烈啊了一聲,從床上警覺地一躍而起!


    店夥輕噫一聲,情不由己地瞪大雙眼,倒退兩步。他大概是嚇了一跳,這真是怪事,這麽個隻睜著一隻眼睛,佝僂龍鍾的老人,起床時的靈活身手怎比一個年輕小夥子還要來得輕巧利落?


    這一點,司徒烈也已察覺到了。


    他故意唉了一聲,喃喃地道:“我真是老昏了,自己沒錢去華陰,承人家施官人的情,免費搭車,居然還這樣貪睡,要是人家官人火氣大,一走了之,我老頭豈不要老死這裏?哎唷唷,好痛,我怕是閃了腰了……噢,夥計,煩你的神,去跟施大爺說一聲,老朽這就來了。”


    店夥點頭,現出一臉恍然大悟的神氣應了一聲走去。


    司徒烈也無甚收拾的,除了一個青布小包裹其他一無長物,片刻之後,司徒烈出了店門,一輛四輪雙馬帶篷馬車已經停在門口。司徒烈因了剛才店房中的教訓,知道施師爺眼力過人一等,如非絕對謹慎,很容易被他一下子看穿。


    於是,他喘著氣,吃力地掀開布篷向車廂中爬進。


    施師爺已經上了車。此刻正全身裹在一條薄氈中,裏麵而臥。


    司徒烈上車後,施師爺頭也不回地歉聲道:“老伯,你吩咐車夫上路吧,我受了一點風寒,不甚舒適,真是對不起。”


    司徒烈探頭車外招呼了一聲,馬夫揚鞭一聲叱喝,蹄聲得得,車輪轉動了。


    司徒烈朝裹在毛氈中,隨著車廂波動而微微起伏的施師爺的背影望著,心下不禁不安地想道:他真的病了嗎?以他那一身純厚的修為,怎會為寒風所侵?那麽,他是偽裝的?他又為什麽要偽裝?假如是偽裝的,那也隻衝著我一個人,為什麽要在我麵前偽裝生病?他既嫌棄我,昨天可以不答應我同車,今天也可以先我而去,而他偏選了最笨的方法,讓我上車後再表示對我這個老頭子討厭?


    不,這樣想有點怪異。


    他,也許真的病了。


    “施老弟,”司徒烈輕聲喊著:“你病得厲害麽,施老弟?”


    施師爺一聲不響,看樣子好像已經睡去。


    司徒烈不便再出聲了,因為夜來奔波太久,他自己也有幾分睡意,於是,司徒烈倚在篷壁上睡了。


    等到司徒烈醒來時,他發覺馬車似乎正停在一處林蔭下,車前不遠處好像有人在打著狂怒達於極點的哈哈,司徒烈忘其所以,本能地從車篷探身爬出車外。車外,那個戇直的黑皮車夫,正雙手緊握馬鞭,目不轉睛地朝前麵官道路心望著,由於心神專注,連司徒烈爬坐在他的身邊他也未曾察覺。


    司徒烈爬上馬夫架車的高座,前麵官道上發生的一切立即全部映入眼底。


    司徒烈第一個想法是:劫鏢!


    原來前麵簇成一堆的,正是昨晚一同落店的那批鏢夥。這時,十幾匹馬攏成緊密的兩排,那兩個帶頭鏢師,川中一龍和川中一虎雙雙控馬和一個獨身蒙麵黑衣女子在鏢貨前約兩丈遠近的地麵僵持著。


    司徒烈迅速打量過去,發現那個黑衣女子身穿一套黑色緊身短打,外罩一襲黑衣披風,麵罩黑紗,身後不遠處有一匹純黃鏢馬散韁低頭啃著路邊青草,黑衣女子叉手當路而立,披風一角隱隱凸起,好似撐著一支劍柄……司徒烈看到這裏,不禁在心底暗呼道。:啊,迷娘,迷娘!


    由於這一發現,司徒烈精神大振。


    他暫時忘記了車廂中的施師爺,全心全意地注意著前麵的發展。


    這時,隻見那個川中一龍在馬背上哈哈大笑道:“女俠既不肯以真麵目見示,又不認威武鏢局這塊招牌,送您敬儀您不受,向您借路您不給,在下兄弟倆已代敝局局主,也是在下家師雙掌鎮兩川他老人家向女俠好話說盡,難道女俠要的竟是在下兄弟倆脖子上的這兩顆不值錢的腦袋不成?哈……哈哈!”


    黑衣女子冷冷一笑道:“川中一龍,這回你可猜對了!”


    川中一虎聞言厲聲道:“你憑什麽?”


    黑衣女俠冷冷地道:“憑的是子午穀口那個蔡姓農婦的清白!”


    川中一虎突然為之口塞,川中一龍朝川中一虎眼角示意,二人雙雙下馬,現出兩副猙獰麵孔,一步一步向黑衣女俠逼去,川中一龍一麵向前欺近,一麵獰笑著道:“女俠血口噴人,有何憑據?”


    黑衣女俠悠閑地俯身從地麵上撿起一根兩尺來長的樹枝,漫不經心地撫弄著,同時冷笑道:“兩位師門祖傳的淫風便是憑據。”


    川中一虎和川中一龍齊聲暴喝,四掌齊掄,活似兩座巨塔起在空中,聲勢駭人地撲向黑衣女子當頭。隻見黑衣女子嬌聲一笑,一條嬌小黑色身形衝天而起,空中一個閃展,手中樹枝順勢劃了一個圓圈,先後兩聲慘嚎,兩顆頭顱立即在血光中先後飛向官道兩邊的麥田!


    司徒烈失驚道:好俊的劍法,好俊的身手!


    所有的其他鏢夥,一齊呆若木雞。


    黑衣女子輕輕飄落地麵,連朝地下的屍體看也不看一眼,向一眾揮揮手,冷冷地道:


    “叫姓孫的老賊有賬上青城算去,你們走吧。”


    黑衣女子說完,竟朝司徒烈這座馬車緩緩走來。


    司徒烈身邊的馬夫,這時有如大夢初醒,在司徒烈耳邊急急地道:“老爺子,那位雇車的大爺剛才在那邊轉彎處已經先走了,他吩咐小的送您老一人到華陰,車錢付過了,假如那位黑衣女俠等會兒問起來,那位大爺希望您老能說這車子是您老一人從前麵鎮上雇來的,噢噢,她來啦!”


    司徒烈有意進一步認識迷娘,這時心生一計,等迷娘走近,故意驚叫一聲,閉住真氣,任由整個身軀從車座上卜通滾跌車下。


    他聽得迷娘向車夫不安地問道:“老大,是小女子剛才的舉動嚇壞了這位老伯麽?”


    車夫慌慌地道:“也許吧,女俠。”


    “他老人家準備去哪兒?”


    “華陰。”


    “這兩匹馬跑得快不快?”


    “還可以。”


    “那麽,抱他進車,把我那匹馬拴在車後,我也是去華陰,路上由我來照顧他老人家吧!”


    司徒烈任由馬車夫抱進車廂。


    車夫退出,迷娘隨後鑽進。迷娘進入不久,司徒烈立感腰背各處重穴上有一股柔和的氣勁在輪流伸縮衝激,他明白迷娘正在為他隔空打穴活血,雖然他是偽裝的,這時也覺得氣勁指向之處,舒暢無比。


    片刻之後,他聽到迷娘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噫,心頭一震,知道自己做的太過份,可能已經引起迷娘的疑竇,如不及時醒來,破綻就要出來了。於是,他輕唉一聲,深深地吸進一口大氣,長長地噓出,然後掙得幾掙,勉力坐起。


    司徒烈睜開眼皮,迷娘就坐在他的正對麵。


    當司徒烈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之後,他,司徒烈,怔住了。


    坐在司徒烈對麵的,是一位年約二十四五,眼似荷露,眉若新月,直鼻薄唇,臉如鵝蛋的絕代佳人……天哪,司徒烈在心底驚呼道:“這就是迷娘?和武林三奇三老並稱,被武林人物視為蛇蠍的青城迷娘?”


    迷娘見司徒烈怔怔地瞪著她,不禁嫵媚地一笑道:“老伯,害您受驚啦!”


    司徒烈這才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故意打了個冷戰,喃喃地道:“世風日下,”道路不寧,老朽,唉,老矣!”


    車廂微顛,馬車起行了。


    迷娘見司徒烈此等說法,不禁皺眉道:“老伯,您老難道懷疑小女子是剪徑之徒?”


    司徒烈連忙做了個失言的恐懼表示,雙手齊搖道:“老朽之所謂不寧者,乃指女俠雲稱之子午穀事件也,女俠其誤矣哉!”


    迷娘見麵前這個眇目老人酸氣衝天,不由得抿唇一笑。


    這時,也許是車輪碰上一塊石子的關係吧,車身激烈地跳動一下,一件長方形的東西,劈卜一聲從司徒烈身側翻落車板上。


    什麽?施師爺在匆促間竟沒有將他的藤條書箱帶走?


    司徒烈先是一驚,旋又一喜,他想,又找到和迷娘搭訕的機會了。他俯身下去,故意顯得一副笨手笨腳的樣子,趁迷娘不注意之際,一把捏斷箱口竹閂,然後抓住箱底往上一拉,沙沙一陣響,箱裏的東西全部抖露出來。


    這一抖露,第一個目瞪口呆的,便是司徒烈自己,第二個才是那位青城迷娘。……車底板上,躺著三件東西,一塊十來兩的銀子,一件竹布長衫,一件黑綢長衫!


    迷娘的目光盯在那件竹布長衫上!


    司徒烈的目光則盯在那件黑綢長衫上!


    片刻之後,迷娘臉色突然一寒,如敷濃霜,雙目冷光如電,罩定司徒烈之麵,雖然一句話沒有說,但那種神態,則比用言詞表達,更容易令人明白她心裏想問的是什麽!


    司徒烈知道,正麵解釋可能引起誤會,於是,勉強按定心神,暫時丟開被那件黑綢長衫所激發的百端思緒,露出一個失意老年人的俗態,一把搶起那塊銀子,急急地揣入懷中,然後才慢條斯理地將兩件長衫納入書箱,一麵自語道:“那位施大爺也真是,衣服事小,銀錢重物居然也這樣信手亂放,如果有個短失,我老頭子窮得兩肩一口,這副擔子怎生擔當得起?唉,到底年紀不夠,心浮氣躁,可堪浩歎!”迷娘咦了一聲道:“這書箱不是你的?”


    司徒烈故意正容道:“君子固窮……心焉可欺?”


    迷娘不耐地道:“我隻問你這箱子是誰的!”


    “一位施大爺,也許是史大爺。”


    “那位大爺呢?”


    “誰知道?”


    “你們在什麽地方上車?”


    “後麵的一個小鎮。”


    “你們原不相識?”


    “老夫窮途潦倒,不過是受那位大爺憐憫,省點車資罷了。”


    “你們一同上車?”


    “嗯。”


    “去華陰?”


    “是的。”


    “走到這裏他忽然不見了?”


    “唉,老夫耳目欠靈,女俠還是問那個車夫吧,車是那位大爺雇的呢!”


    迷娘起身翻出車外,好半晌,重新回到車廂,向司徒烈盤問道:“車夫隻知車去華陰,唔……老伯可知道那位大爺去華陰作甚?”


    “他好像說是去看望一個朋友。”


    迷娘哼了一聲,沒再說什麽。


    司徒烈試著問道:“女俠,您與那位大爺過去相識?”


    “相識?”迷娘幾乎在自語:“哼,我迷娘在江湖上聲名雖然和他姓施的同樣不清不白,但我上官倩隻是受了幾個其心可誅的魔頭的惡意中傷,但問心終究無愧,但他姓施的極負魔魔儒俠一代盛名,卻受七星老賊指使,對遊龍老人一個不滿二十的門下暗地追蹤,嘿,我上官倩如不查清他的來路,辯駁得他無地自容,。誓不再返青城!”


    司徒烈恍然大悟。


    他卻故意失驚道:“上官女俠,那位施大爺不是好人麽?”


    自稱上官倩的青城迷娘似乎為自己在一個和武林毫無淵源的酸老頭子麵前說多了話而感到一陣赧然,經司徒烈如此一問,不禁搖搖頭笑道:“這個,老伯可不必窮究了,尤其是我們武林中人,好好壞壞,非到蓋棺,無法論定。”


    司徒烈脫口道:“斯言可謂至論,在下……老夫,亦有同感焉。”


    司徒烈雖然將“在下”兩個字很快地就帶了過去,但迷娘是何等之人?秀眸如電,迅速地在司徒烈臉上掠過一眼,還好司徒烈數經風浪,鎮定功夫已有相當火候,在說完之後,又將腦袋晃了幾個冬烘式的圈子,逗得迷娘撲哧一笑,方將語氣上的漏失勉強掩飾過去。


    車行甚速,中午匆匆打尖,黃昏時分,業已抵達終南山下。


    落店後,司徒烈索性裝窮到底,一切任由迷娘料理,店家都以為他們是父女。


    夜來,司徒烈因為想不出一個能查出迷娘身世的良策,輾轉了大半夜,方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司徒烈忽然在書桌上見到一張墨跡未幹的字條,而那隻擱置床頭的小書箱業已不翼而飛!


    條子上寫著:


    老伯:因了某些緣故、書箱必須取走。那錠銀子,老伯可留自用。和老伯同路的那位女俠,足堪信賴,老伯毋庸疑懼。最後請恕愚下有始無終,不辭而別之罪。


    知名不具


    司徒烈不禁吐了吐舌頭,怪不得那夜趕到半路將他追丟了,施師爺上次在七星堡的話沒有說錯,至少在目前,他司徒烈的武功比他施師爺還是差得很多。


    司徒烈站在窗前,執著那張條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終於禁不住遐想起來……由兩件長衫證實,那夜和迷娘比劍的蒙麵人,也就是大前天夜探逍遙村的蒙麵人,那人便是七星堡總管,人稱七星師爺的魔魔儒俠施天青!


    現在的問題隻剩下一個,就是司徒烈再入逍遙村在墓碑前所見到的那束菜花是否即為施師爺所供?假如是施師爺所供,施師爺和劍聖司徒望之間又是一重什麽關係?施師爺曾在七星堡向司徒烈坦率地說過,他本人的武學很雜,如非遇上了真正的敵手或是有把握能夠除去的凶頑之人,他絕不會展露真正的本門武學,那麽,他和迷娘的那場比劃是否合於他施展本門武學的條件呢?依他這張留條的語氣,以及那夜他對迷娘的尊敬神態,如說合於兩大條件之一,那將是第一條而不是第二條,他“遇上了真正的敵手”!由此推斷,假如施師爺那夜所施展的就是他的本門武學,那麽,施師爺的本門武學就應該是劍術!假如施師爺的本門武學是劍術,而他又冒著生命之險而找到逍遙村劍聖司徒烈的故居廢墟上獻花流涕……天哪,天哪……他,施師爺施天青難道就是,就是丐幫三老之一的神機怪乞古如之所懷疑的“劍聖之後”?


    司徒烈的一顆心跳得太厲害了。


    他盡量鎮定自己紊亂的思潮,繼續追索下去,施師爺在七星塔頂和他說的那遍話,重新在他耳邊響了起來:“二十多年以前,我跟著一位武林奇人習藝,那位奇人不但武功高絕一世,而且他在武林中的地位也是崇高無比……我在那位奇人的悉心指導下,盡得了他老人家的真傳……大概是十八年前吧,那時我剛好二十歲……我暫時辭別恩師,到江湖上曆練,就在這一年,我遭遇到一個很大的困惑……我一氣奔出了關外……一呆就是三年……我又由關外趕口關內……我找不到我的師父了,他老人家的音訊已從武林中悄然失去……這世界上隻有一個人知道他老人家心灰意懶的真正原因,那個人便是我!……我開始化名施天青……藉著掃殺武林中的不肖份子來泄發心頭的一股抑鬱之氣……兄弟,你也許會責問我,施師父,你為什麽要為一個失了節的女人而毀去自己的後半生?……兄弟……要是你這句問在四年之前,我雖然說得出一點理由,但那是一種兒女私情,對自己可以交代,說給別人聽卻不夠充分,而現在,一切都不同了……蒼天弄人,莫此為甚,就在同一天夜裏,堡主帶回來一個消息……唉唉,天哪,這個消息又叫我多活了四年,而且我還得再活下去,……直到有一天我發覺自己無能為力!”


    司徒烈想及施師爺說這番話的情景,不禁熱淚盈眶。


    司徒烈無力地倒進椅子裏,緊緊抓住自己的思想!


    他找出幾個有連貫性的關鍵:“奇人”“武功高絕一世”“地位崇高無比”“音訊悄然失去”“堡主帶回來一個消息”“這消息叫我多活了四年”“而且,我還得再活下去”!


    經過這番摘串,事實不是異常簡單了麽?


    施天青就是劍聖司徒望惟一的一個門下!其演變是:施師爺因一時情誤,沒有爭取解釋或向師門服罪的機會,以致劍聖司徒望灰心隱世,施師爺悔悟時已找不著他的恩師,而在他厭世求絕的同一夜,他聽到師門的不幸遭遇,所以他要活下去。


    施師爺雖然沒有說出活下去的理由,但那也是異常顯明而毋須解釋的,他一定有一種固定的計劃,而他在等待著那一個良機的出現!


    而現在,必須推敲的,就是其中幾個可疑之點了。


    第一:施師爺為何說他師父無兒無女?


    第二:這種事包括遊龍老人和七星堡主在內,武林中為何無人知道劍聖有一個徒弟?


    第三:迷娘既是劍術名派之後,何以不能識破施師爺的劍術是劍聖之後?


    第四:施師爺既在保守身份秘密期間,怎敢在一個行家如青城迷娘之流的人物麵前施展劍術的?


    第五:施師爺繼續留在七星堡的目的何在?


    司徒烈知道,這些疑點隻有等待施師爺親口為他解答了。


    至於逍遙村縱火的元凶,司徒烈並沒有將它肯定在七星堡主身上,雖然七星堡主的嫌疑最多,可能最大,但到目前為止,司徒烈握有的證據也不過是施師爺說的“堡主帶回來一個消息”,七星堡主並未自承縱火,施師爺也未明白提及,所以,他應該對這個問題暫時保持懷疑態度,留到將來研究。


    司徒烈抬頭望望窗外,太陽已經升起很高。


    他連忙背轉臉,悄悄用衣袖將淚水擦幹,然後整好衣物,拿著施師爺留下來的那張條子,來到前廳。


    迷娘業已換成一身男裝,如非司徒深知底細,若是初次見麵,不將她錯認為一位邀遊山水的濁世公子才怪!為了表演逼真,司徒烈故意視如不見,先在廳中到處張望了一陣,最後才在迷娘身上猶疑地打量起來。他故意偏起臉,仿佛集中右眼視力似地,看了又看,好半晌、這才訝咦了一聲,又咿唔了一陣,點點頭,表現出一副至此方始恍然大悟的神態,急步走上前去,雙手奉上那張條子,拱拱手道:“寧有此事,不亦異哉?”


    迷娘見了司徒烈這副迂腐神態,先是莞爾一笑,然後才將條子接過。


    迷娘將字條反複看了兩遍,什麽也沒有說,默默地將字條重又交還司徒烈,不經意地道:“老伯,我們上路吧!”


    馬車行至藍關附近,馬車左右兩側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鸞鈴,由遠而近,而遠,……再近,再遠……似乎是兩匹快騎正在繞著他們的馬車在反複馳驅!


    司徒烈因為腦子裏正想著很多事,一時沒有在意,但迷娘在略一諦聽之下,臉色不禁一變!這時,馬作長嘶,車身在一陣激烈的顛簸之後,驟然停住。隻見那個戇直的黑臉車夫掀起篷門,臉無人色地向車廂內嚅嚅地報告道:“兩位,事,事情,好,好像有點不大對。”


    迷娘雙眉一挑,揮手冷冷地道:“繼續趕下去!”


    迷娘吩咐畢,又向司徒烈皺眉道:“老伯,麻煩又來啦!”


    司徒烈平靜地反問道:“什麽麻煩?”


    迷娘咦了一聲,詫異地道:“你,老伯,現在怎麽這樣鎮定?”


    “嚇過一次,膽大啦!”司徒烈看得出,此刻所遭遇到的,一定不是等閑人物,不然迷娘的神態不會如此嚴肅。說不定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他可能要助迷娘一臂之力,與其早晚身份要泄露,也就用不著再裝神扮鬼的了。所以,他淡然微笑著道:“我們現在遇上了什麽事,女俠可否先行見告,讓老朽心理上有個準備?”


    前麵車座上,馬夫將馬鞭搖得卜卜作響,壯著膽子喊著:


    “嗄-嗄-嗄!”


    迷娘將一柄有著一隻古紋斑剝,紫鮫魚皮劍鞘的長劍,從容地扣上肩後,又披起一陣黑色披風,同時在臉上懸上一塊黑紗,一麵冷笑道:“看樣子是藍關雙鳳來了。”


    “藍關雙鳳?”


    “白鳳藍娥,黑鳳藍英。”


    “雙鳳武功很了得?”


    “嘿,嘿,武林中有名的‘一麟雙鳳’啊!”


    “一麟?是不是那個雙掌震兩川孫一麟?”


    “咦,你怎知道的?”


    “那位施大爺告訴老朽的。”


    “他怎會和你說起這個?”


    “老朽前天在來時的那個小鎮上住店,因為看不慣那兩個什麽川中龍虎,發了幾句牢騷,施大爺大概是怕老朽閑言惹禍,悄悄向我解釋二人身份時附帶說起二人的師父,說他們是什麽雙掌鎮兩川孫一麟的徒弟,由於老朽對這師徒三人的印象惡劣,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那個姓施的說到孫一麟時,是不是顯得很怕?”


    “這倒不見得,他隻說惹上那種人嚕蘇太多。”


    “唔,這還像話。”


    “一麟和雙鳳有牽連麽?”


    “他們是師兄妹呢!”


    “哦。”


    “都是驪山鬼臉婆的門下。”


    “臨潼東南的驪山?”


    “正是。”


    “女俠說什麽,驪山鬼臉婆?”


    “一點不錯。”


    “好難聽。”


    “名字難聽,人也難惹。”


    “比武林三奇如何?”


    “啊,你知道武林三奇?”


    “老朽有個孫兒在少林寺學武,兩年回來一次,一回來就聽他說什麽三奇四奇的,除了這一點,武林中還有什麽花樣,老朽就不得而知了。”


    “原來這麽回事。”


    “您還沒有回答老朽的好奇呢,女俠!”


    “也許差一點,也許一點不差,很難確知。”


    “怎麽說?”


    “鬼臉婆除了護短,並不太愛惹是非。”


    “這就是一麟雙鳳惡跡昭彰而沒人去勸他們的原因?”


    “你怎知道雙鳳的惡跡昭彰?”


    “有了川中龍虎那樣好師侄,師叔如何,也是可想而知。”


    迷娘微微一笑。


    司徒烈又道:


    “假如雙鳳齊來,女俠以為不礙事麽?”


    “隻要鬼臉婆不來,麻煩是以後的事。”


    “鬼臉婆也來了呢?”


    “希望老伯相機行事,最好和車夫坐在一起,鬼臉婆對沒有武功的人大概不至妄下毒手。”


    司徒烈情不自禁地道:“女俠?”


    迷娘朝司徒烈感激地望了一眼,然後傲然地道:“假如鬼臉婆來了,驪山鬼臉婆和青城迷娘在武林中的名位正好藉此機會確定一下。”


    “現在外麵怎麽反而沒有動靜了,女俠?”


    “暴風雨來臨前的一刹那往往如此。”


    “她們等在前麵?”


    “她們見我無動於衷,不理不睬,一定氣壞了,嘿,嘿,噢,是的,她們等在前麵,你不見車子已經要停下來了麽?”


    車身又是一陣激烈波動,然後戛然靜止不動。


    迷娘抬手微拂,篷布往上揚起,像穿簾乳燕似地,迷娘從車廂中平射而出。司徒烈不敢怠慢,雙手扳住頂架,姿勢雖然裝得很笨拙,動作卻快,緊隨迷娘之後,也鑽出了車廂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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