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不是嗎?”


    “……”傅來音掛了電話。看來她的老父親也一知半解。


    史聞在教學樓上看到傅來音,見小姑娘久久不進來,自己下了樓。兩個人在校門口對上。


    “史叔叔。”


    “走走走,帶你先放行李。”


    進了校門,爬過長長的青石階,經過一條逶迤的古風長廊,又穿過一架紫藤花架,食堂和操場映入眼簾。兩個人從食堂前經過,四季薔薇爬滿整麵牆,進了一個充滿花香的小門,史聞笑道:“這是女生宿舍。”


    傅來音驚歎:“這裏也太好看了!”


    “女生宿舍是你史阿姨設計的。這個老姑娘,私心挺重,自己愛薔薇,就隻種薔薇——夏洛特夫人、達芬奇、魯碩紅、詹森……嘖……”一邊笑一邊抱怨,“拿她沒辦法。”


    傅來音跟著上樓,笑道:“您說招不到老師是騙人的吧?就單單隻把這女老師宿舍拍兩張照片放出去,得多少小姑娘願意來呀!”


    “你不懂。”頭發花白的史教授搖搖頭,笑歎道,“願意過來的確實多,我想找的、又能過來的實在少。”


    傅來音幾乎瞬間明白。爸爸跟她提的時候,說史叔叔一退休就將全部家當投到一所鄉村小學去了。當時父女兩個都以為是史教授人老心不老,還要為祖國的教育事業鞠躬盡瘁。所以當傅來音收到史聞的實習邀請的時候,心裏是抱著來幫忙的想法的。


    人老心不老沒錯,還想為教育事業奉獻也沒錯,不過史教授有自己的教育理想。這個小學,是史教授親手建的烏托邦。他找傅來音不是隨便找找,一方麵是對她能力的肯定,一方麵確實是手頭資金緊張,擁有差不多能力的人,老頭子開出的工資拿不出手。


    兩個人爬到最頂層,史聞喘了幾口粗氣,笑道:“你爸爸說你生來喜靜,也沒和人一起住過。這裏有一個小隔間,小是小了一點,但可以讓你一個人住,你先看看喜不喜歡,如果嫌小,也可以換到二人間去。”


    傅來音把行李搬進去,也不多瞧,“史叔叔,您千萬別客氣,我是過來工作的呢,有獨立住處已經很好啦!”


    “行吧!”史聞也不多客氣,“你史阿姨出去辦事了,晚上等她回來後我們一起吃個飯。”說完便去忙自己的事兒了。


    傅來音收拾了一陣行李。房間很幹淨,史阿姨應該叫人打掃過。幹淨又雅致,書桌旁就是一個小陽台,小陽台衝外,對著校園外窄窄的馬路,可以看見旦河村莊;門旁邊是窗戶,窗戶一打開正對著薔薇花園,遠處是空曠的操場,再遠一些就是白雲蒼山。世外桃源不過如此。傅來音從看到這個小學的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地方。她的住處,也額外喜歡。


    傍晚時分,傅來音獨自一人逛了逛校園,禁不住對傅方來感歎:“您說史叔叔投入了全部身家,我原本是不信的。”錄了一個小視頻發過去——“我現在信了。”


    亭台樓閣,花草樹木就不說了,教學樓額外令人驚歎。一幢“回”字形的六層古風建築,依梯而建,兩門對望。下門較小,出去是小花園,拾階而上,上門寬闊,出去是操場。上門樓上是老師的辦公室,其他三麵是教室。“回”字中間,有三個錯落的蓮花壇。日落時分,蓮花閉合,薄薄的荷葉貼水靜佇。晚風吹拂,潮濕的水汽和草根的泥土氣撲麵而來,泠泠醒神。傅來音有一瞬間恍惚,仿佛自己一下子穿越到古代。這個地方,實在不像一所學校。


    等她按著史聞發來的樓層分布圖去到國學教室,更是隻能在內心喟歎:好一所烏托邦。國學教室旁邊是國畫室,亦是精美異常。傅來音津津有味逛完,對史教授的佩服深了不止一個層次,得有怎樣的能力、魄力、社會關係、修養、學識,才能把這所學校從不敢想變成現實!她對幾天後的教學大會充滿期待,她更是對史聞想要培養出怎樣的學生感到好奇。


    史聞得知傅來音正在教學樓,發了一條語音:“來音,能麻煩你幫我去資料室把教職工名錄帶過來嗎?我在男士宿舍樓下。你史阿姨也回來了,我們正好一起吃個晚飯吧?”


    傅來音便去資料室取名錄。名錄剛打印出來,還未裝訂,傅來音便順便把名錄整理了一下,裝訂成冊。


    她看到自己的名字以及精簡的個人信息。就在她名字上方,一個名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沈青靄。”她念了一遍。好好聽的名字。青靄,青色雲氣,山霧嫋嫋。


    是國畫老師。


    國畫室就在國學室旁邊,兩個人日後定會經常見麵。也不知道這麽閑雅的一個名字,人是怎樣一個人?男性?女性?仙風道骨?衣袂飄飄?


    飯桌上,史阿姨毫無征兆地提起沈青靄,傅來音確定了他的性別。青年畫家,書香門第,小有名氣,是史阿姨的遠房侄子。


    史梅笑眯眯看著傅來音:“來音,‘青靄’這個名字,出自哪裏?”


    “王維《終南山》有詩句雲:‘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傅來音笑笑,“真是有意境。”


    史梅點點頭:“不錯的,老沈一輩子就隻愛王維。”所以給兒子取名字也選用了王摩詰的詩。


    傅來音也愛的。因著這句詩,她才多看了名字後麵的個人信息,知道他是國畫老師。


    第二天,傅來音見著沈青靄的畫。


    怎麽說呢?


    藝術類、創造類的作品,從來沒有讓所有人喜歡的道理。也從來沒有一件藝術品以此為目的成功過。創作者,有他命定的觀眾。他觸碰到了某一類人的特質,使人們愛得死去活來。


    沈青靄的畫,觸到了傅來音。


    她成了他命定的觀眾。


    史氏夫婦正在指揮工人把畫掛起來,史聞見她站在最大幅山水畫前默默不語,說:“細節處理還不夠好,稍顯生澀。不過這需要時間打磨,急是急不來。”


    傅來音卻道:“正是這生澀之處,山水靈動,閑逸又暗藏鋒芒。年輕人的歸隱和耄耋之年的歸隱是不一樣的。”


    史聞隻是隨口一說,傅來音卻回答得極認真,史聞來了興致,順著道:“怎麽說?”


    “年輕人的歸隱是有野心的,他等著下山那刻意氣風發;耄耋之年,是等死。”


    史聞笑道:“那他畫歸隱圖豈不太虛偽?沒有歸隱之心,卻偏偏要裝作不惹塵埃。要是沒人請他下山,藏山一輩子,豈不憋屈死?”


    傅來音“噗嗤”一笑:“您說得也太過了。哪兒有那麽嚴重?”這幅畫妙就妙在萬籟俱靜,但靜中又覺一點兒風雨欲來。萬分之一點,很少很少,少而珍,微妙幽深,因成一種特質。


    所以這一點兒不是虛偽,是人性。若是沒人請他下山,他也不憋屈。他愛著這萬籟俱靜,他寧處深山,等一知己;知己不來,塵世毫無留戀。


    史聞說那話是逗人的,傅來音不上他的當,老頭子隻好換了話題:“你既然這麽懂,不如給它配首詩?”


    “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畫有畫的妙,詩有詩的妙。在畫上寫詩,就是把藏著的明說出來,既對不起畫,也委屈了詩。我可不做。”


    史聞“嘖”了兩聲,對史梅招手道:“來來來,快來瞧瞧你侄兒的新粉絲。我看她和青靄網上的那些女粉絲不遑多讓。”


    史梅瞪他一眼:“來音是看畫識人,網絡上的小姑娘是以貌愛人,能一樣嗎?”


    傅來音有些不好意思,心裏小聲道:我其實也愛長得帥的。麵上卻問:“他在網上有很多粉絲嗎?”


    史梅點點頭,說:“最開始應該是圈裏人說他長得好看,發到網上去,漸漸有些圈外人也來看他的畫展,一來二去,就有一群年輕的小姑娘總是去他的畫展。人數還挺多。”


    “那他怎麽來了這裏?”他應該是不缺錢也不缺事的。


    “自然是來幫我。”史梅拍拍她,歎一口氣,“實在是缺人手。”


    晚上閑下來,傅來音隨手搜了一下沈青靄這個名字,看到他的照片。


    《來音日記》:“沈青靄,人如其名,眼含山色,悠遠閑淡。”


    第2章 窮山惡水出刁民


    幾天後教學大會。


    史聞說:“這是一所特色小學。基礎知識我們要講,但我們不隻講知識。中國文化的某種美,我希望從他們接觸這個世界的時候就伴隨他們。我當然不反對任何一種審美,當他們長大後,他們有能力自己抉擇自己的審美觀。但是在這裏,當他們在這裏學習,我希望他們能感受到這個學校給他們創造的某種審美。當他們離開後,也深深地尊重這裏的一切,並且把它當做一種獨特的東西看待。那麽,我就可以說,我想要傳遞給下一代的已經完成了。”


    他把他的熱愛傳遞給孩子們,孩子們熱不熱愛是一回事,他希望他們了解。先狹隘,再博大;先歸屬,再放開。有他的私心在,也有他的偉大。


    教學大會上,商討了課程安排,排定了課表,也確定了各班主任。學校不大,生源也並不豐沛,一個年級兩個班,每班三十人左右,全校師生職工加起來不過四百人。學校規定了三門特色課:國學、國畫、武術。除了國學課是添加課程,國畫課代替了傳統的美術課,武術課代替了傳統的體育課。


    武術課一周兩節,國畫課一周一節;至於國學課,除了四五年級是一周兩節課外,其餘年級都是一周一課。


    算下來,傅來音一周有十六節課,橫跨六個年級。這裏的每個老師都身兼數科,連沈青靄也不例外,一個國畫老師順便是四五年級學生的社會實踐課老師。傅來音是所有老師裏最輕鬆的。


    史聞說:“新的生活開始了。史某此刻欠你們的,將來一定還上。”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稍晚時候,傅來音和沈青靄在國學教室門口碰上了。


    沈青靄主動伸出手去:“你好,國畫老師沈青靄。”


    傅來音收回邁入教室的半隻腳,微微俯身,伸出手去,“你好,傅來音,實習老師。”


    兩個人眼神相觸,傅來音微微移開:“教國學。”


    沈青靄點點頭:“國畫教室就在你旁邊,有什麽幫忙的請說。”


    “謝謝。”


    兩個人分開。傅來音臉微熱。真的挺帥的呀。


    下午。


    傅來音在國學教室備課,把史聞給的教學大綱結合每個年級學生的心智水平稍微做了修改,基本確定了教學內容,然後將資料發給史聞看,等待回複。


    她起身泡了一杯鐵觀音,聽了聽隔壁房間的動靜——應該沒在。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出門吃飯。


    一出門,發現教室門口堆了許多資料書籍,一箱一箱的,摞了三四層。她翻了翻,全是國學教室的。


    正在這個時候,又有人抱著一箱書上來了。兩個人四目相對。


    沈青靄說:“樓下資料室的書太多了,人手不夠,王老師就建議大家自己教室的書自己搬。”放下書,“我看你在忙,我的東西也不多,就一起搬了。”


    傅來音連忙道謝。


    國學教室的資料都搬上來了,傅來音隻需要把它們搬進教室。沈青靄正欲幫她把東西搬進去,傅來音連連擺手:“感謝感謝,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說著就抱起一箱書快速進去了,留給人一個慌張的背影。


    沈青靄見她極不自在的樣子,隻好作罷,轉身回了國畫室。兩個人剛認識,還生疏客氣得很,沈青靄原本也不是一個多熱情的人,而且他看了看門口的東西,一個成年女性確實能獨立完成,也就沒有再堅持。


    等傅來音把所有東西收拾整理完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傅來音想了想,決定邀請沈青靄吃晚飯。


    輕聲走到國畫室,發現沈青靄正在作畫。日暮溫柔,窗明幾淨,沈青靄全神貫注,世界虛無。


    她悄悄離開。


    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傅來音遇到資料室的王老師,一個本地退休老師,熱情得很,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飯。


    正常寒暄後,王老師突然來了一句:“晚上要是沒什麽事,就不要出校門。”


    傅來音昨晚才看了一本鄉村鬼故事集,乍一聽,毛骨悚然,錯愕地看著他。


    王老師哈哈大笑:“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喝了一口湯,越想越覺得傅來音反應好笑。也是,一個從小待在大都市沒怎麽來過小山村的年輕姑娘,突然來到這麽靜的地方,有些奇怪的想象很正常。“當然,這樣的事也是有的。”


    傅來音咽了咽口水。


    王老師搖搖頭:“說這些嚇你幹什麽。”就住了口。


    傅來音撓心撓肝,看著王老師欲言又止。


    王老師一頓,恍然大悟:“哦,為什麽晚上不要出校門?首先嘛,這個地方晚上沒什麽好逛的,天一黑,黑黢黢一片,你從城裏來,沒習慣走村裏的夜路,一不小心掉進什麽溝裏、池塘裏,想找人救都難。”扒了口飯,“這裏嘛,還有幾個混賬。白天在鎮上混,偶爾晚上回來,雖說也不會突然找你麻煩,遇上了總不好。”小姑娘長得太好看了,王老師見她第一眼就忍不住想囑咐些什麽,“學校裏有保安,也有監控,牆也建得高,老師之間知根知底兒的,晚上想散散步,校園裏走走就好,沒必要上外頭去。”


    傅來音應下來。


    “白天要是遇上了,不管他們就是。要是有人非來惹你,旁邊村裏的人誰看到了都會幫你。你也把保安室的電話存上。”


    傅來音忍不住問:“沒有人管嗎?”


    “說理的混不過不要命的。”


    傅來音不知道該怎麽說,想了想,覺得自己才剛來,什麽都沒經曆,就不再多問。


    王老師說:“除了這幾個混混,這裏的人都很好。村裏的人對老師是很尊重的,能幫的忙都不用客氣。”


    傅來音點點頭。


    就在這天晚上,傅來音遠遠看到了疑似王老師口中的人之一。


    大概□□點的樣子,她坐在書桌邊看書,一陣強烈的摩托車轟鳴聲由遠及近,經過學校的時候,震耳欲聾,令人心悸。傅來音的小陽台正對馬路,她一起身,就看到一輛張揚酷炫的摩托車以不要命的速度衝進了旦河村。


    傅來音拍拍胸脯: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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