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今天是道人特別延長的一天,試劍亭前,比前幾天更形擁擠。第十名盜劍者橫屍亭畔的消息,自然早已傳開。所以,今天到場者都有這樣的想法:阿彌陀佛,好了,今天是最後一天,以後再不會有人為此喪生了。


    朱元峰費了不少力氣,方始擠到最前麵。


    一切仍和昨天一樣:道人盤膝坐著,笑容可掬,那支光華耀目的降龍劍也依然懸在頭頂上空。


    朱元峰擠到最前麵,正碰上道人在自言自語:“唉,昨天那位王公子,今天不知道會不會來了,貧道真後悔,昨天沒跟他換下那一箱黃金……”


    道人說至此處,抬頭四顧道:“諸位之中,有認得那位王公子的沒有?勞神去通知一下好麽?”


    王府護院武士,自然有人認識,所以道人這樣說,誰都明白道人是在抖風涼,因而誰也沒有接腔。


    道人發話時,不住以眼光在人群中來回搜索,最後,眼光突然在朱元峰身上停下了。


    道人眨眨眼皮道:“喂,這位老弟,咱們過去是不是曾在什麽地方見過了?”


    朱元峰不知對方何以忽然看中自己,當下微微一笑道:“道長好眼力!”


    道人忙問道:“貧道忘記了,你說說看,那是什麽地方!”


    朱元峰笑道:“昨天,同一地方,在下就在現在站立之處!”


    道人眼皮一合,瞑目思索了一下,突然張目,注視著道:“老弟剛才為何麵現笑意?”


    朱元峰暗暗警覺,心想:這牛鼻子大概起疑了,我絕藝未成,可別惹上麻煩以致泄露了身份才好。


    當下鎮定著,從容答道:“為何不說現在?或者反問你自己呢?快過年了,別的沒落著,笑口常開圖個吉利,難道也不可以麽。”


    道人又合了一下眼皮道:“老弟對這把降龍劍有無興趣?”


    朱元峰笑道:“興趣大得很。”


    四周閑人,無不大笑!朱元峰知道,對方既已對自己注意上了,想輕易脫身事外,殆已無此可能。同時,一種逞強好勝心理,也驅使他不肯稍示怯態。因此,他決定:要逗就大家逗下去,且看你這牛鼻子能拿小爺怎麽樣!


    道人等眾人笑罷,注目道:“假如請注意,貧道隻是說假如一一假如,貧道將這支劍送給你老弟,你老弟準備拿什麽出來交換?”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假如一一請注意,在下也隻是說假如假如,你真想將這支劍‘送’給在下,那麽在下就應該毋須拿東西出來‘交換’!‘送’與‘交換’,是不同的兩回事,最好請您先確定一下,再談其它!”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道人搔搔耳根,似乎有點尷尬,但是,很顯然的,他對朱元峰,已經是愈來愈感興趣了。


    當下隻見他幹笑了笑,咳了一聲道:“貧道就是這種脾氣,處處喜歡與人相左,別人想要,貧道不一定給,如果有人視同棄帚,一再放棄取得之機會……咳咳……貧道或許會無條件奉送亦未可知……在貧道主意未打定之前,是‘送’,還是‘交換’,自然尚還無法確定。”


    果然不錯,道人已疑心朱元峰即係昨夜為其護劍製盜之人了!老道此刻語義隱隱透露:


    隻要你小子承認了,本道人可能就會考慮將劍送給你!


    站在朱元峰的立場,承認了,未必就真的得到劍,而且,這樣做也未免有失他昨夜見義出手之磊落初衷,他自然不肯會輕易為此所動。


    所以,他不假思索的笑答道:“在下也有個怪脾氣,就是不喜歡受人擺弄!誠心相贈,拿來!否則倘若隻是說說笑笑,消磨時間,在彼此尊重的情形下,在下也一樣樂意奉陪!”


    在眾人笑聲中,道人又搔了一下耳根子道:“這把劍,是禍水,貧道實在有心送出去,可是……咳咳……不論誰想要,總不能說一點表示也沒有啊!若然,將叫貧道如何向那些為它送命的死者交代?”


    朱元峰索性加以打趣道:“道長隻要一點‘表示’是不是?那好辦,在下身上,這件布袍還不算太破,在下脫下就把它來跟道長換了如何?”


    道人皺皺眉頭,不過卻很認真的反問道:“除卻一件布袍,真個別的什麽也沒有?”


    朱元峰笑笑道:“秀才人情紙半張,除此而外,在下就隻剩下肚子裏一副新擬不久的對聯了!”


    道人一哦,注目道:“對聯?貼在什麽地方用的?”


    朱元峰伸手一指道:“正適用於這座試劍亭。”


    道人扭頭高呼道:“鶴兒,取紙筆來!”


    昨夜那名道童從觀中送來紙筆,道人招手道:“老弟請來亭中,先寫下給貧道瞧一瞧,隻要平穩適切,貧道馬上就將它書在亭柱上,貧道動手書寫時,你老弟即可伸手摘劍了。”


    朱元峰走向前去,口中笑著道:“否則潤筆照算!”


    道人點點頭道:“當然,隻要通順,一兩銀子一個字!”


    朱元峰進入亭內,道童己將紙張鋪好。朱元峰笑得一笑,拿起筆,振腕疾書,不消片刻,已將一副對聯寫好。道人看完最後一個字,凝思有頃,忽然一聲不響,躍身將劍取下,雙手送到朱元峰麵前。


    朱元峰毫不客氣,坦然伸手接過。


    朱元峰接劍在手,抬臉微訝道:“是一柄軟劍?”


    道人點頭莊容道:“是的,這就是此劍未配劍鞘的原因,平常時候,你盡可將它盤扣腰際。……如今,貧道亦不想請教你老弟稱呼和師門,貧道隻有一句話相贈:這支劍為利口雙鋒,極具彈性,劈出去可以傷人,彈回來也能傷害自己,希望老弟三思斯他言。”


    朱元峰躬身道:“在下恭領良馴。為了某種原故,在下一時不便以師門奉告,如果紫老前輩認識少林那位清正大和尚,當可從他那兒獲知晚輩一切。”


    道人呆了呆,接著點頭道:“紫老前輩……清正和尚……原來你……晤……好,好,隻要你說清正認得你,便足夠貧道放心的了!”


    朱元峰料想得沒有錯:一怪憎,一怪道,果然是熟人。


    這時亭外閑人們見朱元峰年紀輕輕,一身寒酸,結果居然能憑一副對聯就獲得曾有十人為之喪生,二千五百兩黃金亦未能換得的降龍寶劍,不禁一致嚷著要看是副什麽樣的對聯。


    道人張目笑道:“給你們看了有什麽用:滿紙迂文,通篇酸氣,你們看了不為貧道抱屈才怪。”


    眾人知道道人脾氣亦未堅持,同時這兒亦再無什麽可看,遂紛紛移步離去。


    道人待眾人散盡後,轉向朱元峰道:“你這副對聯,深得我心,希望你也能引以自勵!……離開這兒以後,準備去那兒?”


    朱元峰答道:“長安。”


    道人點頭道:“很好。”


    朱元峰反問道:“前輩呢?”


    道人聳聳肩胛道:“誰知道?或東西或南北;乘興而往隨心所之。無必去之處,無不可去之處!”


    朱元峰知道對方不肯明白相告,遂改口道:“那麽,何時有幸再與前輩相見?”


    道人意味深長地回答道:“隻要這柄降龍劍不再換主人,我想,總會有那麽一天吧!”


    朱元峰竟然有點依依之感,還待再說什麽時,道人已然轉過身去,向那名叫小鶴的道童點點頭,說一聲走,師徒兩人,迅即雙雙離亭而去。


    朱元峰目送師徒兩人背影於白雲觀後消失,抬頭仰望天色,見天空灰雲密布,似乎又有下雪跡象,遂決定立刻上路,以免為風雪所阻,不能於除夕前趕抵長安。


    午後,剛過華蔭,雪花果然就有一陣,沒一陣,斷斷續續的飄降下來。


    尚好開頭這一陣下的都是幹雪,風也不太大,對行路並無任何阻礙。朱元峰腳步加快,希望能一口氣趕到臨潼。


    渭南打尖,繼續上路。


    渭南下去,約摸三四裏,朱元峰忽為路旁一樁怪事所吸引,腳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路旁雪地上,蹲著一名破衣老人;身子在索索發抖,口中則在喃喃自語,臂於膝前圈圍著,似乎正嗬護著雪地上一樣什麽東西。


    朱元峰忍不住走過去問道:“老人家怎麽了?”


    老人緩緩抬起臉來,嘴裏仍在不斷喃喃著:“可憐的小東西……隻剩下一口氣了……前天村,後無店……風雪又這樣大……唉唉,眼看……就要……多可憐!”


    朱元峰大吃一驚,忙問道:“是老人家的什麽人?是病了還是怎麽樣了?”


    從老人雙臂籠罩的體積看來,其所嗬護的如果是個病人,必為老人之孫,很可能還隻是一個不足五歲的幼孫。


    老人看上去年約六旬不到,臉孔瘦黃,短須稀疏,業已半呈斑白;身穿一套粗布舊襖褲到處補丁。見了老人此刻臉上那種淒苦神色,朱元峰止不住油然生出一片同情之心。


    當下又說道:“假如還有救,呆在這裏也不是事,晚生腳程頗健,由晚生馬上抱去臨潼找個大夫看看如何?”


    老人注視著朱元峰,什麽也不說,隻是一味的搖頭歎息,過了好一陣始將攬護者的雙袖緩緩移開。


    朱元峰低頭看清之下,不禁為之啼笑皆非。


    什麽“病人”?原來隻是一條黃毛癩皮狗。


    地下躺著的這條癩皮狗,可能因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加以雪封大地,覓食不易,如今已隻剩一把皮包骨;在寒冬風雪季節,像這種又病又弱的無主野狗,餓斃道旁,根本不算什麽稀奇事,想不到這位老人,竟會對這麽一條野狗,也生出慈悲之心。


    同時,老人念叨的隻剩一口氣,事實上也已早成為過去。就朱元峰看來,這條狗斷氣最少也當在半個時辰之上了!假如老人發現時,這條狗仍然活著,那麽老人守在這裏,也足足該有半個時辰以上了。


    朱元峰想及此處,不禁深為老人之善心所感動,於是婉言相勸道:“老人家,埋了這條狗,咱們走吧!人死不可複生,狗也一樣。風雪愈來愈大,可別凍壞您老自己的身體。”


    老人點了點頭,抖著手去拿身邊那根木杖。


    朱元峰先扶老人站起,接著將死狗拖離大路,用積雪深深埋了,然後走向老人道:“老丈是不是去臨潼?”


    老人點頭道:“是的,先到臨潼,再去長安。”


    朱元峰道:“好極了,晚生也是去長安,正好同路,天快黑了,咱們這就走吧。”


    他見老人抖得很厲害,本想脫件衣服下來加到老人身上,但低頭一看,自己亦僅有外衣一件,脫下外衣,便隻剩得一套破舊的夾衣褲,冷是小事,看相未免太不雅觀,遂隻好苦笑一聲作罷。


    老人邊走邊歎道:“這年頭,像老弟這樣好心的少年人,可說百不一見,唉,可憐剛才那條狗……老漢忘記請教,弟台貴姓?哪裏人氏?此去長安是趕功名?還是投親訪友?”


    朱元峰答道:“晚生姓朱,草字元峰,祖籍洛陽,此去長安是想打聽一二熟人。老人家,您呢?”


    老人歎了口氣道:“像老漢這一把年紀,快過年了,還冒著風雪趕路,所為何來,閉著眼睛想想也就可以知道了!”


    朱元峰算算身上還有七八兩銀子,決定到臨潼之後,分出一半贈給老人。這種風雪天,對於如此一名老人,趕路實非所宜,老人有了這筆銀子,足可維持到來年春暖花開,也就用不著急急趕去長安了。


    朱元峰正思忖間,身後來路上突然響起一陣鞭聲;轉過頭去一看,原來是一輛雙座馬車馳了過來。


    朱元峰大喜過望,連忙攔在路中,揮臂示意。


    馬車漸漸駛近,最後終於停頓下來,駕車的是一名環眼大漢,他在看清一老一少的衣著相貌後,不禁豎眉怒喝道:“擋住老子去路是什麽意思?快滾開!”


    朱元峰忍氣指著老人道:“這位老人家,體弱多病,不良於行,想求老大行個好事,當致薄酬!”


    大漢揚鞭冷笑道:“好事?嘿,這年頭要行的好事太多了!快滾,不然可別怪老子鞭下無情!”


    朱元峰心想:這廝狗眼看人低,不見棺材不流淚,看樣子,不顯點厲害這廝是絕對不肯通融的了。


    朱元峰想著,正侍探手入懷,取出鐵蓮子備用,車簾一掀,忽自車廂中探出一張俏麗的少婦麵龐,嬌聲滴滴地問道:“是什麽人呀一一”


    目光瞥及朱元峰,微微一怔,語音亦為之頓然打住;當她接著又發現到朱元峰身邊的老人時,妙目一轉,突然沉下臉來向那大漢責叱道:“大虎,你有沒有心腸?這位老人家如此一把年紀,你昏了麽?還不快請人家上來。”


    朱元峰呆了呆,連忙拱手道:“對不起,晚生沒想到車上載的是女眷,冒昧之處,尚望海涵,謝謝這位娘子好意,臨潼近在眼前,咱們仍然步行可矣。”


    少婦黛眉微蹩道:“真拘泥”


    老人顫巍巍的走上一步,向朱元峰低聲道:“老弟,難得這位大娘一番好心,我們就打擾一程吧,說實在的,老漢也的確支撐不住了。”


    朱元峰為難道:“可是”


    老人唉了一聲道:“還可是個什麽呢,老漢這麽大年紀了,你老弟雖則尚還年輕,一個人隻要坐得正,行得正,居心光明,偶爾從權,又有何妨?上去吧,別叫人家久等了,來,老弟,扶老漢一把,噢,謝謝謝謝這位娘子!”


    朱元峰不便堅持,隻好把老人扶上車。車上原來隻有少婦一人,座位寬鬆得很。朱元峰扶著老人在少婦對麵坐下,縮起雙腳,視線低垂,感覺局促之至。少婦向大漢發出招呼,立即繼續行進。


    馬車駛動後,老人殷勤地向少婦問道:“這位娘子何方人氏?如何稱呼?”


    朱元峰眉峰暗皺,不禁對老人漸漸生出一點厭嫌之感。他心想:有車坐了,就該安分些,居然會有這麽多的羅嗦。


    隻聽少婦嬌聲含笑回答道:“賤妾姓孫,夫家住渭南,此番係歸寧終南娘家。敢問老丈與這位相公是什麽關係,怎麽會趕著這種風雪天走在外麵?”


    老人阿諛地噢了一聲道:“原來是孫家姑娘。”


    朱元峰聽了,更覺刺耳,老人卻接著歎了口氣道:“這位老弟,算起來該是老漢的侄孫,雖然出了五服,不過,這孩子倒挺孝順的,比起老漢那幾個頑劣的嫡孫,真不知要強上多少!唉唉,這年頭,什麽養兒防老,全是假的,天生苦命,兒孫再多也是一樣。”


    孫姓少婦附和著歎道:“可不是……”


    朱元峰卻給聽呆了,好個老家夥,沒人禁止你胡扯。但是,你這老家夥也不該胡亂占人便宜呀。


    誰是你“侄孫”?這這豈不成了恩將仇報?嘿,真是好人難做!


    朱元峰心中雖然有氣,卻懶得去計較。隻聽老人又歎了一口氣,有氣無力地接著說道:


    “這次可全虧了娘子好心……唉,好累……對不住……老漢想憩一會兒了。”


    接著,車中沉寂下來,隨著車身之顛簸,朱元峰也隱隱感到一陣倦意,於是,他將身子向後靠靠緊也將雙目緩緩閉上。


    這樣,朦朦朧朧的,也不知過了多久,朱元峰突為一聲輕微的悶響所驚醒,睜眼一看,幾乎失聲叫將起來。


    對麵那名孫姓少婦,已由原來之座位躺到車板上,粉頸歪扭,七孔流血,死狀極為可怖。


    車中別無他人,這,當然是他身邊老人下的手。


    朱元峰側挪尺許,轉身向老人望去。老人縮著脖子,臉孔微仰,雙目緊合,似乎正睡得香甜。


    朱元峰沉聲道:“這位老朋友,別做作了,最好先將話說清楚,以免誤會傷和氣,說吧,你對朱某人欲待怎樣!”


    老人嘴皮一動,囈語般答道:“不怎樣,要怎樣的話,一百個金星武士也早被老夫宰光了!”


    朱元峰雖然又驚、又疑、又怒,但想想對方這話也是不錯,這老鬼如想下殺手,哪還會等到現在?


    朱元峰定一定神,沉聲又問道:“那麽這女人又犯了什麽罪?”


    老人瞑目如故,漫聲應道:“人太美。”


    朱元峰道:“怎麽說?”


    老人悠悠然接著道:“人美尚無大礙,芳號之醜更使人難以忍受!”


    朱元峰一呆道:“什麽芳號?”


    老人淡淡地道:“銀麵小騷狐。”朱元峰大感意外道:“什麽,此女竟是‘玉門惡姬’座下的五狐之一?”


    老人輕輕哼了一聲道:“還算有點見識。”


    朱元峰注目道:“那麽,尊駕”


    老人一咳截口道:“很抱歉,早在十多年前,老夾就已經失去跟人攀交套近的興趣了!”


    朱元峰星目一轉,又道:“就算這女人是玉門惡姬座下,五狐之一的小騷狐吧,請問,她今天又礙了你閣下什麽事,你閣下竟然要下這等毒手?”


    老人悠然答道:“誰說礙著老夫的事了?降龍劍隻有一把,對嗎?”


    朱元峰周身一涼,震駭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怪道人贈他降龍劍時,曾一再暗示他“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並要他多加注意,勿使寶劍再換主人!而他,充滿自信,認為今天能識得他本來麵目的人,己不太多,再加上目前已有之成就,他無論如何也應該保得住這支寶劍。


    他沒有想到,由於一時之粗心大意,竟在同一天之內,就險乎人劍俱亡。


    老人淡淡接下去道:“美色當前,目不斜視,禮也,君子之道也!不過,走在險惡的江湖上,這種君子之禮,有時卻似乎足夠喪生而有餘!所以,老夫以為,有人若想保有金星武士之榮銜,以及他自己寶貴的生命,以後最好還是將眼睛睜大些,耳朵豎高些,隻要大節不虧,某些小地方,好像不必那麽認真。


    朱元峰哪敢再逞口舌之利?當下掙了掙,方才期期說道:“隻是……今天……你老又何以見得這女人……她……她想謀算晚輩的呢?”


    老人仰著臉道:“在試劍亭前,她穿著男裝,站在你身後,老人適逢其會,恰巧又站在她的身後,最後離開時,情形則正好相反。在你小子獲得寶劍之前,老夫便發覺這淫娃已對你小子留上意一一淫娃原先之居心,當然不是為了劍!”


    朱元峰雙頰微微一熱,老人悠悠接著道:“至於要問老夫憑何下此毒手,這一點,連老夫自己都不敢肯定是否判斷錯誤。現在,請你小子將屍身翻轉,如果淫娃壓在身下那隻右手中有東西,老夫便算做對了,否則老夫隻有自承罪過!”


    朱元峰依言以足尖將屍體一撥,隻聽骨碌一聲,赫然自屍身下麵滾出一隻黃銅小圓筒。


    老人睜眼一掃,又複合上眼皮道:“還好,老夫耳目總算還能管點事。這玩藝兒,諒你小於也有所聞,名稱雅得很:銷魂香心蕊!針細如毛,見血無救,老夫如出手在她之後,現在躺著的,就該不隻她這位小騷狐一個了。”


    朱元峰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呆了好半晌,才又問道:“那麽,照這樣說來,前輩先前守在路邊,憫惜那條死狗,原來隻是一種幌子,而是要等晚輩趕到會合,加以庇護,才是前輩的真正目的了?”老人輕歎道:“罪過!”


    朱元峰一愣道:“前輩指什麽?”


    老人道:“指這樣說話的人!眾所周知,在當今武林中,若就心腸之慈悲而言,當舍老夫莫屬。”


    朱元峰暗暗發笑,心想:是的,殺人不眨眼,真是個大善士!


    朱元峰想著,心念一動,繼又忖道,此老顯然大有來曆,其身份之神秘,似乎更在清正和尚和紫老道之上,他既不肯以真麵目相見,我現在何不退而求其次,先從此老口中打聽一下清正和尚和那紫老道是何許人?


    朱元峰思定,遂向老人間道:“晚輩想請問兩個人,未悉前輩清楚不清楚。”


    老人眼角一溜道:“想問少林那位清正和尚,以及潼關那位紫姓道人,他們是何方神聖是不是?”


    朱元峰一怔,連忙賠笑道:“正是”


    老人合上眼皮道:“你小子算是問對了人了!”


    朱元峰大喜。前此,這謎樣的一僧一道,曾令他深為困惑,他原以為這兩個謎團,不知要到哪天才能解開,沒想到,老人眼前這竟然一口便答應下來,事情來得如此容易,實在出人意料之外。


    朱元峰正待催促老人快說時,車身一衝一頓,馬車突然停住,隻聽車前那大漢大聲向車中報告:“到了,三姑娘!”


    老人那了個嗬欠,應聲答道:“是的,老大,你這一生也到了地頭了!”


    駕車大漢顯然沒有聽清老人在說什麽,不過,他一聲報出,三姑娘沒聽得答話,卻似乎使他頗感訝異。


    接著,車簾一掀,大漢探頭車內問道:“三姑娘沒有聽到麽?”


    老人伸手一抓道:“三姑娘坐你的車子坐慣了,要煩你老大再送一程。來吧,老大,將來有人會羨慕你老大豔福不淺!”


    大漢隻輕輕掙了一下,便即被將一條軟綿綿的身子拖進車廂。


    老人手一鬆,起身道:“下車,小子!”


    朱元峰搖搖頭道:“您老心腸之慈悲,至此可謂令人深信不疑矣!”


    老人重重一哼,沒有開口,領先跳出車外。老人一把抓斃駕車大漢,以及此刻下車之身手,堪稱靈妙無比,但一出車門,卻又馬上恢複先前那副瑟縮老態。朱元峰已知底細,除了好笑,自然再無憐憫之感。


    馬車刻下是停在一道堆滿積雪的圍牆外麵,朱元峰四下望了望,低聲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老人答道:“臨潼。”


    朱元峰道:“誰不知道是臨潼晚輩是指我們眼前這地方。”


    老人邊走邊答道:“打句官話:“很抱歉,老夫過去也沒來過’!如一定要老夫回答,老夫則猜它可能為‘玉門惡嫗’在關內無數別墅之一的後院門外!怎麽樣,小子,有沒有意思進去逛上一逛?”


    朱元峰道:“別說笑話了!”


    老人扭頭道:“誰說笑話了?”


    朱元峰道:“就算是晚輩說笑話,該可以了吧。殺了人家兩個人,居然還想登堂入室,晚輩可不夠這副膽子。”


    老人哼了一聲道:“哪就瞧老夫的!”


    朱元峰說什麽也沒想到老人竟真的身子一轉,逞向那道鐵柵院門走去,不禁為之愕在當場。


    老人走近院門,舉手便往門上拍去。不一會,大門呀的一聲,開一道細縫,一名丫環模樣的少女探頭問道:“那一個在敲門呀?”


    隻見老人打著抖,湊到丫鬟耳邊不知低聲說了幾句什麽話,一邊說著,一邊還朝這邊指了幾下,說也奇怪,那丫鬟於聽完後,竟然一聲不響拉開門,將老人側身讓了進去。


    朱元峰深感迷惑,隻好佇立侍候。


    這時天色業已暗了下來,雪也愈下愈大。朱元峰因為懷有滿心好奇和不安,渾然不覺風雪之侵襲。


    不一會,院門再度開啟,先出來的是一名少婦,年紀與死去的小騷狐不相差上下,姿色則較死去的小騷狐猶有過之。朱元峰隻知此婦必為玉門五狐中另外一狐,但卻不知其為哪一狐。


    少婦身後,接著出現者,是先前應門的那名丫鬟,最後才是弓著腰背,不住嗬著雙手的老人。


    少婦步出院門,一個縱身撲到車廂中,僅在車廂中打了一個轉,複又縱出。老人搶上一步,迎去少婦麵前,少婦不知問了一句什麽話,老人手一指,少婦擲下兩隻銀元寶,立即循著老人所指方向匆匆騰身而去。


    少婦遠去後,老人走過來低聲道:“行了,小子,半年可以不愁酒錢了!見者有份,一人一錠,先找個地方烤烤熱火爐再說!”


    朱元峰惑然道:“您老搗的什麽鬼?”


    老人埋著頭,邊走邊答道:“你小子沒看到老夫剛才那陣手勢麽?老夫告訴這位‘小騷狐’說:“我們‘爺兒倆’乞討為生,因年關難過,所以不顧後果地連院報訊,剛才,我們爺兒倆走到這附近,這輛馬車剛剛到達,駕車的正想下車,忽然自半天空中飛下一名老道士,伸手一抓,便將駕車的抓斷了氣,車內一名俏娘兒喝問何事,玉頸甫行伸出,又給那道士一掌切下,而告玉殞香消!”


    朱元峰悄悄掃了身後一眼,低聲道:“您怎可將”


    老人笑了笑,說道:“有啥關係?那老道能耐大得很,而且也閑得太久了,替他找點事情忙忙,正是老夫慈悲之處。”


    朱元峰側臉道:“原來您老所謂的慈悲,是這樣的。”


    老人毫不以為仵,點點頭道:“此其一端而已。”


    走出橫巷後,朱元峰又問道:“‘五狐’為‘惡嫗’傳人,武功與心計,均非泛泛之輩可比,你這番瞎話,那位小騷狐怎會如此輕信的呢?”


    老人笑道:“事證俱在,加上老道士又有其人,除非小騷狐疑及老夫身份,她有何理由不相信?”


    朱元峰道:“如果小騷狐追下去。追不出結果,掉轉頭來再找您這報訊人嚴訊查究怎辦?”


    老人笑道:“所以我們應像叫化子拾金暴發一樣,趕快去找個地方大吃大喝一頓呀!”


    朱元峰搖搖頭道:“真佩服您老什麽事都能做得出!”


    老人嘿了一聲道:“老夫此舉,看似兒戲,實則正是為你小子作經驗之開導:世間事,無有不可為者,用之正則正,用之邪則邪。假如我們以此為謀生手段,自不足取。反之,這種臨危不亂,隨機應變的機智用之於懲邪除惡,又何不可之有?十絕顛僧十絕之第八項,‘陣圖’,嚴格說來,智計之運用變化罷了,如果十絕和尚缺了這一項,能稱十絕麽?”


    朱元峰點頭不語,內心則暗暗吃驚。


    十絕武學之內容,在今天,自然無人再比他朱元峰更清楚了。十絕第八項,名曰“陣圖”,實為兵法精要,圖陣原理隻是其中一部分,且所占分量極少,外人如以為陣圖一項係專講排陣列式之學,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現在問題是:此一秘密除他朱元峰而外,應該隻有一人清楚;誰?九龍中獲傳此項絕學的那一龍?


    朱元峰疑忖道:這老兒會不會是九龍之一呢?


    朱元峰自己的答案是:不可能!理由有三。


    第一、老兒提及顛僧,稱呼上毫無尊重之意。


    第二、紫姓老道曾宰卻一條“小龍”,這老兒應無不知之理,老兒如為九龍之一當不致置若無聞。


    第三、這是最有力的一項毒龍蕭百庭將他打入絕穀,在九龍之中,應該不成為其秘密。如果他朱元峰脫身絕穀之消息傳入九龍耳中,九龍必然大感震驚。而事實上,這老兒早已知道他就是金星武士朱元峰,老兒詞色之間,根本未見異狀。這說明了什麽?這正說明:


    此老似乎隻知道他是金星武士,而不知道他已是新生一代的十絕掌門人!


    那麽,這老兒既不可能為九龍之一,又怎會對師門絕藝如此清楚?


    朱元峰正想得出神,忽聽老人說道:“就在這一家好了!”


    朱元峰定神抬頭一看,原來到了聚豐大酒樓門口,老人低聲接著道:“這一家樣樣不錯,就是夥計們勢利了點,咱們如不耍上一二花招,恐怕上不了樓上雅座。”


    朱元峰笑道:“咱們衣著寒酸,進入雅座,反而礙眼,莫不如就在樓下找一角地方,將就將就,一家館子賣出的酒菜,樓上樓下,還不都是一樣麽?”


    老人哼哼道:“假如一樣,誰還管它什麽‘雅座’,‘俗座’?”


    朱元峰一嗯,老人忽然道:“嗨,小子,看那邊來的五個女娃兒,好標致,……啊,對了,‘百花仙姬’座下的‘五仙女’!”


    朱元峰轉臉望去,南門方麵,蹄聲的得,五匹大宛純種良駒,正向酒樓這邊並轡緩策而來。馬上乘坐的,俱為妙齡少女;五名少女,衣分黃、白、紫、絳、藍五色。從五女衣色上不難知道,來的這五名少女。果然正是金釵、玉簪、紫-、絳環、藍-等花穀五仙女。


    五仙女之中,紫-和藍-,朱元峰曾經見過一麵;身披黃白紅三色風衣的金釵、玉簪和絳環,則尚是第一次見到。


    朱元峰正辨認間,隻聽老人哺哺自語道:“怪了,聽說百花仙姬黎香君門規極嚴,這五個女娃兒,無緣無故怎會忽然一起跑到長安城中來?”


    五騎愈來愈近,眨眼間自一老一少身邊馳越而過。


    朱元峰雖和五女中的紫-、藍-兩女,就在這長安城中有過一麵之緣,但兩女顯然己不識朱元峰刻下之麵目;同時,五女也顯然不識老人為何許人,她們經過老少兩人身邊時,可說連看都沒看他們老少一眼。


    朱元峰待五女過去後,向老人問道:“百花穀究竟在什麽地方?”


    老人望著五騎背影,信口道:“你不知道?”


    朱元峰好氣又好笑,瞪眼道:“我要知道還會問你麽?”


    老人不經意地答道:“聽說在巴嶺妙玉峰東南不遠處,老夫也沒有去過,不知究竟確實不確實,你師父賭王應比老夫清楚。”


    朱元峰見老人言詞神態間對五女似甚關切,不禁問道:“前輩是否想看看她們要去哪裏?”


    老人搖頭道:“不必了。天色已晚,而這些丫頭們卻無急趕之意,可見今夜必歇宿城內,要找隨時都可以找到。”


    朱元峰失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們還呆在這裏吃什麽西北風?”


    老人啊了一聲道:“是的噢,不,且慢,這樣進去,一定上不了二樓,也坐不成雅座,咱們且過去那邊研究研究!”


    朱元峰惑然道:“研究?”


    老人伸手一拉:“你過來聽老夫吩咐就是!”


    老人將朱元峰拉去街角,低聲附耳,比手畫腳的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麽話,朱元峰靜聽著,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似乎對老人的安排頗表懷疑。


    最後,老人說完了,朱元峰抬頭眨眨眼皮道:“靈嗎?”


    老人不悅道:“不靈何損?”


    朱元峰隻好說道:“試就試試吧!”


    於是老少兩人整整衣襟,昂然走進聚豐大酒樓。


    老人估計得一點不錯,樓下兩名夥計見到老少兩人一身破爛,兩張掛滿笑容的麵孔,馬上一下拉得長長的,老少兩人成竹在胸,隻做沒有看見。


    朱元峰進門後,四下一陣張望,轉臉問道:“就這一家怎麽樣?”


    老人無可無不可地漫應道:“隨便”


    朱元峰得著老人口風,立即走過去,將剛才那兩錠銀子,卜的一聲放到賬台上。兩錠銀子,重達斤餘,兩名夥計見了,四隻狗眼頓如銅鈴般瞪大起來。


    老人眼光一掃,忽然揮手道:“不行,銀子先收起來!”


    朱元峰惟命是從,衣袖一掃,又將銀子捧回懷中。


    一名夥計瞪眼期期然問道:“這……怎麽回事?”


    老人且不答話,先從腰帶上拔出旱煙筒,慢條斯理的裝好一袋煙,另一名夥計搶著為老人點上火。


    老人呼嚕呼嚕的連吸三四口,方始對準那夥計噴了一口濃煙,緩緩說道:“咱們是西鄉李府來的,奉咱們李府張二爺之命,大後天,是咱們四少東主及冠之慶,準備在城裏擺席宴請親友,特派咱們爺兒倆前來城中,先看看哪一家館子比較合適……”


    那名夥計忙問道:“準備要多少席?”


    老人沉吟著答道:“假如洛陽方麵的幾房表親不能如期趕至,也許隻有百桌左右。”


    那名夥計眼一亮,搶著道:“行,行,行,就在我們這兒好了,通長安城中,酒席若在百桌以上,差不多都選在本樓,場地寬敞,招待周到……”


    老人側臉道:“酒萊呢?”


    那名夥計連忙答道:“保證錯不了!”


    老人嘿嘿一笑道:“賣瓜的當然不會喊瓜苦!”


    那名夥計趕緊又分辯道:“不,老爺子,這是事實。您知道的,本樓開設已非一日,關於酒菜方麵一向有口皆碑,您老不信,盡可先試幾色口味。”


    老人冷笑道:“你這位老大倒蠻會攬生意嘛!”


    夥計忙說道:“老爺子,您誤會了!小的是說請您先嚐嚐本樓菜肴口味,當然用不著您老破鈔!”


    老人淡淡一搖頭道:“這樣白饒的一頓,太貴了,老漢吃不起!”


    夥計眼珠一轉,迅即會意,慌地攏近一步,湊至老人耳邊,以右掌遮著嘴巴低聲說道:


    “隻要生意成,自然少不了您老好處,咱們就以成半致意怎麽樣?”


    老人哼了一聲道:“隻要懂規矩就好!”


    於是,一個夥計喝道開路,一個夥計托臂恭送,一老一少,大模大樣的登上二樓。


    在樓上最裏角,夥計為老少兩人收拾了一副座頭,酒菜用不著吩咐,自然會揀好的送來。那夥計為了表示殷勤起見,在上菜之前,還特地又去別處抬來一座屏風,為老少兩人擋住過道。


    不一會兒,美酒佳肴,陸續端上,老人舉著輕笑道:“怎麽樣,小子?比花錢買的還上得快吧?來,來,來,這種口福不會天天有,吃吧,不吃要遭雷打的!”


    朱元峰拿起筷子,邊吃邊笑道:“這一桌酒菜固然不錯,但晚輩有興趣的,仍然是想盡快知道,那一僧一道究竟是誰和誰!”


    老人幹滿一杯,抹抹嘴巴道:“我且先問你小子:“三殘鬥九龍,六逸醉芙蓉,君山一品紅’這幾句話,你小子聽說過沒有?”


    朱元峰點點頭,老人接著道:“三殘是哪三殘?”


    朱元峰道:“駝、跛、聾。”


    老人又問道:“九龍呢?”


    朱元峰道:“毒,酒、惡、禿、刀、暴、混、玉、梟。”


    老人頭一點道:“很好!”


    稍頓,目光一注,又問道:“六逸呢?”


    朱元峰搔搔耳根道:“這個,晤,就得想想了!”


    老人端起酒杯道:“慢慢想吧。”


    朱元峰思索了片刻道:“六逸各有外號,而且都是好幾個字,所以比較難記,現在晚輩隻能想起四位,另外兩位實在是記不起來了。”


    老人夾起一條肥參道:“先說記得的。”


    朱元峰眨著眼皮道:“晚輩記得的四位是:雙劍醜,一刀寒、文抄公。臭棋王。”


    笑了一下,又道:“這後麵兩位,文抄公和臭棋王,由於取義突梯,晚輩可說記得最清楚。而雙劍醜和一刀寒,因為刀、劍與雙、一,彼此對稱,也很好記,另外兩位則早已模糊了。”


    老人又夾起一筷清蒸魚道:“另外兩位是毒心聖和血痕蕭奶奶的,這兒酒菜果然不錯,小子快吃呀,別光顧說話,冷了就沒味啦!”


    朱元峰猛一擊額道:“‘毒心聖’、‘血痕蕭’,對,對!”


    老人道:“以後不會再忘記了吧?”


    朱元峰道:“當然。”


    朱元峰說著,忽然生疑道:“晚輩是問清正和尚和紫姓道士都是何許人,前輩盡提這些幹什麽?”


    老人道:“提這些也不算廢話,清正和尚和雙劍醜,紫姓道士和血痕蕭,是二而一實即一人!”


    朱元峰大感意外道:“可是”


    老人淡淡接著道:“可是什麽,常言道:將相無種。和尚道士,其理亦然。六逸之中有人成了出家人算什麽稀奇?”


    朱元峰仍然存疑道:“雙劍醜和血痕蕭,顧名思義,應該是一個擅劍,一個擅蕭,前者身入少林,自然不便隨身佩劍,這且不去說它;而後者,血痕蕭,怎麽身邊不見蕭,反而多出一把劍來呢?”


    老人道:“這該怪你對六逸知道得太少!”


    朱元峰惑然道:“怎麽說?”


    老人道:“血痕蕭上血痕斑斑,也許己無幾許完膚;同時,姓紫的既不欲人知,又怎肯輕易以蕭示人?這是你沒有看到血痕蕭的緣故,理由簡單,說起來不值一笑。其次,這支降龍劍原為三殘中天聾之故物,三殘昔年與九龍相約退隱,曾當著一品紅那老婆子之麵,一齊將兵刃拋人洞庭,如今,劍現血痕蕭之手,想必是紫老兒有所風聞,而設法打撈取得,紫老兒不擅用劍,加以別有用心,自然要將之托付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不然這牛鼻子又何必千辛萬苦將它從湖裏撈起來?”


    朱元峰垂下眼皮道:“紫前輩意思,顯然是想得到這把劍的人,能憑以阻止九龍再度為禍武林,晚輩一時冒昧,劍是討來了,卻不知道將來能否達成紫前輩之期望,想起來真令人不勝惶恐之至。”


    老人嘿了一聲道:“自己先就失去信心,還談什麽!”


    朱元峰忙說道:“不,晚輩”


    老人眼皮一撩道:“隻是謙虛一番是不是?”


    朱元峰齦然失笑道:“跟您老說話,真不容易。”


    老人瞪眼道:“換句話說,就是老夫好抬扛?”


    朱元峰酒杯一端,笑道:“有種人捧之無妨,有些人則對他客氣不得來,為您老的一針見血幹一杯!”


    老人作氣極狀,眼珠翻了一陣,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道:“好小子,有你的,短短一日交往,居然就能摸清老夫脾性,要得,小子,來,幹三杯!”


    朱元峰輕噓道:“說話留神些好不好?再小子、老夫的,當心夥計聽到,不放你下樓就好看了!”


    朱元峰話剛說完,忽見先前那夥計走過來賠笑道:“老爺子酒夠嗎?還要不要再來幾樣什麽菜?”


    老人搖頭道:“都夠了!”


    夥計賠著笑臉,又道:“味道還可以吧?”


    老人矜持地點頭道:“晤,還可以。”


    夥計道謝不已,轉身便待退去。


    老人手一招道:“過來!”


    夥計返身哈腰道:“是,老爺子有何吩咐?”


    老人打了個飽嗝,噴著酒氣道:“等會兒,好好擬一份菜單,注上總價咳咳,戴點小帽子固然無妨,但可不能太離譜開好送去樂群客棧三號上房,知道嗎?”


    夥計心花怒放,既道是,又道好,腦袋幾乎磕上桌角。


    老人起身道:“峰兒,咱們也好回棧歇歇了!”


    夥計撅著屁股巴結道:“老爺子不喝杯茶再走嗎?”


    老人以鼻音道:“老朽沒有在外麵喝茶的習慣!”


    夥計連忙道:“小的可以泡”


    老人扭頭翻眼道:“能泡多少銀子一兩的?”


    飯館酒樓哪會有甚好茶葉?夥計一窒再也不敢開口。送走老少兩人,兩名夥計突然低聲爭執起來。


    那名年紀較大的夥計道:“這老家夥我看有問題。”


    負責侍候的那年輕夥計道:“有什麽問題?”


    那年長夥計道:“我可從沒見過大戶人家的家人穿得這樣破爛!”


    “那你就外行了!”


    年長夥計道:“此話怎講?”


    年輕夥計道:“你得知道,如今時代不同了,穿得破爛的,也分兩種人:一種是真窮,購置不起,另一種則是裝出未的,原因不外乎有錢怕人借,或者差事好,油水多,怕人背後說閑活。別的不說,你看人家身上一掏就是那麽多銀子,做件衣服能要幾個大錢?”


    那年氏夥計終於點頭道:“倒也是的。”


    年輕夥計更洋洋自得道:“這年頭,能見風轉舵,便是了不起的本錢!一成不變呀,哼,到哪裏也兜不轉!老哥,你太死板啦。今天,要不是我郝猴子,這筆生意拉得到嗎?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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